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2024-10-06 04:29:45
作者: 刀豆
拓拔叡的屍身已經發了喪,太華殿將要重新修整,迎接新君的入住。這兩日,馮憑便一直在殿中,清理拓拔叡的遺物。人死了,按照規矩,遺物要在發喪三日之後歸到一起全部焚燒。
好多他穿過的衣服,鞋襪,衣服最多,裝了幾十口大箱子。還有佩戴過的香囊,扳指兒,飾物,床上用的,鋪的蓋的。一件件物品,都還殘留著他的氣息,人卻已經不在了。他的寢殿,是他生活休息之處,也是他們夫妻常常歡樂共處的地方,而今卻人去殿空。此情此景,由不得人不心生悲涼。她挑了幾件他常穿的衣服留下,留了幾件配飾,其他的都準備燒掉了。
整理到一半時,她再次感覺到渾身疲憊,痛苦不堪,坐在榻上,手掌著臉垂淚。
桌上食物已經涼了,她卻沒有絲毫胃口,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發呆。楊信立在榻前,說起白天探知的事。
「朝中有人造太后的謠言。」
殿中安靜,宮人都被支出去了。馮憑有氣無力道:「是什麼事情?」
楊信試探地問說:「太后記得李益嗎?」
馮憑點點頭,表示記得:「他怎麼了?」
楊信斗膽冒昧道:「娘娘和他……是不是曾有什麼曖昧或私情?」
馮憑說:「沒有。」
楊信說:「那肯定是有人故意捕風捉影。宮中民間多有議論,說娘娘和李益有私情,時常在宮中私會云云。這話先前從無人說,皇上駕崩之後,突然一夜之間冒了出來,傳的遍地都是,肯定是有人設計,刻意為之。娘娘,言禍大於虎,眾口鑠金,這件事很危險啊。」
馮憑皺著眉。
李益,她幾乎都快忘了這人了。
先前或許有過一點好感,關係有些相熟,但絕無私相授受之事。也不知道被誰的火眼金睛瞧了出來,這時候拿出來胡說八道。
馮憑問道:「查出來是誰在傳謠嗎?」
她知道,這事肯定有人在背後策劃。必定是朝中的能人,普通人是沒這麼大膽量的。
楊信心中其實隱隱知道是誰,這人做事的方式他太熟悉了,和先前詆毀烏洛蘭延時如出一轍。楊信不敢明說,只道:「臣也不清楚,臣正在查探。」
馮憑說:「一定要查出真正的幕後主使。」
楊信說:「娘娘放心吧,臣正在著人追查,一定會查到謠言的源頭。」
馮憑若有所思道:「這人到底想做什麼?」
楊信道:「那人肯定是想要對付娘娘。」
「先帝剛剛駕崩,皇上年幼,缺乏威信,無力掌控朝局,朝中大臣諸王不定別有用心。眼下宮中唯一能主事的只有太后。朝臣們敬重太后,讓太后參決朝政,只因為太后是先帝皇后,得先帝的信任,也一度協助過先帝處理朝政事務。他們相信太后對先帝的忠貞,相信太后會處事公允,不會做偏頗不當的事情。娘娘要是毀了名聲,可就沒資格再在朝臣面前說話了,也無法再讓人信服。到那時,娘娘就離被廢不遠了。」
馮憑緩緩道:「李惠死了,有人便歸罪於我,懷疑我是別有用心,為了控制皇上所以殺死李惠。可笑,我若是想這樣做,我殺的就不僅是李惠一人,而是將他的黨羽全部誅殺。可有些人惡意詆毀我,偏偏總有蠢人去信。別有用心之徒,便將這當做攻擊我的口實。」
楊信神情凝重說:「娘娘得想個辦法,堵住那些人的嘴。否則謠言也會變成真的。」
馮憑正在為此事愁悶時,外面宦官來報,說尚書侍郎李益在外求見。
真是說什麼就來什麼。馮憑本不預備見此人的,但心中掛著事,尚不知如何解決。馮憑心道他這時候來,八成也是聽說了此事,遂向宦官道:「請他入殿吧。」
李益站在殿外,等著殿內回話。這天的天氣很陰沉,天是灰濛濛的,雲層很厚,看不到太陽。他的心情也和這天氣一樣蒙著陰翳。怕見到她,又怕她會不見她。
他的一生之中,從未有這樣忐忑的時刻,生平之中唯一一次,他對一場見面懷有如此複雜的心情。那殿前是漢白玉鋪就的石階,寬闊的御道,道旁種植著兩列松柏。這季節樹還未發芽,唯獨松柏青翠。他的心一會緊張,一會又鬆弛。
小宦官出來,笑道:「太后請李大人入殿覲見。」
李益聽到這句,如逢大赦,道了聲謝,便隨引入了殿。腳踏進宮殿時,他分明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一股繾綣柔軟,迷濛又旖旎的氣息。那氣息沒有味道,沒有顏色,然而他能感覺到,那是某個人存在的氣息。不知為何,他好像有種預感,一腳踏入這愛河泥淖,從此半生,與這個人緊密糾纏,再脫不了干係了。
馮憑坐在榻上。她穿著一身白。白衣白裙,烏髻上戴著一朵小小白花,顯得整個面容非常素淨,肌膚像柔細的白瓷。李益下跪行禮時,她低著頭,撫摸著膝蓋上的貓,露給他一個淺淺的額頭和嘴唇鼻樑的輪廓:「平身,賜座。」
李益往席上坐了,馮憑側臉對著他,沉思了一會,終於抬起頭。
她看到李益。
他穿著緋色官袍,人顯得非常白皙。真奇怪,他這樣性情溫順內斂的男人,卻是很醒目,很艷麗的長相。五官輪廓很深邃,眉毛深濃,嘴唇的顏色鮮艷。越是內斂的不動聲色,越是讓人容易將注意力集中到他的長相上來。
