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流產（一）

  當晚，陳青茹睡得並不好，所以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她就醒了，醒來後賴了二十多分鐘才起來。

  

  劉春梅大概認床，昨晚也沒睡好，陳青茹起來洗漱時，看見她人正在廚房忙活。

  「媽，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做早餐啊？」陳青茹隨口招呼了句，推開門準備進衛生間，那邊劉春梅立刻招手叫她，「誒，青茹，你過來，看看這個烤箱怎麼用！」

  陳青茹只得過去廚房，把烤箱的幾個簡易用法教給了她。

  「我聽衛明說他前些天天天吃外賣，是你懷孕了不方便做吧？」

  陳青茹覺得她話裡有話，「我倒也方便，是衛明太緊張孩子了，不讓我下廚房，所以大多數時候都點的外賣。」

  劉春梅笑了，把三個三明治放在盤子裡碼好，「衛明疼老婆，比他爸疼，他以前在家從來衣來生手飯來張口，我以為他長大了跟他爸一個樣呢，沒想到這麼會體貼人！」

  陳青茹只能苦笑，她覺得劉春梅這話酸溜溜的，心裡很過意不去，就在旁邊打起了下手。

  婆媳兩個開始了閒聊。

  跟全天下所有愛兒子的母親一樣，劉春梅三句話不離宋衛明，也只有談到兒子時，她臉上的微笑才是生動的。

  她向陳青茹講了許多宋衛明小時候的趣事兒，說他多麼多麼調皮，但又多麼多麼懂事，說他老師和同學多麼多麼喜歡他，說著說著，突然回頭望向陳青茹，「衛明從不進廚房的，本來廚房裡的事就不用他們男人添亂，有我們女人就夠了，你說對吧？」

  陳青茹切胡蘿蔔時，沒當心把刀歪了點兒，險些切到手指頭，她心頭一抽抽，突然想到上次宋文秀過來，也跟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大概女人不進廚房是她們家的家傳。

  接著，劉春梅又提到宋衛明喜歡吃什麼菜，並向陳青茹推薦孕期食譜，提醒孕期注意事項，滔滔不絕，這是一個家庭主婦擅長的領域，也正是陳青茹不擅長的領域。

  當然劉春梅推薦的食譜上都是這肉那肉，陳青茹光聽見，昨晚吃的那碗排骨湯的味道便仿佛又從胃裡泛上來，正好這時，劉春梅從冰箱的冷凍層里拿了塊五花肉出來，她大驚，「媽，你用肉做什麼？」

  「在面里放一點肉丁嘛！衛明愛吃的。」

  「我平時都是放一個荷包蛋的。」

  「肉也放一點，你現在懷著孩子，更要多吃肉！」

  陳青茹再也忍不住，捂著嘴衝到洗碗池邊，乾嘔起來。

  劉春梅生了兩個孩子，也伺候過自己女兒的月子，對孕吐見怪不怪了，她只瞥了眼，淡定地問：「想吃點開胃的嗎？我帶了些酸菜過來，比外面買的好，放在面里更有風味。」

  陳青茹邊吐邊點頭。

  「你這種算孕吐不嚴重的了，當初文秀懷亮亮時，吃什麼吐什麼，那才真是要了命了，亮亮這孩子也難帶，本來文秀還想著出了月子繼續工作，孩子給她婆婆帶的，後來亮亮實在鬧的慌，她只好把工作辭了……」

  聽到這裡，陳青茹心裡不由打起了鼓。

  果不其然，劉春梅開始了她的勸說，當然是說當家庭主婦多麼輕鬆之類的話。

  陳青茹的注意力轉移到劉春梅的話語上，她漸漸停止了嘔吐，某個詞語從她腦海中蹦出來——四面楚歌。

  這些天，宋衛明聯合劉春梅，甚至她親媽來說服她辭職。

  他不愧是職場上征戰多年的人，深諳pua之道，而使一個女人屈服是比搞定客戶更容易的事。

  「所以，青茹，你現在快三十歲了，這個孩子生下來，帶到兩三歲就要考慮二胎，家裡事情更多更雜，你也更忙了，衛明呢，又在公司做事，總不能讓他回到家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你說是不是？」

  突然一陣更洶湧的酸水從喉嚨里衝出來，陳青茹捂著嘴奔了出去……

  她跑到衛生間，抱著馬桶狂吐起來。

  於是這段令人壓抑的對話，被她的嘔吐聲中斷了。而這些話的餘韻，卻像水面上的漣漪，擴散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

  半夜，宋衛明睡得無比香甜，陳青茹卻無比焦躁，那個被她強制壓下去的念頭又升起來了，她床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

  她回想近日來的種種，愈發感到自己的無力，因為孩子——她用手掌去感受自己的肚子，軟綿綿的，裡面有一個胚胎正在發育，這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不應該的念頭，如果這個孩子沒有到來就好了，那她會果斷乾脆地跟宋衛明離婚，而現在正好有早產跡象，或許這就是天意！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多麼邪惡，她轉而又在心裡唾罵自己，更輕柔地撫摩自己尚未隆起的肚皮，對這個小生命輕聲說「對不起」。

  一整個晚上她都沒睡著，也許孩子與母體有天然的感應，第二天一早，宋衛明起來後沒一會兒，她肚子就開始疼了。

  這疼是一陣陣的，比之前那次更猛烈，她害怕極了，以為自己昨晚的話被神明聽見，要奪走她的孩子，她嚇得趕緊起床，從床頭櫃翻出自己的藥，倒了杯水來，就水服下……

  之後宋衛明和劉春梅也知道了，他們也分外緊張，劉春梅給陳青茹拿熱水袋敷肚子，宋衛明給領導打電話請假，一陣手忙腳亂。

  陳青茹半靠在床頭，看著自己的平坦的小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懺悔，在懺悔到第一百零三遍時，突然一陣疼痛襲來，她感覺有溫熱的東西從下面流出來了。

  「不好！」她大叫一聲，驚恐地向宋衛明伸出手，「去醫院，現在就去醫院！」

  宋衛明也嚇得臉色發白，撲到床前問她：「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下面流血了，」陳青茹抓住宋衛明的手，好像要從他身上汲取力量。

  宋衛明下唇微顫，立刻蹲下身子給陳青茹穿鞋……

  一陣忙亂後，三人上了車。

  向來沉穩的宋衛明幾乎是以飆車的速度在馬路上飛馳，陳青茹此時正捂著肚子躺在后座，劉春梅在旁邊照顧她，一會兒給她揉肚子，一會兒雙手合十向神佛祈禱，說這是他家第一個孫子，求老天保佑他平安無事。

  陳青茹疼得出冷汗，加上車裡開著空調，她額前的發很快被汗濕了，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和汗水混雜的奇怪味道，她喊：「開一下窗，衛明，開一下窗。」

  聲音太過孱弱，只有身邊的劉春梅聽見了，劉春梅於是輕聲提醒：「外面冷，風吹進來更要受涼了。」

  陳青茹一句話都不想再說，也沒有力氣說了，她閉上眼睛開始深呼吸，深呼吸……但下腹的疼痛卻越來越清晰，比她姨媽痛最痛的那一次還要痛，而下體仍然流出那溫熱的東西，她感到自己仿佛正處在一個濕熱的環境裡——某個才下過大雨的原始森林，她在裡面迷路了。

  漸漸的，她的全身的力量都隨著下體斷續流出的溫熱漸漸流失，那力量既包括保護這孩子的，也包括保衛他們婚姻的。

  終於終於，她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