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喪事（一）

  幾天後，也就是十月五號，原是陳青茹和宋衛明約定辦婚禮的日子，現在正好宋衛明他伯父下葬，所以今天的客人尤其多。

  陳青茹最不喜人多，人一多就仿佛在打仗，整個辦葬禮的場地上激起一蓬一蓬人們看不見的黃塵，那種嘈雜，喧囂，她便是再說服自己也忍不下去，於是她有意地與他們隔開一段距離，走到馬路邊去。

  這時候，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她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人，竟然是羅文良媽媽，她立刻按下接聽，只聽那邊用略微哽咽的聲音喊她：「陳老師，您現在忙嗎？」

  「哦，不忙，怎麼了？」

  「文良他休學了。」

  「什麼？怎麼會休學？」

  接著羅母就將羅文良的情況向她一一道來。原來他雖然考上了大學，但抑鬱症狀卻並未隨之緩解，甚至因為一次社團活動中被排擠而加重了，之後他逃了一禮拜的課在寢室睡覺，班導打電話給家長，羅母才知道羅文良最近狀態不好，於是買了當天的高鐵票過去他學校，帶他去醫院，這次測試結果顯示他已重度抑鬱，醫院給他開了些藥，他現在就休學在家吃藥。

  

  陳青茹心頭仿佛有重石壓著，她說：「還是先治病吧，學業以後還能續，身體和心理健康要緊。」

  「陳老師，我知道你工作很忙，文良已經畢業了，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不應該，但是我感覺陳老師你人溫柔善良，希望你有空可以來看看他，他……」羅母說著，最後幾個字哽咽了。

  陳青茹連連點頭，當然電話那頭是看不見的，她說：「好，我會抽空過來看他的。」

  「多謝陳老師，那您先忙。」

  「好，再見。」

  陳青茹掛了電話，心上那塊大石還沒有移開，加上這背景的哀樂，她更深深嘆了口氣，仰頭望望天，太陽亮得那麼刺眼，刺得她眩暈，她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這時她本能地去尋找自己最熟悉的人。

  馬路這一帶的地勢略高些，她站在這裡，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宋衛明，她疑心那真的是宋衛明，他一身全黑的休閒服，好像比她印象里的胖了，腰身圓滾滾的，他在跟人說笑，如魚得水，總之與她現在的心情完全相反，不知怎麼她有點討厭他這樣子。

  她聽說人體時時刻刻都在分泌多巴胺、內啡肽等激素促使人感到愉悅，不然身體裡骨骼摩擦所帶來的痛楚就會令人難以忍受。

  她想，她與宋衛明也是一樣，當愛的濃度足夠時，人體分泌的多巴胺、費洛蒙使她原諒對方的一切缺點，而一旦愛的濃度縮減，分泌的激素不足時，人與人的磨合就好像骨骼之間的磨合那樣，疼痛得難以忍受。

  她感到絕望，因為她看著他們的感情流逝，卻沒辦法抓住它。

  可能怎麼辦呢？

  寧願不去看它，把頭埋進沙子裡。

  她調轉視線，去看馬路上來往的車輛，沒一會兒，就望見林寶鶯帶著她小女兒佳佳過來了，同來的還有她的丈夫，兩人一個走在前，一個帶著孩子走在後，如果不是認得，她一定以為他們兩個是陌生人。

  林寶鶯比過年那會兒更見得胖了，她穿一件米黃的薄外套，黃色總是最點眼的，要配一張年輕燦爛的臉才合適，而林寶鶯臉色憔悴，渾身散發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喪氣，所以她的喪氣點眼了，她的麻木的神態在眾人之間彰顯。

  沒有人願意靠近負能量的人，陳青茹倒不是不想過去打招呼，而是看他們夫妻的狀態，恐怕剛吵完架，她過去和她聊天真怕自己又忍不住勸她離婚。

  雖然不過去打招呼，但她總忍不住注意林寶鶯，後來吃午飯時，林寶鶯和她丈夫就在他們旁邊那一席，所以劉春輝的大嗓門她聽得一清二楚：

  「別給佳佳吃辣的，之前拉肚子不就是因為吃了麻辣兔頭，都是你愛吃辣，帶壞了她。」

  「那個鴨肉里半碗都是辣椒，這塊鴨肉給她放湯里洗一洗再吃。」

  「佳佳，你老實一點好好坐著，不要蹭來蹭去。」

  ……

  全程他只開了口，事情都是林寶鶯在做。

  陳青茹仔細觀察了下，林寶鶯從頭到尾沒與她老公對視過，也沒接過一句話，她記得過年那會兒他們夫妻倆還吵架來著，不知今天一直沉默是因她不想在眾人面前丟臉，還是她已經麻木。

  陳青茹這一桌也吵得很，是大家在關心亮亮的眼睛，有幾個不很熟的親戚問他：「亮亮，你平時學習太用功了吧，怎么小小年紀就戴起眼鏡了？」

  「我家那個初三才開始戴，亮亮好像還在讀二年級吧？」

  陳青茹也看了眼亮亮，他戴著一副藍色鏡框的眼鏡，鏡框是橢圓的，邊框略粗，仿佛很重地架在他鼻樑上，不知道是否弱視的人佩戴的眼鏡特殊，從陳青茹這兒看，他鏡框後的眼睛分外大，像青蛙一樣。

  作為老師，她最看不得孩子受罪，所以心裡又想著待會兒還得再問問吳老師可有認得的眼科醫生。

  飯桌上幾個親戚還在問亮亮眼睛怎麼了，終於宋文秀不耐煩了，「他弱視，剛檢查出來的！」

  靜了一瞬，然後桌上兩個婦人感慨：「啊？那真是可惜了！」當然她們可能連弱視是什麼也不知道，但都知趣地不再深問。

  這個話題本可以很快揭過去，但偏偏劉文啟嘀咕了句：「之前文秀懷孕有段日子總是吐，那兩個月什麼都不吃，就吃水果，怕是那個時候發育不良的。」

  宋文秀瞟了眼劉文啟，冷冷一笑，「這樣論起來，別國打仗怕都要怪到我頭上了！」

  「你這話……唉，我就是說說，你生什麼氣啊？」劉文啟微慍。

  「我生氣，我要為這個生氣早氣死了，之前亮亮說他眼睛看不清楚，你這個當爹的上過心嗎？要不是我叫你帶他去醫院，怕是現在還不知道呢！」

  「說得好像你又上心了一樣！」

  ……

  桌上的人見小兩口吵架，都有點不自在，馬上有個老一輩的親戚談論起今天的臘肉，其餘人見狀，忙都附和，把這點子不愉快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