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2024-10-06 04:25:45 作者: 刀豆

  回行在的路上,拓拔叡坐在馬車上,馮憑靠在他懷裡。拓拔叡說:「十成的糧食,只收一成的稅,你信麼?」

  馮憑說:「十稅一是朝廷定的,實際收取的應該不止這個數?那些貴族豪紳們會想方設法地隱瞞土地,再將多餘的賦稅轉嫁給普通百姓,老百姓們實際繳納的賦稅應該比這個多多了,留在手上的有七成嗎?」

  「七成?」拓拔叡驚笑:「你想的可太美了,七成,那他們日子不比朕還舒服了?農民除了繳納官府的田畝稅,還要向地主繳納地租,實際到手的恐怕連五成都沒有。這五成里還要扣除人頭稅,戶稅,每年春秋的徭役役稅,能吃飽飯都不容易啊。稍微一碰上天災,到處都要餓死了,這都是好的了,原來糧食是五稅一,你說那些人還能活嗎?」

  馮憑說:「皇上是仁君,關心百姓,體諒生民疾苦。」

  拓拔叡嘆口氣:「什麼體諒生民疾苦,那都是套話罷了,對臣下對老百姓這樣說。朕沒吃過苦,哪能體會什麼生民疾苦,朕要真能體會生民疾苦,朕也不是皇帝了。」

  

  他嘆道:「老百姓要吃飯,這些人是只要有一畝地,有一口糧食就能辛勤耕耘。這已經是最低的要求了。若是朕連他們的口食都滿足不了,他們日子過不下去,朕這個皇帝又怎麼能當的安穩?他們活不下去就要生事,就要找朕的麻煩,今天要起義明天要造反。他們一不高興,就怪到朕的頭上,覺得是朕稅收的太多,是朕縱容那些豪強剝削他們,讓他們活不下去。可是這能怪朕嗎?他們的口糧沒了,難道是入了朕的私囊,是入了朕的國庫,被朕揮霍了嗎?朕一個人能花多少錢?糧食連年豐收,可朕國庫中的錢連年日減,朕都沒見到這些銀子去了哪了。他們的口糧沒了,朕也沒得到錢,難不成那些錢化成蝴蝶飛了?只不過是進了那些宗族豪強的腰包。他們盤剝百姓,藉此坐大,成為一方豪強,然後伸手跟朕要官。朕還不能不給。朕不給,他們就要反水背叛朕。他們當官不算,還要自己兒子當官,要自己孫子也當官,讓自己親戚朋友也當官,朕想任命一個自己人都難上加難。可是朕不能得罪他們,朕還要順著他們,給他們全家官做,給他們權力,讓他們更順理成章地盤剝百姓。朕需要他們的支持,有他們才有朕,要是得罪他們,朕就會變成孤家寡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水,指的可不是那些一窮二白,命如螻蟻,連姓名都不配有的賤民。」

  回到行在,拓拔叡讓李賢找了一身便服換上,馮憑也換了一身胡服。拓拔叡叫上烏洛蘭延賀若,李賢等一道出去走走。

  一老婦正弓著腰,牽著個小兒,在割完麥的麥田中踽踽而行。老婦身著破衣爛衫,赤著腳,花白的頭髮用根黃荊木簪子束著,在風中飄舞。小兒沒有穿衣服,赤著腳,面目黧黑,骨瘦如柴。

  拓拔叡遠遠瞧著,見那兩人在地里走來走去,不解道:「他們在做什麼?」

  眾人都不懂,疑惑。

  馮憑也不懂。

  烏洛蘭延笑:「他們在撿地里被人遺棄的麥穗,撿回去當口糧呢。臣當年流放的時候,也去別人的地里撿麥穗撿谷穗,還去偷過別人院子裡的肉,結果被人抓住了,還挨了一頓好打。」

  拓拔叡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事,驚訝的看向他。

  賀若也吃驚地看他。

  馮憑轉頭,見他笑微微的,很平和的樣子,倒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拓拔叡說:「這老婦和這孩子這樣可憐,她的兒女呢?怎麼沒人管?」

  烏洛蘭延笑:「皇上猜,她為什麼在這裡撿麥穗?」

  拓拔叡說:「朕猜她的兒女可能不在了,她可能兒子死了。」

  烏洛蘭延說:「那可不一定。」

  馮憑說:「別猜了,咱們上去問問呀。」

  拓拔叡趨馬上前。

  眾人提了馬跟著。走到田坎邊,拓拔叡遠遠叫了一聲:「老婆婆。」

  那老婆婆見有生人來,還是幾位衣著光鮮,非常漂亮體面的生人,有些惶恐,不敢過來,只遠遠牽著那小兒,不安地看著他們。

  拓拔叡問:「老婆婆,這是誰的地啊?」

  那老婆婆戒備地說:「這不是我的地,是何家的地。」

  拓拔叡說:「你在做什麼呀?」

  老婆婆說:「撿麥穗呢。」

  拓拔叡說:「不是你家的地,你撿別人的麥穗,別人准你撿嗎?」

  老婆婆有些不高興,說:「何家那麼多地,好幾百畝,又不差這幾個破麥穗。他自己家不稀罕這個不撿,扔在地里壞了也是壞了,我們撿回去做口糧怎麼不行了。又不是偷的,人家地主人知道的,哪輪得到你們來說三道四。」說完轉過身去繼續撿麥穗,不理他了。

