七
2024-10-06 04:30:54
作者: 多多
「劉郎,不要走,再陪我一會兒。」殘燭滴淚,紅綃羅帳中,一個眼帶桃花的女子,伸出藕臂,攀上了少年郎的脖頸,但是那少年卻笑嘻嘻地推開了這位千嬌百媚的佳人。
「我還有兩場酒席要趕,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戴帽,整理冠帶,待走出香閨,已然是個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
花樓里的姑娘都爭相跟他打招呼,在這個時代,狎妓只是風流之事,無損道德。甚至文人騷客,還會寫艷詩討妓女歡心,被眾人傳為佳話。
劉怡腳步匆匆地走出妓院,向杏花樓走去。昨夜下了一場雨,天邊的陰霾散去,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仿佛女郎們熱情如火的視線。
陽光晃眼,令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想他月余前還是一個落魄的江湖藝人,短短几十天,便已成了城中頂尖的紅人。
這得多托賴那位多情的美人兒,因此不論應酬再忙,約會再多,他也會在午時去杏花樓找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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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兒正在房間裡等他,她命侍女做了羹湯,自己身著輕薄的料子,婀娜地坐在飯桌前。她一改兩人初見時凌厲的風範,溫柔得似一彎含羞帶嬌的春水。
劉怡熟稔地走上二樓,掀開珠簾,踏入蔓兒的房間。他笑吟吟地望著眼前的美人,櫻紅色的紗衣,遮不住她身上旖旎的春光。
「劉郎,你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蔓兒為他盛了一碗清淡的筍尖湯。
「昨晚去張老爺家表演,唱得太累了,起得稍遲些。」劉怡端過湯,順手抓住了蔓兒的酥手,「怎麼,想我了?」
「雲英那小丫頭,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蔓兒故作嬌嗔地抽回了手。
「這我可沒看出來,她從來不看我的戲。」劉怡望著蔓兒,想到初見時的情景。他本以為嬌弱的雲英會屬意自己,哪想到卻是性子剛烈的蔓兒最終與他相好。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錢貼補他。
這世上最難懂的,便是女人。
但不知為什麼,當他這樣想時,眼前卻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衣的窈窕身影。於是口中的三鮮青筍湯,都變得寡淡無味。
「劉郎,什麼時候替我贖身呢?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太膩了,每次見到那些粗鄙的客人,我都很煩。即便是為他們彈奏歌曲,也會覺得噁心。」蔓兒像只貓一樣,鑽入他的懷中,柔聲說著。
劉怡的臉色一僵,最終還是滿臉堆笑地回答,「快了,快了,你看我才紅了沒幾天,根基不穩,怎麼也得等到秋天再說。」
蔓兒聽了,滿意地閉上了眼睛。美麗的臉上寫滿柔情,不復當初的凌厲。
陽光越來越烈,照進了這狹窄溫馨的房間,仿佛要讓每個陰暗的角落,都在光線中無法遁形。
可惜再盛的光芒,也無法照進人的心底。
這晚劉怡又登台演《代面》,那個喜穿黑衣的女子又來了,靜靜地坐在前排。他見過很多女人,有多情的妓女,有含羞的閨女,有寂寞的夫人,但卻沒有一個女子像她。
如果說別的女人能用花形容,用畫描摹,這個黑衣的女子,卻只能令人聯想到那些被夜色籠罩的,荒誕而誘人的罪惡。
她的眉很細,卻偏偏有些向上挑著;一雙杏核大眼,明明靈動如秋波,卻完全讀不出半絲溫暖;以及那永遠紅得過分的唇和羊脂般的肌膚,這些矛盾都在她的身上,得到和諧的統一,使她像元宵節燈會上那最難懂的一首字謎,讓人總想去費心琢磨。
他拎著金鞭轉了幾個圈,立刻博得一片喝彩。坐在台下的女人笑了,就像那晚在匪窩中一樣,笑得婉轉妖媚。劉怡仿佛喝了一壇女兒紅,剎那間頭暈腦脹,整個人都要溺斃在那蕩漾的眼波中。
當晚下台,他在井邊提水,洗掉臉上的濃墨重彩。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漫天星光下。彼時正值初夏,風中迴蕩著惑人的花香,銀河璀璨,月光如水。黑衣的女子身披星華,站在碧綠的竹枝中,腰細如蜂,婷婷裊裊,讓人不忍移開眼睛。
