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光陰密室

2024-10-06 01:33:50 作者: 張躲躲

  墨惜正式向蕭建豪遞了辭職信,說是要回家複習功課,準備去美國留學。蕭建豪哪裡肯放任,一定要等她把學校聯繫好了、拿到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了才可以離開。墨惜知道這是老闆照顧她,想多給她算工資,可越是這樣,她越不能占公司的便宜。所以,她越發堅定地要走。她總算是把當年欠下的錢還清了,蕭建豪給她一張支票,說是給她的獎勵。若是沒有她,鳳起和詠祥兩家的大單子很難拿到,這筆錢是她應得的。墨惜拿著有生以來最豐厚的一筆獎金,笑言:「老大,設計部的職位可得給我留著,這年頭兒,海歸也難找工作,萬一我鍍金回來反倒貶值了,還得回來找你要飯吃。」

  「沒問題!」蕭建豪乾淨利落一揮手,「咱不是有約在先嘛,要是我五十歲了還沒娶到媳婦,就把你領進門兒。」

  「為老不尊吧你就!」墨惜笑著抄起一個圓規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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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建豪長嘆一聲:「這種獨門暗器只有你會對我用,你走了,我這圓規就用不著咯!我要是想你了可怎麼辦呀!」

  「哎喲——」墨惜誇張地皺眉,「我立一賣身契總行了吧,一回國就來報到,你別這麼酸我!」

  「那敢情好!」蕭建豪笑,起身繞過老闆台,給了虞墨惜一個大大的熊抱。

  認識這麼多年,感情那麼好,還真沒有過這麼煽情的舉動,這一抱弄得剛才還逗樂子的兩個人都有點鼻子發酸,幾乎要哭出來。蕭建豪揉了揉鼻子,笑說:「行了,再多說就真酸了。哥哥不囉唆了,你多保重。要是學校聯繫得不順利,或者,在國外不習慣,趁早回來。只要我衡建設計一天不關門,你的辦公位就給你留著。」

  「大恩不言謝,大哥,有需要我地方,一句話,我一準兒回來!」

  從老闆辦公室出來,墨惜發現徐緩緩正拎著一本大厚書杵在她的辦公室門口,可憐巴巴地等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亮晶晶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兩顆大淚珠子。

  「老徐,你這是幹嗎呀?又看到什麼虐海情深受刺激了?」

  不說這個還好,這話一出口,徐緩緩手裡的《註冊結構工程師資格報考指南》嘩啦一聲掉在地上,她眼中那呼之欲出的淚珠掉了出來。

  「虞墨惜,你這該死的,怎麼突然就要辭職了呢?」

  「看你,哭什麼呀!」墨惜把她拉到辦公室,拿紙巾幫她擦臉,「我辭職了不還是住你樓下嗎?」

  「可是,我就不能每天跟你一起上下班了呀。蕭總說,你要出國讀書去。你怎麼能就這麼走了呢?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界上可怎麼活呀?」

