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2024-10-06 04:27:53
作者: 刀豆
屋子裡有人。
他看不到, 但他知道,有人。
刺客。
就在他上方的房樑上,一個沒有影子的黑衣人。夜夜都潛伏著, 像蟄伏在草叢中, 伺機而動的野獸一樣,居高臨下, 目光如暗夜的螢火,無時不刻地監視著他。
這個刺客, 他已經很熟了, 跟隨監視了他有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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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案前, 提筆蘸墨,專心致志地寫著奏疏。窗子關著,不知為何總感覺背後有風。貓兒撲咬帷幕, 窸窸窣窣地,直撞到屏風上,忽然「嗷嗚」一聲大叫,又跳過來咬他的腳。
一塊泥土從房頂上掉了下來, 落在案頭蠟燭上。
蠟燭熄滅了。
提筆的手頓了頓。
他抬眼望去,看到蠟燭燈油里,浸著一塊黑色的泥。濕潤的泥土, 夾雜著腐爛的樹葉殘片。他想起這幾天在下雨,院子裡的泥土都濕潤發黑了。
他拿起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將那支熄滅的蠟燭重新點燃。室中又恢復了溫暖和光明。
他繼續走筆。
樑上的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下方的人。
他是個刺客, 他是奉命來刺殺中書令烏洛蘭延的,有人許了他十箱黃金做報酬。他是個高明的刺客,殺人從不失手,十箱黃金,不算太離譜。他答應下來了。
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但是這個人,潛伏了幾個月了,刺客一直沒有找到機會下手。
烏洛蘭延時常睡在官署中。
宮城戒備森嚴,他是不到那裡去殺人的,只能等待對方回家。他不在人醒著的時候動手,如果死者呼叫,家奴都趕來,他就必須還要殺死別的人。他做刺客的原則是只針對目標,不傷及無辜。烏洛蘭延是家中習慣獨居,並不和妻子同房,這是好機會,他靜靜潛伏著等他入眠,好在睡夢之中悄無聲息地了解他。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推門,點燃蠟燭,拿起案頭的報冊翻閱。
他裹緊了大氅。
他用銀制的小剪刀剪去燃盡的燈芯。
他打開窗子,讓風吹進來。
他抱著小貓撫摸。
天快亮的時候,他終於困了,伏在案上睡著了。刺客無聲無息地跳下房梁,站在案前,盯著那張青年的臉。年輕,白皙的面龐,是極乾淨極溫和的顏色。
室中的陳設非常乾淨,只一張長長的書案,屏風後一張簡榻,除了書還是書,唯一的氣味是墨汁散發出來的。貓在主人的案頭和主人一起呼呼大睡,聽到有生人的聲音,可愛的小東西伸了伸懶腰站起來,朝刺客走過來繞著手圍蹭。
刺客站了許久,一直猶豫到晨曦入戶,照著青年漂亮乾淨的眉睫。刺客心中不忍,最終還是跳窗離去了。
回到他主子府上,天已經亮了,笙歌卻還沒有歇。脂粉與酒肉的香氣在園林中飄散,體態臃腫的貴族,王孫公子們穿著錦繡的衣裳,喝著美酒,吃著一頓十萬貫的珍饈,摟著嬌娃美人在尋歡作樂,議論著朝政、同僚,得意洋洋高談闊論。
刺客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十分厭煩。
次日,刺客又偷偷去了那人府上潛伏。
別人都說,這人是奸佞,是媚上求寵的小人。他為求上位,無恥禍害天下百姓,擾亂朝綱,不殺他,天下不能安寧。
可是刺客看到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王公貴族,吃的腦滿腸肥,家中金銀堆成堆,美人排成陣。一邊摟著美人看著歌舞吃著美酒佳肴,張嘴罵著這個奸佞,那個狗賊,一邊聚斂無度,尸位素餐,公務交給下吏,連上朝的奏疏都要由筆吏代勞。而他們口中的奸佞卻日日勞形案牘,苦心孤詣,不舍晝夜。
刺客不懂什麼朝政,他只是感覺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應該不是壞人。
刺客跟的他越久,猶豫的越久,越下不了手。而這個年輕的大官好像發現他了。他以為他會叫人來抓他,做好準備要逃跑了,年輕的大官卻沒有,仍當他不存在一般。寂靜的長夜裡,刺客趴在房樑上看他,知道對方的存在,卻誰都不打擾。刺客忽然感覺很有意思。
刺客殺人。
刺客見過很多人,臨死的模樣,恐懼的,喊叫的,掙扎的,沒有一個不是面目猙獰。他們都怕,沒有誰不怕。
但是這個青年人不怕。
