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前路何在
2024-10-06 04:09:49
作者: 葉平生
馬車自南門而入曲阜,緩緩行駛在熱鬧的街市上。車駕之內,墨翟與寧吾探出頭來四下張望,內心不由感慨:一路舟車勞頓,總算順利到達目的地了。
曲阜城繁華,單是城門便有足足六道。城池南面是為崇武門,當年國君親率大軍征討敵國得勝歸來,在城外稍作休整,入城之時便是由此門過。有如此名聲的加持,崇武門周邊坊市自然成了全城最為熙攘繁盛之地,一家家酒肆茶舍更是熱鬧非凡。
「可別因繁華而忽視了暗處的兇險。」身後傳來父親的慢悠悠地念叨,「這魯國與宋國並無分別,處處藏著兇險。你眼見的繁華,實際是隨時會吞食人命的繁華。」
墨翟與寧吾對視一眼,收回了目光,各自端坐好身子,聆聽父親的教誨。
「來之前,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魯國的國政,實際並不完全由魯公把持,而旁落在了三桓手中。這三桓實際所指,乃是魯國卿大夫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三家,因此三家起家於魯國桓公年間,坊間才以三桓代稱之。三桓在魯國樹大根深,甚至能左右國君的國策,實在不可小覷。」
「三桓如此勢大,竟能把持國政,長此以往魯公豈能忍受?」寧吾嘀咕道。
「兵權在人家手裡,魯國國君縱使再有不滿,又能奈何?」父親不以為意道,「如今早已不是講禮數規矩的年頭,縱使貴為周天子也已經不受諸侯待見了。諸侯之外是大國兼併小國,諸侯之內是權臣吞噬國君,年年如此,早已成慣例。我聽說魯公的政令幾乎走不出曲阜,由此可以想像三桓的權勢究竟有多囂張。」
「縱使權臣勢大,可魯公身為一國之君做到這個份上,也屬實窩囊了點。」寧吾撇撇嘴。
「窩囊也好,強勢也罷,這一切與你我並無牽連。」父親淡淡笑了笑,笑容略帶些落寞,「如今既已被宋國國君驅逐,我也沒有了從政的心思。因而在這魯地他鄉,無論是魯公掌權,還是三桓篡權,又不耽誤你我過尋常日子,有又何懼?」
「話雖如此,還是謹慎為上。」墨翟從窗邊收回目光,方才他一直在留心街面上的動靜,「我見街頭四處都是披掛嚴整的魯國武卒,近日像是有大事要發生。」
「出大事是必然的,魯公與三桓的矛盾已經到了無可調和的地步,你看這街頭人來人往看似平靜,保不准哪天就得刀兵相向血流成河。」父親慵懶地伸著懶腰,「不過,只要你我不去觸這個霉頭,這把火無論如何也燒不到我們頭上。」
說罷,他又懶散地躺倒在地,手中讀了一半的竹簡蓋在臉上,悠悠睡去了。
「不知道石祁他們落腳處找的怎麼樣了。」寧吾又開始探頭探腦,「應該讓他與我們同行的。」
「他那性子你還不清楚麼?多吃我們幾斛米都像是犯了大罪一樣,一路上又是扛行李又是干苦力,像是不知道疲倦似的。」墨翟嘆嘆氣。
「石祁這麼好的身板,若是去投軍,少說也能混個國君御前武卒噹噹吧?」寧吾回憶著一行人分別前的情景,「可他還要照料體弱多病的老母親,投軍只恐多有不便,他們一家往後的日子只怕不會太好過。」
「等我們先在曲阜安頓下來,再想想辦法幫石祁一把。」墨翟思索著說道。