  「死丫頭,別胡說!」墨惜在她臉上捏一把,「我不是跟你提過,早幾年我就想出國讀書的,可是家裡有事耽誤了。這也算我媽媽的一個遺願,我得完成它。」

  「那麼,」徐緩緩擦了淚,輕微抽泣著,「你學校聯繫好了嗎?」

  「發了幾份申請,還沒有回覆。全額獎學金可能有難度。而且,我的托福成績有效期快到了,萬一這次不行,我還得重新考托福,還不一定能不能走呢。你傻哭什麼!」

  「那就好。笨魚,我不想你走。」

  「是啊,我走了,就沒人幫你打聽沈寬的日程了。」

  「去你的!」剛才還哭天喊地的徐緩緩終於恢復常態,吸吸鼻子,幫墨惜收拾東西,嘴裡還叨念著,「還以為你會跟了項小三,居然就這樣放走了一個高富帥,你這個笨魚。」

  墨惜心裡像被針扎似的一陣刺痛,岔開話題:「放走一個高富帥,十個高富帥補上來。說不定我拿到俄勒岡大學的錄取通知,跟吳彥祖做了校友,就有機會下手了呢。」

  「別做夢了你!」徐緩緩撇嘴,「人家早結婚了,娶了白富美!」

  「那不就應了你的座右銘,不怕名花有主,只等我來鬆土!」

  倆人說笑了一陣子,總算是沒再哭哭啼啼。

  原本是要部門聚會的,有個大項目甲方催得緊,墨惜跟部門老大說,不差這幾天,等大伙兒忙完這陣子,她去錢櫃包個party房,大家high個通宵。

  墨惜把東西抱回家,坐在小小的臥室里,覺著空落落的。忙活好幾年了,第一次放這樣長的一個「假期」,她反倒有些不適應。

  她在枕頭下面摸出兩個小盒子,一個裡面裝著金燦燦的軍功章,一個裡面裝著金燦燦的「長命富貴」戒指。不是每段戀曲都有美好結局。很多很多的愛,沒有辦法講出來,只能化成美麗的回憶。如果她此生還會結婚生子——如果她還會與別人結婚生子的話——她會把這枚軍功章和兩枚戒指傳給自己的後人,告訴他們,有生之年,她很幸運地遇到過兩個深愛她的男人,一個送給她天下,一個送給她成全。他們,是她最珍貴的寶貝。

  想到這些,她嘴角有笑意。

  她思忖,要不要給項勇打個電話。她把手機攥在手裡,完全不需要看通訊簿,就能按出那個電話號碼。她按下幾個數字,最終放棄了。她不確定,他是否還願意聽到她的聲音,是否還願意再見到她。或許,不聽到她、不見到她,他就不會煩心。這段日子,她給他帶去不少麻煩和困擾,或許,她不再打擾他,他就能夠恢復原本瀟灑快樂的生活。

  沒來由的,有些心神不寧,她決定出去走走。

  桑拿天的下午,悶悶的,濕乎乎的,難受。不過,或許是剛剛辭了職、還了債、滿心輕鬆的緣故,天熱也沒造成多大障礙。她很奢侈地攔了一輛計程車說:「您帶我兜兜風吧。」

  在這個城市好多年了,她是學子、打工妹、漂一族,從來沒有如此心平氣和地欣賞過它的樣子。這裡承載過她年少時闖蕩江湖的夢想,也綻放過她最美麗的愛情,對於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它算是個溫暖的第二故鄉了。如果到了國外,她一定很想它,很想它。

  在環線上繞了大半圈,進了二環一個老城區,她下了車。

  這是即將拆遷的一片平房區,開發商是鳳起地產公司。她輕車熟路地鑽進一個小胡同,曲徑通幽,裡面藏著一家味道很好的冰激凌。它的招牌還在。

  已經有很多年不來了,老闆居然一眼就認出了墨惜,熱情地打招呼:「你可是有日子沒來啦!」

  這個城市的土著居民帶著與生俱來的幽默和自來熟。幾年時間,被輕飄飄地說成「有日子」,驟然縮短了距離。

  「是啊,有日子沒來了!」墨惜笑,坐到一旁的小桌邊,要了巧克力、杏仁和藍莓的冰激凌吃,「老闆啊,這邊要拆遷了,你搬到哪兒去?」

  「咱不搬呀!」老闆樂呵呵,「咱當釘子戶!」

  「哈哈,好,你做釘子戶,我就有冰激凌吃!」墨惜順著他的笑話走。

  由於是工作日,又是下午,店裡除了墨惜就只有一對大學生樣子的小情侶坐在一旁卿卿我我,老闆拉了個凳子往墨惜身邊一坐,大大咧咧說:「你放心,甭管再過去多少年,只要你來吃,我的冰激凌店就還在!」

  墨惜大笑:「這話我可是記下了!」

  老闆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你是老主顧,我才給你交個實底。我這塊地方可是開發商特意留下來的。人家說了,周圍一片房子都拆,就我這兒不用拆,等以後建了新的高檔小區,我這兒就做成小區裡的一個甜品店。開發商還出錢幫我裝修店面,設計圖都給我看了。人家老闆說了,就喜歡我這個店的名字,就喜歡我家的冰激凌口味!敢情這開發商里也有好人呀!」

  店老闆說得眉飛色舞,虞墨惜心裡卻是五味雜陳。他永遠不會知道,如此費盡心思成全他做釘子戶的開發商,就是多年前陪著虞墨惜坐在這裡左一碗右一碗吃冰激凌的兵哥哥。

  墨惜把盛冰激凌的小紙碗捧在手裡,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生怕這份甜蜜去得太快。如果像這樣慢慢地吃,能不能把那些融化在記憶力的甜都凝固起來?是誰說的,人生在世就是吃苦,那一點點甜都是藥引子,引著你吃下更多的苦,更多更多的苦。

