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2024-10-06 04:29:49
作者: 刀豆
深夜, 乙渾受召至崇政殿。
黑夜黏稠厚重,他面色嚴肅,如臨大敵。厚重玄錦袍攜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息。
馮太后坐在榻上。
是夜裡, 殿中卻未點燈, 也沒有一個宮女太監。乙渾行到她臥榻前,撩了袍子下跪磕頭:「臣參見太后。」
太后聲音冷冰冰, 目光像利箭射向他:「乙渾,你的膽子很大啊。」
乙渾慎道:「臣不知太后所指是何事。」
太后說:「誰給你的膽子, 殺死楊保年、賈愛仁、張天度的?誰給你的旨意?擅殺朝廷重臣, 你想做什麼?你想造反嗎?」
乙渾惶恐道:「太后, 臣冤枉啊!」
太后道:「你哪裡冤枉?」
乙渾道:「楊保年這幾個人,圖謀不軌,仗著先帝曾信任的地位, 一味的爭權奪利,排除異己,甚至有聚眾謀反之心。臣殺了他們,是為了保護皇上保護太后。太后務必體會臣良苦用心。」
太后陡然站起來, 道:「當著我的面,還敢睜眼睛說瞎話。楊保年爭權奪利,排除異己是不假, 聚眾謀反從何而來?你未得奉詔就殺戮大臣,論罪你才是死罪!先帝信任你,命你輔政,你竟然如此妄為。你眼裡還有沒有我, 還有沒有皇上?莫不是你想擅權自專嗎?」
乙渾道:「太后!臣萬萬不敢這樣做!」
他急切陳清說:「楊保年等人蓄意謀反,證據確鑿。臣既在禁中領兵,當時情況危急,臣來不及請示太后和皇上,只能當機立斷。臣卻有些冒失,可臣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太后和皇上,臣絕無二心。」
他跪著身,義正言辭道:「太后若不相信臣,大可以將臣逮捕問罪。太后要殺要剮,臣絕不敢有絲毫怨言。臣敢進宮面見太后,就是問心無愧。臣要是真有二心,走怎敢這時候應召入宮。」
太后面色仍怒,語氣卻似稍緩:「你還知道你是個什麼身份。」
她坐回榻上,道:「今日若不是你識趣,及時來見我,我早就下旨捉拿你了。還容你在這裡強詞奪理狡辯。」
乙渾忙道:「太后明鑑!」
太后道:「行了,你出去吧,這種事情,不得再有下次了。」
乙渾道:「謝太后。」
告辭出了殿。
這是承平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距離拓拔叡逝世不過十天,距離拓拔泓登基僅八天。太后悲傷過度投火自焚,也不過是前天的事。
朝中的變故一樁接一樁。就在一個時辰前,乙渾殺死了尚書楊保年,平陽公賈愛仁,南陽公張天度。太后顯然是恐慌了,急忙召他入宮問話。
乙渾回憶起方才在殿中看到的景象,她竟還能站立嗎?
這命也是夠大了。
乙渾想起這兩天宮中傳的消息,都說太后燒成重傷,不能下床了。他差點還信以為真。
今日一見,她不能能走動,說話還如此有氣勢,中氣十足,壓根不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乙渾心中冷笑了。
他差點還以為太后是真的捨不得先帝,悲傷才投火呢,這麼看來,她那天顯然是裝的。真有意思,全天下人都以為太后和先帝情深義重,個個都把她尊敬的跟菩薩似的,有幾個人能窺見這其中的真相呢。
這個女人,真是好演技。
寒冬隱隱在過去,空氣中已經漂浮著早春的氣息。他嗅到夜空中傳來的一點花香。是梅花呢,桃花呢,好像是玉蘭花?他方進宮時,沒聞到花香,這會卻感覺這芳香格外濃郁。他腳步緩了起來,鬆了口氣,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了。
他雖有把握,太后不敢動他,但想到自己的腦袋也是肉做的,一刀砍下去就沒了,心裡還是有點畏懼的。
乙渾離去,拓拔泓從幕後出來,一邊向太后床邊走去,一邊憤怒道:「他幾句花言巧語就把太后蒙蔽了?乙渾矯詔殺人,擺明了就是圖謀不軌,太后不殺了他!怎麼聽信他的鬼話!他現在這樣囂張,將來會更加無法節制。」
馮憑道:「此事不能衝動。」
拓拔泓道:「他已經不把太后和朕當回事,下一步就要騎到太后和朕的頭上了,現在不殺他,還要等到何時!」
他一屁股往榻上坐下,竟直接是個背對著馮憑的姿勢,沒有一點母子的尊重和禮儀。馮憑躺在榻上,只感覺這小子要一屁股坐在自己臉上了。