與此同時,城池另一處偏僻角落,牛車在一扇搖晃的木門前緩緩停下。多年不曾謀面的親戚板著臉站在門外迎接,石祁攙扶著母親下車時,親戚只是抱著雙臂站在一邊,也沒有要上前幫忙的意思。石祁對此也沒法有怨言,畢竟對方肯收留他們已經非常不容易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先讓母親安心修養,一路上她的身子是越來越弱了。
不過沒等石祁走進門去,親戚卻劈手攔下了他。石祁記得此人,當年父親在商丘從軍時,積攢了一筆不菲的積蓄,此人千里迢迢趕來曲阜祈求父親的資助,父親毫不猶豫收留了他,並為他湊齊了經營生意的資費。後來親戚隨著商隊北上曲阜,據說家境最初很是發達了一陣,但很快又因戰亂而中落。石祁理解他們資助自己的困難之處,但想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連家門也進不去。
「我們也沒有足夠的存糧。」親戚冷冷說道,「屋裡還有年歲不過總角的孩童,多加一個你母親已是極端困難,實在是養不起你這麼一張嘴了。」
他上下打量著石祁的塊頭,知道這個年歲的少年正是能吃的時候,而自家米缸里那一點餘糧無論如何是餵不飽石祁的。與其讓一家人因石祁而節衣縮食——並且不見得有效——不如讓他自謀出路。
石祁回味著親戚話里話外的含義,很快也明白了自己當前的處境。屋裡的女人十分有眼色地將母親帶進了院子,只留下石祁和男人堵在門口,看樣子他們今日是打定主意不準備讓石祁進門了。
某個瞬間,石祁幾乎要衝著對自己冷臉相待的男人大聲質問,質問他憑什麼如此對待恩人一家,當年父親資助他們時可從未遲疑過。石祁甚至默默測算過,眼前的男人瘦弱不堪,若是自己有意要教訓他一頓,男人無論如何是抵擋不住的,而石祁恰好真的打算這麼做。
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兩人之間體型的差距,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後退了兩步,伸手在院門兩旁抓了抓——什麼趁手的傢伙什也沒抓到。
石祁在心底冷笑一聲,猛然一步踏上前去。在商丘他便習慣了與人打鬥,其中不乏身強體壯的成年人,對付一個瘦弱的男人自然不在話下。
正在局勢即將變得不可收拾的時候,屋子裡忽然躥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他們在小院中嬉鬧蹦跳,其中那個稍小一些的男孩三兩步來到院門前,扯著男人的衣角向他分享今天的新成果——一首剛剛囫圇背下的新詩。當著石祁的面,男孩奶聲奶氣地念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石祁不由微微眯起雙眼,腦海中浮現了男孩口中詩句的景象。女子聽見窗外的雞鳴聲,丈夫將天邊明亮的啟明星指給女子看。以美酒佳肴下酒,攜手共度此生,白頭到老,以琴瑟相伴左右,安享寧靜歲月……真是美好的畫面啊,石祁不由想起父親還在時的日子。
「這也是你心中的期望麼?所以你才教孩子背這首詩?」石祁在心中感嘆。他看著面前的父子二人,越看越覺得像極了曾經的自己。可他們現在的樣子,和幸福美滿哪裡有半點關係呢?石祁在心裡嘆了口氣。
男孩背完了詩,驕傲地站直了身子,似乎是在等待父親的讚揚。石祁看著男孩,默默想起一路上遇見的那些難民子弟。今日倘若自己貿然出手將男人打傷,冬天到來時,這些半大的孩子也要沿街去乞討糧食了吧?說到底還是自己偏執了,父親當年資助親戚一家時,至少家境還算殷實,此一時彼一時,怎麼好生硬地畫上等號?