  店老闆忽然又神秘一笑:「你吃著啊,我給你拿禮物去。」

  「禮物?」墨惜驚喜,「老闆你優惠大酬賓了啊?」

  「不是我店裡送的,是一帥哥送的。」轉身的功夫,店老闆在他乾淨的小收銀台里拎出一隻漂亮的小紙袋子遞給墨惜,「有段日子了,來了個帥哥,來我這兒買了好些冰激凌,還把這個留在我這裡。他說,要是哪天你來了,就把它交給你。」

  墨惜放下冰激凌,打開紙袋。裡面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熊。那小熊做得俏皮,胖墩墩的身子穿了套綠軍裝,還挎著一隻軍用挎包,上面釘了刻花紋的木扣子。這是項勇過生日那天,他們一起去遊樂場,項勇扔飛鏢十連發贏來的「小兵熊」。墨惜愛不釋手,要自己留著,可是倆人後來又慪氣,項勇賭氣把它搶走了。他居然把它藏到這裡。

  墨惜笑得甜蜜而悵然,在小兵熊的頭上愛撫著,整理整理它的軍裝,又捏捏它的小挎包。挎包裡面好像有東西。她打開那個木扣子,摸到裡面有一張硬硬的紙片。

  那是遊樂場的門票。那天,進了遊樂場之後,項勇對她說:「你在這上面簽個名字。」墨惜笑說:「幹嗎,等我成了著名設計師,拿我的簽名去賣錢?」項勇做鄙視狀,說:「我是想簽個名字送給你,讓你賣了換錢花。」墨惜跟他鬥了半天嘴,終究是簽了。

  現在,墨惜看到,門票上面,虞墨惜的簽名前面,簽了項勇的名字。那字體和他的為人一樣,霸氣外露,字跡的胳膊腿都伸了老遠。

  在兩個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名字中間,同樣是項勇的字跡,用紅色的簽字筆,寫了一個繁體字。最常見的一個字,每一首情歌里都有的字,最難以啟齒又難以表達的一個字,用紅筆寫出來。那樣鮮艷的紅,像鮮血,像生命,尤其是中間部分的「心」字,濃墨重彩,情生意動,猶如一記重拳打在虞墨惜的心口上。

  「老闆,我改天再來吃冰激凌!」放下錢。飛奔出胡同。在最近的路口攔到計程車。報出那個小區的名字。那張簽了字的門票就緊緊攥在她的手裡。

  項勇不在家。兩個鐘點工正在打掃衛生。她們說,沒有主人的允許,誰都不能進門。墨惜一路上都在撥打項勇的電話,等到的回應是: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你們讓我進去。我有門票!」

  墨惜的話讓兩個鐘點工匪夷所思,驚呆之時,墨惜已經進了門。家裡沒有什麼異常,落地窗前的軍用地圖還在,他披的那件舊軍裝甚至就隨意地丟在一旁的椅背上,沒有項勇的允許,誰都不可以靠近那塊區域半步。

  為什麼要闖到他家裡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就覺得應該來一趟。他留了門票給她,不光是為了告訴她那句話,一定是想讓她推開一扇門。如果她不去「聲聲慢」,她就拿不到那張門票。如果她拿不到門票,她就不會知道有那樣一扇門,不會知道裡面藏著怎樣的天地。如果「聲聲慢」被鳳起地產拆除了,她此生就永遠不會知道項勇的秘密。

  聲聲慢,並不慢,她還來得及。年華正好,青春正長,怎麼會來不及?