「我叫阿朱。你呢?」她輕輕地說,聲音低沉而柔美,像在低吟一首婉轉的詩。
劉怡手中的木盆「哐」地一聲,掉落在地,水花四溢,在青石板上肆虐地橫流著,仿佛他那無法控制的感情。
劉怡又變了,整個人會發光般的好看。恰逢仲夏時節,暑氣逼人,他穿著輕薄的吳緞白衫,招搖過市。走到哪裡,都會激起一片驚嘆。
越來越多的女人簇擁著他,她們傾盡所有,只為買劉郎一笑。
可是隨著他變得越來越俊美,他琥珀色的眼珠,也染上了一層寒霜。再也沒有人能讓他動心,即便是蔓兒也不行,這個可憐的姑娘拒絕了所有的客人,每天中午都會做好家常小菜等他。
但是他已經很少來了,漸漸她只能從別的姑娘口中,才能聽到有關於劉怡的事情。她知道他現在流連於花叢之中,如魚得水;她知道要想博他一笑,已需千金;她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名至交的紅粉知己,不過沒有人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只說是名喜穿黑衣的女子。
風流的劉怡、多情的劉怡、沒有心肝的劉怡,卻能伏在那黑衣女子的膝上,乖巧得像一隻波斯貓。
蔓兒再也忍不住了,在一個下午,她跟劉怡吵了起來。由於拒客太多,她的閨房已經沒有昔日那麼奢華,甚至連被派來伺候她的小侍女,都被遣走了。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你不是答應過我,秋天要跟我遠走高飛!」她頭髮披散,野貓一般向劉怡撲去,卻被一個耳光打了回來。
「現在是夏天了,天氣很熱。」劉怡穿著一身碧海藍天般的長衫,站在金色的光線中,輕描淡寫地說,「春天的諾言,已經不算數了。」
「你、你這個沒心肝的人……」蔓兒撲在床上大哭,撕心裂肺,「要不是我傾盡所有捧你,你能有今日?」
劉怡並不說話,只笑盈盈地走過來,拿了一面銅鏡,放到她的面前。鏡子裡映出一張憔悴如老嫗的臉,昔日的花魁,短短几個月中,就添了白髮和皺紋。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飛快老去的容顏。
「蔓兒,你看你現在已經成了什麼樣子?」劉怡仿佛不忍心地道,「我告訴你,她叫阿朱,她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天天等我,更不會令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說完他就扔下銅鏡走了,路上陽光晃眼,他隨手買了把青竹傘,慢悠悠地向一處豪華的宅院走去。
邀約太多,時間太少,他的生命從未如此繁茂豐盛過。想到美好前程,嘴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或許是少年得志,他沉迷於美夢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街邊的酒旗招展下,一個身穿織錦長袍的公子,正默默地注視著他,眼神如凝霜凍雪。
當晚杏花樓的花魁蔓兒就突發了急症,據大夫說是急火攻心,煎了幾幅藥灌下去都無濟於事。
這個絕望的妓女臨死之前,居然提出一個驚人的要求,她要見張大戶家的女兒張雲英。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說她死了還心存妄念,居然想見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
然而沒有人知道,在黎明時分,一個消瘦的身影,悄悄溜進了蔓兒的房間。
「我來了,蔓兒姐姐。」黑色罩衣之下,露出一張清秀白皙的小臉,一雙眼睛剔透得似琉璃水晶。
「雲英,我要死了……」蔓兒緊緊抓著她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都是他害的,你、你……」
雲英點了點頭,緊緊握著蔓兒的手,蔓兒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什麼。當天邊泛出魚肚白,雲英才悄悄地走了,她臨走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雞叫的時候,杏花樓的蔓兒死了。據說她紅極一時,卻因錯戀了伶人,散盡千金,最終只落得草蓆裹屍的下場。
當然,這樁慘事,並無損劉怡的名聲,反而給他添了一筆風流帳,讓他的名氣更大了一些。
此時暑氣更濃了,城中遍開薔薇,花事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