他身材挺拔,肩膀寬厚,脊背端正挺直,卻有結實的細腰,渾身散發著沉穩成熟的魅力,那是她心底渴望的一種男性特質。馮憑總是避免見到這人,不是因為討厭,而是怕自己受到誘惑。
馮憑道:「李大人是聽到了什麼謠言了嗎?這事情我也是剛剛知道。」
李益臉有些微微發熱,慚愧道:「此事責任在臣。」
馮憑道:「本沒有那樣的事情,只是閒人捕風捉影罷了。謠言非是你傳出的,怎能說責任在你。李大人無需往心裡去。」
李益低聲道:「臣明白。」
他問道:「此事娘娘可有應對之道嗎?」
馮憑道:「清者自清。無關的閒言碎語,站不住腳的,隨它去吧,時間一長自然就過去了。難道李大人有什麼意見嗎?」
李益搖搖頭:「臣擔心娘娘,本來是想聽聽娘娘的打算。」
她心中縱有打算,卻也不會告訴他的。
她突然感到頭痛難受,道:「這殿中太悶了,能陪我四處走走嗎?」
李益應命。馮憑起了身,李益同兩名小宦官跟從著,往御苑去。這時節御苑中也無甚景,獨有一樹樹梅開。李益走在她身旁,稍稍落後半步,沿著那苑中小道靜靜走著。一時誰都無話說。
這是在做什麼呢?他也不知道這是在做什麼?那謠言是謠言,也不是謠言,他心中明白。他知道她也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為何還不避嫌,還要這樣做呢?他在心中一遍遍追問自己,在做什麼,有何意義。李益啊李益,你同她走在這裡,你想得到什麼呢?你能得到什麼呢?沒有一個問題有答案。
李益陪她在苑中走了一圈,起風的時候陪她回了宮殿,夜色朦朧中告辭請出了。
熊熊烈火之中,這一切熟悉的,芬芳的過往,統統化為烏有了。大火燃燒形成濃煙,捲起一波又一波熱浪,吹動人衣袂,吹開她額前的細發,露出一張光潔的臉蛋來。皮膚被火烤成粉紅,白皙的脖子耳朵也仿佛在燒灼,兩彎秀淡的柳葉眉毛,黑色的雙眸濕潤迷離。
他死了。
真的死了,再沒有了。
她的心臟好像被一隻巨大的鐵手緊緊攥住,用力揉,好像要揉碎。她感覺身體也好像輕飄飄的,要跟著那大火衝上天空。她的靈魂仿佛也要飄走了。
都要給我出難題呢。她心想,我若
隨你一道死了,他們還敢說那樣的話詆毀我嗎?
一個個都是小人,以為憑几句閒話就可以傷到我了嗎?以為用這樣的手段就可以動搖我在先帝身邊曾擁有的最親近,最重要的位置?只因為我不是拓拔泓的生母,又沒有子嗣,所以這就是你們懷疑我,攻擊我的藉口是吧?她面上流淚,心中憤恨地想,如果我跟他同床共枕了十年,愛了他十年,如果我對他都算不得是真心,我都沒有資格在這宮中說話,代他行事,那你們一個個上躥下跳的忠臣孝子,叔伯兄弟,你們又算得了是什麼東西?你們一個個跳樑小丑樣子,也有資格來質疑我嗎?你們有什麼質疑我和先帝感情不睦?睦不睦我都是他的髮妻,都比你們要真心千倍萬倍。
文武大臣,列祖列宗,都在看著是吧?那你們便睜大眼睛好好看。看看我對先帝的愛情是不是真,看看我的心是不是紅的滴血,看看我對他拓拔家的忠誠,夠不夠格做這個太后,夠不夠讓你們自慚形穢,全部閉嘴。
她向朝聖的僧侶,徑直走進那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中。頭髮一瞬間被熱浪激的飛起來,整個人頓時卷進火中。
李益在不遠處,自始至終,注意著她的動作。見此情景,立刻衝上去拽她手:「太后!」
她身上衣服已著了火,不顧李益的攔阻,仍要往火里沖,眼淚洶湧,痛聲哭泣道:「不要攔我,讓我隨皇上一塊去吧,他在地下孤單啊。你們不願意去陪他,讓我去陪他吧。他怕孤單啊。」
「太后!」
「太后不可啊!」
侍衛們一擁而上,救援撲火,皇帝拓拔泓和眾臣工都嚇得目瞪口呆,紛紛下跪求道:「太后不可。」面上都焦急的不行,心中則各懷心思。先帝死了,太后悲痛可以理解,但過了這麼多日,當著群臣這麼多人投火要自焚,明顯有種表演的意味了。然而看她痛苦悲傷,淚流絕望之色,就是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要心痛難過的,卻又全然不似作偽。
李益拼命攔抱著她,沉痛道:「太后不為自己想,也要為皇上想一想,皇上還年幼,需要太后幫助,朝廷也需要太后支撐。太后萬不可自尋短見啊。」
馮憑哭道:「先帝去了,我的心也隨他去了,就讓我去陪著他吧。」
「咱們十年夫妻,恩愛不渝。」她淚流滿面,肝腸寸斷道:「你說了,來日哪個先死,便要在奈何橋上等著另一個,下輩子好一塊投生,再做夫妻。你不用等太久,我這就來陪你了。」
她痛哭不已,李益跟著落淚,眾侍衛大臣也都跟著落淚,口中說著安慰勸阻的話。侍衛撲滅了她身上的火,太后長慟哭泣著,悲痛欲絕,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