  虞墨惜抱著小兵熊,捏著門票,在兩個鐘點工異樣的眼神中,快步上了二樓。

  二樓多了一個原木的紅酒架。項勇說過,他不喜歡紅酒,他喜歡國釀。但是,莫名其妙地,二樓的影音室門口,多了一個占據了半面牆的實木紅酒架,上面塞滿了酒瓶子。

  第一次來的時候,項勇帶她參觀過他的影音室,發燒級別的高檔設備,屋頂上鑲嵌著一小格一小格的吸音棉,影音室的兩面牆從地板到房頂都裝了木架子,分門別類擺放著中外各種CD、DVD以及黑膠唱片,就像大英圖書館似的,旁邊還專門配置了梯子。還有一面牆做成了木格子,上面陳列的東西讓墨惜瞠目結舌——童年最常見的各種鐵皮玩具:上發條的小老鼠、小青蛙,叮咚作響的小火車,還有一套鐵皮機器人。當然,少不了最早的變形金剛、聖鬥士星矢以及忍者神龜等等動漫模型。當時墨惜還笑他是「鐵皮怪」宅男:「金主兒,您這兒不是藏著時光隧道吧!」

  現在,這個藏著時光隧道的影音室,換了新的推拉門。而大門的開關,應該就跟那張門票相關。

  墨惜把腳步挪到酒架旁邊,笑了。這個項小三,總有辦法逗她笑。他生日那天,她對他說過,《縱橫四海》里的大富豪就把藏寶的密室設在酒窖里,密室的開關是一瓶紅酒。

  從第一瓶開始,墨惜逐一試驗,尋找那枚開啟密室大門的「鑰匙」。上百個酒瓶子,她一個個拿出,又一個個放回去,終於,在第三層最後一個瓶子被拉出之後,有機關開啟的聲音,緊接著,酒紅色的推拉門徐徐打開。

  投影儀是開著的,播放出來的畫面是軍校研究生院篝火晚會的錄像。那個晚上,天公作美,深藍的夜空很乾淨,一絲一縷的浮雲都沒有,月亮大而圓,像一隻盛在藍色絲綢錦緞上的白玉盤子。大家圍著篝火團坐,猜謎語,做遊戲,吃月餅,表演節目,拉歌。有人用口琴吹奏一首首老歌,教導員拉著手風琴一首一首地和著。

  巨大的投影銀幕上,虞墨惜看到穿著紅裙子的自己,和章軻風在篝火旁翩翩起舞。原來年輕時的自己曾經那樣美,笑得那樣燦爛,如果不是看到這樣的錄像,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間神奇的密室里,竟然回放著她最無價的青春華年。

  投影儀旁邊有一隻綠色的軍用挎包。墨惜認得,項勇曾經拿出來,要給她看裡面的寶貝,卻又收走了。她打開挎包,拿出裡面的一個鐵皮盒子。

  那是80年代曾經很流行的餅乾盒,蓋子上有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男孩,虎頭虎腦的特別有精神。大概由於擱置的時間太長,鐵皮蓋子有一點點腐蝕的跡象,扣得很緊。墨惜用指甲摳住蓋子的邊緣,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弄開。嘩啦一聲,仿佛是被哆啦A夢推進了時光隧道,一疊陳年舊照散落眼前。

  都是那次晚會的照片,每一張照片裡都有她。一大片橄欖綠中間,只有她穿著一條紅裙子,像抹茶蛋糕上的紅櫻桃。那些照片裡,她都在笑,嘴角的兩個酒窩深深。她甚至看到了她和章軻風的那張合影,每人手裡捧著半塊月餅,衝著鏡頭笑得又傻又甜。

  看到最後,出現一張集體合影。鬱鬱蔥蔥的國防綠站了一大片,她就站在章軻風的身旁,挽著章軻風的手臂,笑顏如花。最後一張照片是合影的局部放大特寫。特別裁剪出來的、三個人的特寫。虞墨惜居中,右側站著章軻風,左側的人,個個子高高的,帽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鼻樑和嘴巴,緊繃的嘴角稍稍有一些下沉,滿臉都是戾氣。

  她認出他了。他是項勇。

  他早就站在了她身旁。是她一直沒有認出他。

  思緒被口琴聲打斷。投影儀上的錄像是滾動播放的,《一世情緣》的歌聲又響起了。墨惜和章軻風在跳舞,有人在吹口琴。連接投影儀的是一台筆記本電腦,墨惜幾乎是帶著幾分慌亂在鍵盤上操作起來。她輕輕轉動滑鼠,鎖定每一個有吹口琴的人的畫面。終於,晃動的畫面中,在某個一閃而過的片段里,她認出他了。

  沒錯,就是他。她點擊畫面,放大,她終於看清楚了,真的是他。他就坐在教導員旁邊,吹著口琴,手和口琴擋住了小半個臉。她還是能夠準確地認出來,就是他。那樣傲氣的一個人,帽檐拉得低低的,眼睛幾乎遮住了,但是,那目光,分明是投向虞墨惜的。

