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亂世浮萍
2024-10-06 04:10:38
作者: 葉平生
夜幕降臨前,前往鄭國的商隊在風雪中加快了步伐。
入冬以來,他們將魯國的香料和工藝品販賣到鄭國,頻繁來往於兩國之間。計劃中,商隊本該在迎冬節前三日離開曲阜,沒想到被這場大雪攔住了去路,有的路段積雪厚到幾乎能沒過馬腹,隊伍幾乎難以通行。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來得寒冷,北方原野嚴寒更甚。貴族府邸的炭火整日燃燒,還是難以抵抗寒冷,在曲阜街頭,已經有不少乞丐凍死路邊。即使一路向南進入鄭國境內,寒風也凌厲依舊。
如此嚴寒,不免讓人想起近來道路紛傳的消息。
自入夏以來,消息靈通的行商們便已經聽聞,漠北胡人似乎又在蠢蠢欲動。草原上的祭祀再度做出預言,稱今你將又是一個格外嚴寒的冬日。據說在有的部落之中,南下侵略的戰爭集結已經準備就緒。處在前線的燕、代等國無不提高了警惕。
眼下,戰爭的號角尚未傳到魯國,曲阜城內卻已經先見了血光。就在昨日夜裡,曲阜城內的機關術世家公輸家,便被把持魯國朝政的幾家公卿聯合攻訐。根據斷斷續續流傳出的消息,那一日夜晚,魯國宮廷之內出現了不詳的邪祟之物,渾身浴血的怪物咆哮橫行,致使國君腳下屍橫遍野。天明之後,大批鐵甲武卒嚴密封鎖了宮廷內的消息。世人唯一知曉的是,公輸家在王宮內任職的大夫公輸班不知去向,公輸舉家上下宣布與此逆子斷絕關係,並且起誓不再參與魯國國政,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態度換來了三桓的寬容。
朝局如此波譎雲詭,負責監測天象的太史令又出來橫插一腳,說是宮廷之內有小人出沒於君王身畔,使得天下民心不穩,山河動盪,進而觸怒上天。說來也怪,今年自開春以來便接連乾旱,到了冬天又突遭寒潮,結合太史令一番發言,天下的目光都在盯著曲阜城內世家望族與公卿的反應。三桓藉此機會,在曲阜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清洗,借著所謂「扶正君位」的由頭狠狠打擊了國中異己。
別的不好說,可關於今年的寒冬,身在北國的商人們有不同的看法。
那些出生自河東溫暖之地的世家公卿從來不會留意,寒冬絕非始於今朝。
大約有十年,北國冬天的嚴寒一年勝過一年,有時甚至會出現長達三個月的極端寒潮。漠北各部年年要凍死人,就連魯國境內年年都有大片凍死的莊稼。北國的老人家成日在家中默默祭拜上天,祈禱嚴寒早日過去,來年能有一個好收成,可上天似乎從不回應他們的祈禱。眼下已經有神神叨叨的老人四處念叨,說這是天罰降臨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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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天罰還是人禍,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
商隊頭領收回思緒,抖了抖外衣上的雪花,發覺雙手幾乎已經與韁繩凍成一塊,十指連微微張開都要竭盡全力。
「媽的,這韁繩還賴上老子了。」頭領低聲笑了笑,「跟個小娘們似的,拽著都不肯鬆手了。」
周邊幾個路護聽著不由大笑起來,笑聲微微驅散了周遭的寒意。
「弟兄們,再堅持一陣子,再有幾日便到雲夢山腳下了。」頭領用凍僵的右手摸出腰間的酒壺,一大口烈酒下肚,冰冷的身子也微微暖和起來,「山腳鎮子上可有整隻的烤羊羔和大壺的美酒等著我們!」
雲夢山便是他們此行的終點。說到這雲夢山,本地行商們也聽來了不少傳言。說有一名號為「鬼谷子」的先生隱居在雲夢山深谷中,隨與世隔絕,卻遍知天下事。此人這幾年在諸侯國中名聲鵲起,隔三岔五便有盛大的公卿隊伍前來邀請鬼谷子出山。但云夢山腳下的居民們只見了無數來了又走的諸侯,偏偏沒有見過他們口中傳的玄之又玄的鬼谷子。
「老天也是真怪,天冷也就罷了,大雪也下個不停,像是吃壞了肚子竄稀似的。」路護打了個哆嗦,裹緊了羊毛大衣。
「天再這麼冷下去,草原上那幫子蠻人可要活不下去了。」有人小聲插嘴,「今年開春去漠北,我看蠻族男人各個都在磨刀,女人宰了過冬的牛群縫製皮革護甲,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雖說北方邊塞已有多年未爆發戰事,但年歲特殊,人為了求活路,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