「罷了,我自會去另謀他處落腳,還望多加照料母親,她身子弱,實在經不起奔波了。」石祁的怒火漸漸退去,後退兩步,鄭重地行禮。
罷了,罷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既然身強體壯,隨便找份差事也能支撐著熬過這個冬天。等來年開春,去給大戶人家做些短工,總能攢下些積蓄,至少不必寄人籬下了。
男人遲疑了片刻,示意身邊的男孩先回到屋內,接著在全身上下很是摸索了一陣,最後終於翻出了幾枚圓錢,不由分說,硬是塞到了石祁手中。石祁猶豫了一會便收下了,男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幾枚圓錢上,直到它們消失在石祁衣袖中,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家境貧寒,也只能資助這些了。」男人依舊板著臉,但語氣不再像之前一般冰冷,「出了街口朝北,有一間大院,是曲阜城內聲名赫赫的公輸家名下的製造工坊。工坊年年都會招工,你若是憑著身強體壯,也許可以謀一份差事。」
「知道了。」石祁低聲說。其實他從未聽過什麼公輸家,機關術世家的聲名赫赫與石祁也毫無關聯,今日不過是他千里迢迢來到曲阜的第一天,他對這座繁華的城池幾乎一無所知。但內心深處的驕傲讓他不願再低頭多討教幾分謀生的法子,於是他再度向男人行禮,轉身便要離開。
「我那兄長。」男人忽然在身後說道,「我相信他的為人。他若是未能返鄉,必然是戰死沙場了。」
正在遠去的少年步子微微一頓,身形也隨之顫了顫。父親消失之後,除母親之外,這是石祁第一次聽見有人為父親說了句好話。石祁不由得鼻頭一酸,但卻並未回頭,只在原地駐留了片刻,朝身後的男人揮揮手,很快便消失在人潮來往的街頭。
正午時分,馬車在一處安靜的宅院前停下。睡了一路的男人這才打起幾分精神,隨著墨翟與寧吾一同搬運馬車上的雜物。
此時宅門敞開,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來。此人名喚季琯,乃是昔日父親府上一門客,如今在魯國司空府上任小司空下大夫,掌管曲阜近郊水利疏通及工程營造。聽聞墨翟一家為宋國國君所驅逐,特地寫來書信邀請一行人前來投奔。
「許久不見,又消瘦許多。」父親拍著季琯的肩膀嘆氣,「在魯國為官,日子也不好過吧?」
「說笑了,如今孟孫氏執掌司空之位,我這所謂下大夫,真不知是國君的下大夫,還是那孟孫氏的下大夫。」季琯慘澹一笑,「時局變了,忠於國君的老臣下場會越來越難,我也得審時度勢,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好啊,可別學我,在國政大事上偏與公卿對著幹。你看,這不就糊裡糊塗投奔你來了?」父親自嘲地笑笑。
「罷了,不提這個。客房早已為你們收拾好,一路舟車勞頓多有辛苦,今日先好好歇息吧。」季琯自覺失言,微微揮動衣袖,示意眾人進門說話。
「有勞季兄了,在下感激不盡。」父親鄭重向著季琯行禮,身後的墨翟與寧吾亦隨之。
晚宴時,父親難得流露出幾分笑意,與季琯把酒言歡。只是酒過三巡之後,兩人卻又莫名長吁短嘆起來,席間所言皆是墨翟聽來雲山霧繞的內容,諸如西邊的晉國如今業已衰敗,晉國公卿的跋扈比魯國三桓有過之無不及,長此以往晉國亦將生出動亂。屆時南邊楚國必然趁虛而入,諸國自弭兵會盟之後已有多年未爆發國戰,眼下只怕和平不保,動亂將至。
「以魯、宋兩國國力,加之國君暗弱,公卿彼此爭權奪利,戰亂一起,必將首當其衝遭遇滅頂之災。」季琯最後如此悲觀地總結。
「滅國如何,不滅又如何?」父親醉醺醺說道,「自武王伐紂開創新朝,周王室以天下共主之尊執掌權柄,至今已有數百年,鼎盛之時何等的強盛?如今還不是一樣朝不保夕。這天下豈有永不散場的宴席。」
「說的倒也是,何況一國之興亡,與你我此等小人物又有何干?」季琯落魄一笑,「今日難得相見,不談國事。敞開了肚子,你我接著喝!」