  他就在一旁給她伴奏,看她跳舞,看著她的長髮隨著紅色的裙裾輕舞飛揚。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與章軻風勢不兩立的一個人,居然喜歡上了章軻風的女朋友。拉低了帽檐,遮住小半個臉,站到她旁邊,就是為了和她拍一張合影。

  她真的是見過他的。不是前世,就在今生。只怪她當時眼中只有章軻風,從來就沒有對旁人多看一眼。

  世人都給他青眼,唯獨他最在乎的她,給了他白眼。

  虞墨惜把小兵熊緊緊抱在懷裡,貼近心臟的位置,拿起手機,再一次撥打項勇的號碼。他的手機總算是回到服務區了。悠揚的口琴聲響起。那是項勇設置的彩鈴。虞墨惜一直覺得那彩鈴很熟悉,可是每次只聽一小段就再也聽不到,因為他一向都是很快地接電話的。

  這次卻沒有。

  她聽到了完整版。

  口琴前奏結束了,一個低沉的男聲拖著哀傷的調子唱著:「能不能讓我陪著你走,既然你說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擔心讓你一個人走。我想是因為我不夠溫柔,不能分擔你的憂愁,如果這樣說不出口,就把遺憾放在心頭……」

  不哭,虞墨惜,不要哭。項勇最討厭你哭的樣子。

  她就那樣舉著電話,聽著這首老舊的調子,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項勇沒有接電話。

  彩鈴繼續響著:「是不是可以牽你的手呢,從來沒有這樣要求,怕你難過,轉身就走,那就這樣吧,我會了解的……」

  墨惜把照片整理好,裝回挎包里,重播電話。

  彩鈴再次響起,伴著那首老舊的曲子,她看到,那個陳列鐵皮玩具的木格架子下面,多了一隻大木箱。她走過去,掀開木箱的蓋子,那台「飛人」縫紉機,那台伴隨了媽媽二十年的縫紉機,那台為墨惜做了二十年衣裳的縫紉機,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箱子裡面。縫紉機上面還蒙著一小塊毛氈,上面插著很多型號不一的針。媽媽經常戴在手上的那枚頂針也在,就好好地套在最大的一根針上面。

  他真的把那些輕飄飄的舊時光一一打撈回來,只為給她留住美好的回憶。

  墨惜一隻手擎著手機,繼續重播項勇的電話,另一隻手拉開縫紉機下面的一個小抽屜。小的時候,她常常會把一些自製的「小禮物」藏在裡面,給媽媽驚喜,有時是一張滿分試卷,有時是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有時是自己給媽媽畫的肖像。媽媽也會在裡面給她藏寶貝,有時是一隻新款的自動鉛筆,有時是一隻漂亮的新發卡,有時是一包她最愛吃的烤魚片。她知道,現在,裡面不會再有媽媽的禮物了。但是,她近乎偏執地相信,項勇藏了禮物在裡面。

  她猜對了。他為她定做的那枚戒指,就好端端地藏在抽屜裡面。光華閃爍的一顆鑽石,像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項勇說,希望她戴上這枚戒指,眼淚就止住,再不哭了。

  她抹掉睫毛上的淚珠。

  戒指下面還有一張遊樂場的門票,上面同樣簽著兩個人的名字。只不過,這一次,虞墨惜在前,項勇在後。他居然甘願屈尊人後。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甘居人後。

  兩個名字中間有一個字的空白。他等著她的答案,等她親手去填上那個字。

  其實,她不需要去寫那個字。因為她的心裡,早已經填上了那個空白。假如這個抽屜就是哆啦A夢的時光機,她會飛到那個陽光很好的午後,聽著他的口琴聲,把蛋糕上面的字跡改寫。如果可以,她還會飛到拍賣會結束的那個下午,在項勇絕塵而去之前攔住他的車子,當著他的面,回答章軻風的那個問題。

  不,不需要回到從前。她要現在。他答應過她,他會等她。她只要現在找到他,親口告訴他,不僅僅有一張寫著「項勇愛虞墨惜」的門票,還有一張寫著「虞墨惜愛項勇」的門票。

  他的手機一直沒有人接聽。憂傷的口琴聲一再重複,陳昇的聲音不斷迴響:「無論你在天涯海角,是不是你偶爾會想起我,可不可以你也會想起我……」

  不要天涯海角,不要偶爾,她一直在想他,這些天,她都在想他。此時此刻她就想找到他,面對面告訴他,對他說出那三個字。可是,他在哪兒呢?