她身體很難受,根本沒有力氣去經營這些。身上的傷撕裂燒灼,身子軟綿綿輕飄飄的沒力氣,眼下的局面讓她頭痛,一時卻想不出法子要怎麼辦。
拓拔泓命人將蠟燭點起。
太后可能是燒傷了臉,夜裡都不點燈了,拓拔泓可受不了這黑燈瞎火。她那傷也沒多重麼,主要是傷在身上腿上,臉上也沒太破相,至於連鏡子都不照,燈都不點了麼。
燭光微明了。
拓拔泓轉回頭去看馮憑,她閉著眼睛,右臉上有一塊燒傷的血痂。
拓拔泓口氣很不客氣:「太后難道不是因為看在常氏的面子上,故意包庇他嗎?」
這話簡直無稽。
不但無稽,且極無禮。以太后的身份,聽到這樣不遜的質問,哪怕是皇帝也要劈臉一通,罵得他狗血淋頭。馮憑卻不想和這不懂事的小孩較真。
她柔聲道:「乙渾罪大惡極,但現在不是殺他的時候。朝中心懷鬼胎的不在少數,皇上才剛登基,李惠死了,乙渾又殺了楊保年等幾位大臣。咱們若這時候殺了乙渾,誰來穩定朝局?就憑咱們孤兒寡母嗎?殺的四分五裂,局面只會更加不利。乙渾他敢隻身入宮,就是吃准了我們現在不敢殺他。乙渾雖然野心勃勃,但眼下還是認皇上,也認我這個太后的。只要他還不敢弒君,廢立皇帝,咱們就不要急著和他撕破臉。」
拓拔泓若面對她,她也能摸摸他的頭,或撫撫他肩膀,做個母子情深的樣子交談。但拓拔泓背對著她,使她做什麼動作都顯得彆扭,這麼躺著干說又不對味兒,好像是隔著仇似的。
「皇上年紀還小。」
她說:「這種事,凡新君登基都會遇到的,大可不必操之過急。需花時間適應忍耐。等皇上坐穩這龍椅,再收拾這種小人不遲。你著急了,要麼逼得他狗急跳牆,要麼殺敵八百自損三千。」
她用理智安慰著拓拔泓。
拓拔泓沒再說話。
拓拔泓這幾日,都盤桓在馮憑的宮中。
他白天按時去上朝,下了朝,也不回自己住處,直接來崇政殿,更衣洗漱都在這裡。
主要是同太后商議朝務。他畢竟剛剛登基,年紀也輕,對朝事不熟,許多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或者對某些大臣有意見有看法。亂七八糟的,回來便跟太后說。太后溫溫柔柔的,體貼他,大事小事又能幫他出主意,他很快就習慣了一有事就來找太后,沒事也來找太后了。
他既無父,又無母,有沒親近信賴的兄弟姐妹或親眷。某種程度上說,太后確實是他的最親的親人,而且是他眼下最重要的親人。小孩子遇事找大人也是本能。他本質上也還是個小孩子。
只要他在這裡,就不許任何宮女宦官在旁邊伺候,把人都攆出去。馮憑其實有些尷尬,她不太習慣和拓拔泓單獨相處。
有宮人在邊上,她就自然而然習慣怎麼端太后架子,怎麼做一個溫柔和藹的長輩,也不會有任何彆扭。但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這感覺就很奇怪了。
想親近一點,又太假,不親近又不合適。不管是拓拔泓還是馮憑,彼此都知道在對方心裡,自己是個什麼人。
那不是能親密無間、暢所欲言的關係。
拓拔泓性子又很直,當著外人禮貌恭敬,裝的還挺像樣子,但私底下不愛掩飾情緒。說背對你就背對你,說坐你臉上來就坐你臉上來,講話也是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也不忌諱得罪她。馮憑已習慣他性子了。
這夜已經太晚了。
他還在這磨蹭著不走。馮憑也不曉得他在磨蹭什麼,他跟自己這有什麼好呆的。拓拔泓一直呆著,她就沒法卸下負擔休息。
馮憑道:「外面下雨了嗎?」
她沒話找話。
拓拔泓看也懶得看,說:「下什麼雨,大晴天的。」
馮憑說:「皇上穿的薄,春天也還冷呢,當心著涼了。」
拓拔泓說:哪那麼容易著涼。
馮憑好不容易找了兩個話題,都被他一句堵死了,兩人再度尷尬。
馮憑說:「時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回寢宮去休息吧,明日還要早朝呢。」
這話說的這樣直白,拓拔泓臉一熱,便不好意思再留了。
他面上殘留著不悅的味道:「那朕便回去了,太后也早些安置吧。」
馮憑想喚:來人,送送皇上。然而人都在那殿外,聽不到喚,她也沒心起身去送,拓拔泓便站起來了。他也不說向太后行行禮,直接就大步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