一旁的墨翟與寧吾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見了相同的迷惑。他們一時無法對父親與季琯的悲喜感同身受,只覺得他們的長吁短嘆實在來得過分吵鬧。
「兄長接下來可有何打算?」季琯醉醺醺地問。
「打算?一個沒了故國的人,能有何打算?」父親長嘆一口氣,「我別無所長,只有滿腹無用的治國之策,既然離了宋國,還能去哪裡言說?去對魯公說麼?」
「不妨試上一試,以兄長的才華,魯公想必會十分欣賞。」季琯咧嘴一笑,笑容中略帶幾分嘲諷,「不過還得看三桓答不答應了。」
「一國之君,任用賢能,竟然要先看臣下的臉色,豈不落人笑柄?」父親連連搖頭,「罷了,我想不好往後還能做些什麼,在想明白之前,還要勞煩季兄提供一處落腳之處了。」
「兄長客氣,當年若非兄長大力扶持,我哪能有今日成就?兄若不嫌棄,不妨先在我府上做一門客幕僚,替我參謀政務。」季琯對此早有盤算,司空的職能多為工程營造、水利興修,很少直接參與國政——至少對季琯這樣的少司空而言是如此。當然,對孟孫氏子弟來說,司空的職能範圍並不妨礙他們找藉口插手軍國大事,既然孟孫氏執掌了司空府,那麼司空的職能斷然不可只限制在小小的營造和水利這等小事上。
「費心了。」父親有些慚愧地嘆氣,「我做什麼無關緊要,但我這孩子。」他伸手一指墨翟,「他在商丘時便跟著老木匠學了多年的手藝,頗有些心得積累,還望季兄能為此子謀一份簡單的木匠活,讓他有份安身立命的手藝。」
「兄長祖上皆為貴胄,如今卻甘願讓後代只做小小木匠麼?」季琯一愣。一旁的墨翟聞言也未多做言語,只是默默聽著。
「我算看明白了,追求功名實在太過虛無縹緲。你能一朝名揚天下,也能一夜身敗名裂,為此爭得頭破血流實在無趣得很,不如自在安穩地過一生為好。」
「我明白了。」季琯看了墨翟一眼,後者又默默垂下了頭去,看不出悲喜。
「曲阜城內有一個機關術世家,以木匠手藝起家,如今在魯國乃至關東各諸侯之間頗有名聲,頗受歷代國君信任。若公子有意,我便與那公輸家住去信一封,向他們推薦一番。以公輸家的名聲和地位,在其府上做個小木匠,想來也不至於委屈了公子。」
「那便勞煩季兄了。」父親舒心一笑,「墨翟,還不快道謝。」
「謝過季叔。」墨翟恭敬地行禮,寧吾注意到,一路上一直縈繞在墨翟臉上的憂慮之色終於散去了幾分。
「難得見你笑一回。」 寧吾把腦袋湊了過來,在墨翟耳邊小聲說道,「你是不是在想,這一路上顛沛流離,總算能過上安穩日子了?」
「正是。」墨翟淡淡一笑,又注意到寧吾的神色似乎不同往常,又疑惑地反問:「有何不妥麼?」
「不,只是有些猜不透你的心思。」寧吾微微皺眉,自顧自嘀咕道,「你既渴求安穩生活,那一日為何又要收下老人的竹片?」
墨翟的笑意一點點凝固在臉上,隨後又緩緩褪去。
「我只是說一些內心的猜想,若是說錯了,你可別生氣。」 寧吾小心地斟酌著用詞,「雖然墨翟你一直在暗示自己,身處亂世之中,能有幾日安穩日子、吃幾頓飽飯,便是難能可貴,但你的內心深處,終究還是有些大志向的,對吧?」
墨翟抿著嘴不做回答,但神色分明是頗有贊同之意。他絲毫不奇怪寧吾為什麼能察覺到自己內心的矛盾。某種程度上,寧吾與他是同一類人。同樣的家道中落,同樣的鬱郁不得志,也同樣有著建立功業的渴望。
一旁酒興大發的父親與季琯並未注意到這一絲若有若無的少年愁緒,在談妥了往後的安排之後,他們再度舉杯痛飲起來。
兩人的酒一直喝到深夜,在墨翟和寧吾的連番勸阻之下,父親才戀戀不捨地回房休息。季琯的酒量比父親略好一些,尚能指引著墨翟與寧吾前去他們的房間。季琯內心依舊當墨翟是心智未全的孩子,除開基本的禮節,並沒有多餘的話想與墨翟說。領著他們到了房間後,簡單寒暄兩句便要離去。墨翟遲疑片刻,出言喊住了他。
「季叔且慢,我有一事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