  項勇,你在哪兒,求求你,快點兒接電話。

  仿佛聽到她的呼喚似的,他接電話了。

  「墨惜,是你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好遠,「我剛才睡著了。」

  「是我,項勇,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她拼命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兩顆眼淚還是掉在了那兩張門票上面,碎裂開來,嘴裡還在叨念著,「對不起,項勇,我沒有認出你。」

  他極其輕微地笑了笑,說:「墨惜,我剛才夢見你了。」

  「項勇你在哪兒?我想見你。我有話對你說。你在哪兒?」

  他並不回答,只是慢慢說:「我夢見,四周一片漆黑,我一個人走,什麼都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前面有一個人。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知道,那個人是你。你穿了一條很好看的紅裙子,笑嘻嘻的,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就站在黑暗的盡頭等著我。只要我走過去,你就會在那裡迎接我。墨惜,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一個夢。呵呵,老人都說,夢是反的。可我還是覺得這是最好的一個夢,真不願意醒過來。」

  「項勇,你在哪兒,告訴我你在哪兒。」

  「墨惜,你哭了?怎麼又哭了。都是我不好,老惹你哭。我以後再也不惹你哭了。我發誓,再也不氣你了。墨惜,其實我一直愛你。真的。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

  「對不起,項勇,我沒認出你。」

  「呵呵,」他笑得很小聲,聲音有些無力,「現在認出了?」

  「嗯,我認出你了。我真的認出你了。我拿回了小兵熊,打開了你的密室,看到了你挎包里的寶貝,也找到了縫紉機和戒指。」

  「我猜到你會去那個冰激凌店。是因為章軻風吧。墨惜,我不知道你和章軻風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想看著你那麼難過。過去的事都別再想了,你心裡還裝著她,他又那麼愛你,愛到傾家蕩產也無所謂,這多難得呀。別分開了,兩個人好好過日子吧。」

  「不是的。項勇,我是因為想你才去了那裡。上一次,你為了給我買冰激凌,把腿撞傷了,我很難過,很心疼你。我恨我自己,總讓愛我的人受傷,所以我不敢靠近你。」

  「你這個笨蛋,哪兒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我的腿傷是以前落下的,跟你沒關係,你別想那麼多。哪個優秀的兵身上沒幾處傷啊。」

  「我就是笨,所以你不能離開我,你要陪著我。你答應過會等我的,你不能食言。我想你,想見到你。告訴我你在哪兒?」

  「我在一個世外桃源,這兒挺好的,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你。」他又笑,語調淒涼,「可是,沒有你,多好的地方也不覺得好。我很想你,墨惜,真的想。我討厭自己那麼想你,你根本就記不住我,也認不出我,也不愛我,我為什麼非得愛你呢?你說我是不是腦子有病。可我就是想你。我討厭自己這麼沒出息。我不想輸給章軻風。我不提以前的事,就是想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重新認識你,靠近你,對你好,讓你愛上我。可我還是失敗了。我敗給了你回憶里的章軻風。」

  「你沒有。項勇,你沒失敗。我也想你,真的。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很快樂,很幸福。我知道你對我好,是我自己不敢面對你。你說得對,我膽小,我鴕鳥。現在我不再逃避了,我要去找你。我這裡有門票,兩張門票,已經簽了字,你要和我在一起才行。」

  他笑了,聲音還是很輕:「笨蛋,那門票是過期的。」

  「沒有。不會過期!」她抹掉臉上的淚痕,努力微笑,好像他能看得到似的,「電影裡說了,那三個字的期限是一萬年。萬里長徵才剛開始,項小三,你別想甩掉我!」

  「呵呵,好,虞墨惜真是勇敢。帶著這股勁兒,上學去吧。墨惜,你去找貝西西,我已經跟她交代過了,幫你安排出國留學的事。她家就有人在美國那邊的大學教書,幫你聯繫讀研究生不成問題。你早幾年不就是要出國的嗎,學設計的,是應該出去走走,多看看,別老在蕭建豪那兒打工,丫就一小資本家,早晚把你累壞了。」