  老婦人很不客氣,拓拔叡被懟了一臉,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烏洛蘭延笑說:「老婆婆,你別生氣,我們只是路過,好奇問一句。」

  老婆婆很戒備,說:「你們要問什麼,老太婆都不知道,你們找別人去問吧。」

  拓拔叡說:「我們還沒問呢,你就說你不知道,哪有這樣的。」

  老太婆似自言自語,說:「縣令大人叮囑過了,這段日子若有生人來,不許理會,問什麼都不知道,要報官。我不管你們是什麼人,你們趕緊走吧,我還要拾麥穗,我可沒空去報官哩。」

  拓拔叡乾笑。

  烏洛蘭延笑向拓拔叡道:「皇上看見了吧,這婦人狡猾著呢,她猜到咱們的身份,什麼都不肯說呢。」

  馮憑靈機一動,故意激她:「老婆婆,你兒子是不是死了啊。怎麼讓你一個人在這拾麥穗啊,哪有這麼不孝順的兒子,你兒子肯定是死了。」

  老婆婆聽到這句,頓時怒了:「你兒子才死了呢,你這外鄉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我兒子好生生的,手腳沒殘疾,當然要下地幹活了,哪像你們這些貴族,什麼都不干,穿金戴銀,騎著高頭大馬整天到處轉悠,自然有人把好吃的好喝的端到面前。空長了一雙健全手腳,離了人伺候就要餓死。」

  小兒聽到老婦人生氣,從地里撿了一塊泥土,朝他們馬頭擲過來。

  老婦人忙說:「小寶快走。」生怕他們報復,匆匆拉著小兒走了。

  拓拔叡說:「她要回家了,咱們悄悄跟上她。朕今天非要知道她兒子是不是死了。」

  眾人尾隨其後,一路跟至老婦人家中。

  他們五個人,都騎著駿馬,穿著錦繡衣裳,披著披風,一看就是貴族身份的人。本朝士民貴賤等級森嚴,村民遠遠望見貴族來了,跟見了瘟神似的紛紛迴避。拓拔叡一路行過去,百姓看他們的眼神非常複雜,羨慕又厭憎。

  老婦人進了一間破戶。

  破舊的土屋,屋上蓋著茅草,茅草上生著青苔。院子裡有一條黃犬,還有雞籠,豬舍,一時雞犬不寧。老婦人已經嚇壞了,飛快地躲進了屋中,一個髒兮兮的中年男人迎了出來,非常麻利地噗通一聲跪下,當著馬叩拜道:「貴族老爺來此,不知道有何事要吩咐。」

  拓拔叡將馬鞭指了指那老婦人,神態不悅:「剛才進門那老婦是誰?我問她話,她為何不回答,還如此無禮?」

  男子見他氣勢咄咄,也不知道是惹上了什麼事,連連磕頭說:「老娘膽子小,沒見過生人,得罪了老爺,還請老爺恕罪。老爺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小人一定想辦法讓老爺滿意。」

  男子只當是上面的貴族老爺,下來索要糧食的,所以故意找藉口說對他無禮。剛才收了糧食,強盜就來了,只是哪裡敢得罪?只求破財免災。

  拓拔叡一時錯愕,看向馮憑:「他說什麼?」

  馮憑看明白了,這人將他們當成了強盜,以為他們是來索要錢財的。

  她搖頭,假裝不解。

  拓拔叡只是訝異,自己穿的這麼華麗富貴,哪裡像強盜了?

  烏洛蘭延猜中他的心思,只是心中暗笑:誰說穿的富貴華麗就不像強盜了?在窮人眼中,強盜可都是穿的富貴華麗的。

  他代拓拔叡問道:「你是這家的戶主?」

  男人回答:「小人正是。」

  烏洛蘭延心笑,故意道:「你是她兒子?你娘這麼大年紀了,你不奉養她,讓她在家中享福,怎麼讓她衣衫破爛,在地里拾麥穗做口糧?你的縣令長官沒給你們講過孝嗎?官府有明律,棄父母不養,或者虐待父母老人的,上告官府,要治他不孝之罪,杖五十,罰谷兩石,你這樣虐待老人,官府怎麼還不治你的罪?

  拓拔叡沒想蘭延這樣說話,大是驚訝。

  男人驚恐道:「小人不敢啊,小人一向孝順,從來不敢虐待父母。老爺饒命,不要治小人的罪。老娘她只是閒的沒事,所以去地里拾麥穗,小人絕對不敢虐待。」

  烏洛蘭延說:「你家有幾口人?有幾畝地?」

  男人道:「小人家有五口人,有八畝地。」

  「五口人,八畝地,一畝地還養不活你家一口人,還需要你八十的老母到地里拾麥穗做口糧。你敢說你這不是虐待?你一家八畝地,還缺那一點口食?」

  男人連聲呼冤:「小人家中雖有八畝地,可只有兩三畝是能產糧食的,其他都是貧瘠的寸草不生。好地都給大戶占去了,窮人家只能得些邊角瘠地,隨便種點豆,一年下來,只收的的到三五石糧食不到。可是官府按照八畝地來收稅,還要交地租,捐稅,各種款子,小人哪裡交的出來啊。老母只是體諒兒子辛苦,所以才去地里拾麥穗,勉強給一家人餬口。」男人說的聲淚俱下:「幾位老爺還請放過小人吧,要是小人被官府抓去了,小人一家人都要餓死了。」

  一邊說一遍磕頭不止。老婦人看見了,也悲傷痛哭,從屋內衝出來,替兒子下跪求情。一院子全是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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