「呸!邊塞大事,是你個目不識丁的小人物可以議論的麼?」頭領朝雪地里啐了一口唾沫,「踏實給老子趕路!」
那人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辯駁。
空氣靜了片刻,四下只剩北風席捲,聲音好似嬰兒的嗚咽。
「好大的雪。」一名路護朝隊伍末尾探了一眼,「喂,新來的,你不是號稱什麼縱橫家術士麼?何不給兄弟們露兩手,讓這場雪稍稍停一停?」
此話一出,眾人目光紛紛看向馬隊末尾。跟在隊伍最後的男人騎一匹純黑色河東大馬,披著厚重的狐裘大衣,鼻樑高挺,一對銳眼像是藏著針。一路上,他幾乎一言不發,若不是馬蹄聲一直跟在後頭,眾人都注意不到隊伍末尾還有一個人。
「是縱橫家的弟子。」男人嘆嘆氣,神色有些無奈,「我只是個資質平平的遊方閒散之人,哪有那麼大的神通?」
「可你不是號稱要去雲夢山找你的恩師麼?人人皆傳那鬼谷子有一身的神通,你既然身為他的弟子,總有點辦法讓兄弟們暖暖身子吧?」路護有意要拿這男人消遣,「只是讓大雪稍弱一些,對堂堂縱橫家弟子來說,想必不是難事吧?」
世人似乎對縱橫家頗有些誤解。男人在心裡想,而且不止如此,他們對老師似乎也有些誤解。
「眼下在下雪,在停止之前,它會一直下。」男人慢悠悠地回答,「世人信奉神明,但絕無法左右神明的意志,因為它們從來不會在乎塵世間的生死。」
頭領莫名覺得周遭本就刺骨的空氣更冷了幾分。
「所以,你是從雲夢山上來的?」頭領來了興趣,向黑騎問道,「你可曾見過那傳聞中的鬼谷子先生?」
鴻蒙之初,神明開天闢地,在中原之地拔起一座雲霧繚繞的高山,山里住著神秘莫測的神仙。此便為雲夢山流傳多年的歌謠,也因如此,世人才對那深居雲夢山間的鬼谷子有諸多猜想,例如他也許能掌控流雲變幻,例如他的雙眼能望到千里之遙……總之流傳的都是一些無所不能的形象。
那身騎黑馬的男人並非商隊的一員,而是頭領在茫茫荒野偶然遇見的獨行客,只因恰好順路而一同南行。在聽聞他也來自雲夢山麓時,頭領心中不由升起幾分親切。
「從縱橫家秉持的觀點來看,鬼谷子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個體,而像是一面銅鏡,倒映世間百態。在這浩大天地之中,任何人都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可以從晉國來,可以從楚國來。有時從漠北來,有時又從河東來。」男人神秘莫測地笑了笑,「你問我的家鄉,這浩大天地無處不是縱橫家的家鄉。」
頭領自覺無趣,猜想男人大概是不願過多透露自己的來歷而隨口搪塞。
「罷了,這些年咱們也算見過不少自稱這個門派那個門派的追隨者,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怪人。」一旁的路護對頭領低聲嘀咕。
於是商隊又沉默下來。不知走了多久,暮色四合,風雪稍弱,遠遠只見一條寬闊的大河橫亘在馬隊前方。河面結著厚厚的冰,足以供馬隊同行。在霧蒙蒙的天邊,一道蜿蜒的山影若隱若現。
「我們快到雲夢山麓了,跨過河面就是到家了。」頭領眼睛一亮,語氣也興奮起來。
隊伍末尾的黑騎男人卻微微皺眉,舉目眺望片刻,忽然策馬脫離隊伍,奔向遠處一片影影綽綽的樹林。
「他去做什麼?」路護一愣,「林子裡有狼麼?」
「不。」頭領定眼瞧了瞧,「好像……有個人。」
黑騎男人在樹林邊緣翻身下馬,跪在雪地中,似乎是有了什麼發現。眾人隨之策馬奔向樹林,頭領緩步跟在後頭,一面留意四下的動靜。前頭的路護在漆黑的林子裡打起了火把,在黑騎男人身邊圍成一圈。
「是個流浪的男人!」有人發出一聲驚嘆,隨即周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身子都凍僵了,看樣子是在林子裡走了足足一天。」
「怎麼還帶著刀?」
「刀鞘上竟然有血!是狼血麼?」
「讓開讓開。」頭領不耐煩地擠開眾人,來到黑騎男人身邊。
「老天在上。」黑騎男人低聲說,「這個陌生人……大概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頭領低下頭,只看見一個面色疲倦的男人,緊握著兩柄染血的長刀,靜靜在雪地上安睡過去。
「你認識此人?」頭領低聲問。黑騎男人在見到此人的那一刻,臉色便不太尋常。
「不,不認識。」黑騎男人面色嚴肅,右手輕輕從陌生人手中抓起一枚竹片,上邊幾個筆鋒遒勁有力的大篆,黑騎男人幾乎倒背如流。
「捭闔者,乃天地之道。」男人下意識沉吟道。
「又是一葉亂世浮萍……」他輕聲嘆息,將沉睡中的公輸班扛上了馬背。
(欲知後事如何,敬請期待《墨武非攻2:儒道公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