  「我不去,見不到你我哪兒都不去。你要是不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就自己去找,我一定能找到你。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你說了你愛我,就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

  項勇突然就不說話了。

  手機另一頭陷入一片安靜,一種讓虞墨惜覺著恐懼的安靜。

  「項勇,你說話呀,你別丟下我。你答應我不會丟下我。」

  「墨惜,」他開口了,似有哽咽,「對不起。我真的不該把你拉到這樣的困境中來。我不該讓你為難,然後又丟下你。我真的對不起你。」

  「你在說什麼?你快告訴我呀到底出了什麼事?」

  「虞墨惜,聽我的話,讀書去,別再找我了。」電話掛斷了。

  虞墨惜急匆匆回撥,對方已經關機。

  她飛奔出項勇的家,上了計程車,趕往詠祥地產公司。她沒有聯繫貝西西,而是打電話給習副總,她相信習副總一定知道項勇在哪裡。項勇這麼消極,肯定是跟章軻風的那個項目有關。這兩個傻子,究竟又做了什麼傻事?章軻風答應她要放棄項目的,難道他食言?

  習副總的私人手機很快接通了,墨惜沒有半句客套,開門見山:「習副總,你告訴我,項勇在哪裡,我找他有事,很著急。」

  電話里,習副總還是笑得風月無邊:「找她的女孩子太多啦,每個都著急。」

  「不開玩笑,習副總,告訴我他在哪裡,他為什麼玩失蹤?我剛才跟他通過電話,他太反常了。是不是公司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上次T市的項目給你們惹麻煩了?」

  「你跟他通過電話?」習副總很驚訝。

  「對,就剛才,我去了他家,他沒在家。」

  「你稍等啊。」習副總沒了聲音,但是電話沒有掛斷,過了好一會兒,他端正了語氣,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墨惜,這樣吧,你到我們公司來。項越也在,他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我已經在去公司的路上了,很快就到。」

  墨惜掛了電話,只覺心臟撲通撲通跳得特別快,好像真的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她懷裡還抱著小兵熊,兩張簽了字的門票都裝進了小熊的挎包里。她捏一捏挎包,心裡平靜不少,又把小熊貼在心臟的位置,柔軟的依偎讓一顆心覺著安定了。不怕不怕,有小兵熊在,有項勇在,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計程車里剛才一直有交通台的廣播,不知什麼時候,司機把它關了,他還抬手把一個紙巾盒遞到後面:「出什麼事了?別著急!」語氣很誠懇。

  這個城市的的哥出了名的周到熱心,墨惜看到他遞過來的紙巾盒,才意識到自己臉上都是眼淚。墨惜道了謝,掏出化妝鏡來擦臉。的哥又提醒了一句:「小心點兒,別把什麼東西落車上了。」

  墨惜知道,很多乘客會不小心把手機錢包什麼的丟在計程車上,好心的司機都會想盡辦法尋找失主。她想,可能是這位司機遇到過這類情況,又看到她從包里拿出化妝鏡來,才好意提醒。所以,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說:「謝謝啊,我會注意的。」

  那司機在後視鏡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墨惜,雙眼哭得通紅,沒忍住,多問了一句:「剛聽你說,朋友失蹤了?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墨惜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年紀不大,帶著太陽鏡,穿著計程車公司統一配發的T恤,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也許只是個熱心人罷了,就簡單回了句:「沒什麼,很快就沒事的。」

  「哦,那就好,你別著急。」他安慰著。

  然後就一直沒話,安安靜靜地開車。

  耽誤這半日,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環線上開始堵車。墨惜心裡急,不住地看時間,遠遠地看到前面有地鐵站,就跟司機說:「要不您把我放到地鐵站吧,我搭地鐵可能會快些。」

  「快不了,你進站,轉乘,再出站,前前後後的時間加起來肯定更慢。你放心,我一定儘快把你送到詠祥。」

  墨惜一愣。她上車的時候只是說了寫字樓的名字,並沒有說永祥地產公司。她回憶剛才跟習副總的談話,也沒有提到「詠祥」兩個字,只是提到項勇。難道這的哥認識項勇,或者習副總?難道他是項勇的戰友?想到這裡,墨惜就問了一句:「您怎麼知道我要去詠祥?」