刺客知道,不怕他的人,是真正勇敢堅決,抱著必死的決心,又問心無愧的人。他一定在做著一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情,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
這樣的人是不能殺的,否則罪孽太深。
刺客決定保護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他覺得他應該要這麼做,他想看看他究竟是什麼人,他究竟想做成什麼事。
烏洛蘭延從容寫著奏疏,蠟燭的光暗了一次又一次,他不時用銀簽子挑一下燈芯。樑上的君子,他已經忘到一邊了,整個心思都投入到筆下奏疏中。
只是萬萬想不到,這屋中還有一名刺客。
正寫的投入時,忽然感覺到背後有腳步聲,危險的氣息步步逼近。他驟然感覺不對,猛然往邊上一讓,轉身就看到一雙黑沉沉的充滿殺意的眼睛。
他胸中砰砰大跳,這個眼神,絕對不是這幾個月來埋伏在他身邊的那個刺客。難道是因為那個刺客沒有動手所以對方又派了新的人來?這雙目露凶光的眼睛絕不是善人,他急忙奔逃,跑去開門。
刺客方才一刀朝著他頭去的,被他避過了,砍在案上。尋常的桌案被這一刀下去必定破成兩半,哪知道烏洛蘭延這個書案乃是上好的紫檀木,一刀下去沒劈開,還把刺客的刀給卡住了。刺客在那忙著拔刀,烏洛蘭延得到機會,跑去拔門栓。
那門栓不知怎麼,無論如何也拔不開。而刺客已經將刀從案上抽出,朝門邊走了過來。烏洛蘭延急忙避走,刺客不慌不忙地將門從內栓死,又追著烏洛蘭延到窗邊。烏洛蘭延想要跳窗,刺客的刀追砍過來,他再次慌忙走避,刺客關上窗,將木窗也從內鎖死。
烏洛蘭延躲的快,然而手臂被砍傷,血瞬間濕透了衣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壁上有劍。
他拖著帶血的胳膊去取劍。
刺客提著刀走上去,聲音恐怖而粗糲:「你為什麼不叫?」
刺客很奇怪,這人到這關頭,為何不大聲呼救。臨死的人面對恐懼不都是應該大聲呼救的嗎?
烏洛蘭延忍著痛和刺客對峙。他想呼救,然而家中除了妻子,就是幾個婢女僕婦和年老的雜役。無辜的女眷,喊來只會送命。刺客這手法,看來是根本不怕他喊人。
烏洛蘭延一邊喘息躲避,一邊同刺客周旋:「你猜我為何不叫。」
刺客追著他而去,砍斷了阻攔的屏風:「為何?」
「我知道有人會想殺我,但你知道我為何不在家中安排護衛防範。」
「嗤」的一聲裂帛聲,是帷幕被刀劃開了。刺客聲音冷冰冰說:「為何?」
烏洛蘭延急促說:「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我若是死了,皇上一定會追查的,到時候幕後指使一個都跑不了。你知道如此會牽連多少人嗎?殺了我一個,皇上的心意不會改變,皇上還是會扶持新的人來做我現在做的事,所以你們殺了我的意義何在呢?殺了我只會更加激怒皇上,你的主子只會處境更加不利。你們不敢殺我,我為何要心虛示人?」
他用劍鞘格開了當胸的一擊,掙扎著拔出劍來。
刺客冷漠地說:「你用劍?你會武?」
烏洛蘭延顫聲說:「不會,只是裝飾防身。」
手臂血流的滿地都是,他渾身毛髮聳立,絲毫感覺不到疼。烏洛蘭延幾要閉著眼睛受死了,樑上突然又跳下一位黑衣人,和那刺客打鬥起來。他手中的劍落地,一下子失去了力氣,靠在牆上按著流血的胳膊,看刺客兩人打鬥。
門板被大力的拍動,外面有熟悉的聲音高聲吼道:「蘭延!蘭延!」
蘭延聽到是賀若在叫,差點以為自己出幻覺了。然而此時此刻這個聲音就是救兵,他喜出望外,大叫道:「門被鎖了!傻子,你不會撞開嗎!」
賀若賣了命的往門上撞,無奈那門質量太好,骨頭都撞散架了,門也紋絲不動。家人聽到動靜,都顫顫縮縮地在門外,亂七八糟想辦法。賀若拿了拔了劍,當著門縫往下用力一砍,將門栓砍斷了,破門而入。只見蘭延血淋淋地立在牆邊,兩個黑衣人在打鬥。他本打算一進門就砍死這東西,結果看到兩個人在打,頓時傻了眼:「到底哪個是刺客啊?」
烏洛蘭延忍痛給他指了指:「矮點的那個。」
賀若提了劍,加入戰鬥。管家忙進來要扶他,烏洛蘭延擺擺手拒絕,低聲道:「不用扶我,去把門關上,讓奴婢們各自回房,此事不得對外宣揚。」
管家被這屋裡刀劍聲驚嚇的,連忙退出去了,把門給鎖上。烏洛蘭延勉強撕了一塊衣服,包紮了一下傷口,回頭望過去,就見那刺客倒在地上,被賀若當胸一劍刺透了,一邊嘴裡噴血,一邊渾身抽搐掙扎,地上汪著好大一灘鮮血,直流到帷幕後面去。而屋裡里,地上,屏風上,桌案上,牆上,到處都是血,屠宰場似的,看的人背心發冷。
站著的黑衣人要動,賀若迅速拔出帶血的劍來,一劍橫著他脖頸,冷冰冰道:「你又是哪來的?」黑衣人猛怔了一下,突然抬起劍鞘打開他的劍,像個影子一晃,飛快地躥出窗外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