  「你不是去找項勇嗎?」

  「您認識項勇?」

  的哥的大半個臉被太陽鏡遮著,墨惜只能在後視鏡里看到他的嘴角挑起一個非常奇怪的笑容,像是尷尬,又像是愧赧。她找項勇找得快發瘋了,恨不得能夠在一個計程車司機嘴裡問出項勇的下落,忙不迭又追問一句:「您真的認識項勇嗎?」

  那的哥不答,反倒問了一句:「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他摘下了太陽鏡。

  墨惜懵了。她迅速在大腦中檢索數據,跟前面那個人一一對應。查無此人。她恨抱歉地笑:「我眼拙,實在想不起了。」

  的哥無地自容地晃了晃頭說:「我真是張不開嘴呀。上一次你搭我車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但是沒好意思說。還真巧,這次又是你。你記不記得,幾年前,你在街邊被人搶過包?也是夏天。」

  虞墨惜的腦袋嗡的一聲。她怎麼會不記得,她平生只有那樣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也就是那一次,她遇到了章軻風,遇到了營救她的天兵天將。

  的哥鼓足了勇氣:「我就是那個搶包的。我還用刀扎了你一下,把你的手扎傷了。那是我第一次搶包,我自己也害怕。我想著,用刀子嚇唬嚇唬你,你就鬆手了。我真沒想到你膽子那麼大,遇到劫匪了居然不撒手。不過,我更沒想到,自己第一次犯事兒就被解放軍抓了個正著。」他說到這裡停了停,笑了一下,「也算我運氣好,沒有在那條路上走下去。」

  虞墨惜完全無語了。這世界真的太小了。

  的哥繼續追憶:「說實話,我搶劫不成,被關了幾天,真吃了苦頭了。當然,這也算我罪有應得吧。後來多虧了項勇,我才能過上今天這種正常人的日子。」

  「什麼?項勇?」虞墨惜更懵了,「這跟項勇有什麼關係?」

  「那天項勇可把我打慘了!他就當著警察的面把我一頓狠揍,他也不怕警察把他抓起來。不過,後來,我從裡邊出來,他幫我找了這份工作,跟我說,以後不許走歪門邪道,好好開車。他說他道兒上有人,要是再讓他知道我不學好,就把我扒皮抽筋。」

  那的哥起初還是帶著懺悔的語氣的,說到後面竟有點亢奮了:「項勇這哥們兒真是不錯,夠義氣。我能有今天啊,多虧他了。你記不記得上次,你從醫院打車去古玩市場,就是坐的我的車。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不可能不認識啊,我就辦過那麼一次蠢事兒。我想跟你道歉來著,但是始終沒張開嘴。後來臨下車的時候,有人幫你掏了車費,你就把錢包落我車上了。還是我把錢包拿給項勇的呢。」

  他後面還說了一大堆項勇的好話,墨惜完全沒聽清楚。

  她還是沒有認出他。

  原來,比篝火晚會更早,她就遇到他了。她遇到章軻風的同時,就遇到了項勇。那四個救她的「天兵天將」里,有一個就是項勇。她當時嚇傻了,只顧著哭,被章軻風保護著,都沒有多看其他人一眼。一眼都沒有。

  不知不覺,車子已經停到了詠祥地產的寫字樓下,習副總已經在那裡等了。的哥自然不肯收墨惜的錢,仍舊連連道歉說:「你千萬別恨我啊,說來說去,你是我的貴人,項勇是我恩人。回頭,替我給項勇帶個好兒!」

  墨惜忙著整理思緒,顧不上去想那個的哥,也暫時不去想與項勇的第一次相遇,而是隨著習副總徑直到了詠祥地產公司的總裁辦公室。詠祥的大老闆、項勇的大哥項越在等她。

  項越和項勇長得很像,不過,他比項勇年長十多歲,又有多年商海打拼的歷練,氣質上沉穩許多。他習慣稍稍眯起眼睛看人,老謀深算的樣子,坐在寬大的老闆台後面平添了幾分威嚴感,如果說詠祥真的惡意抬價要置章軻風於死地,肯定是他的主意。

  項越不遠處還坐著一個人,雖然坐在舒適的真皮沙發上,卻不是深深陷進沙發里蹺二郎腿,而是腰杆挺直雙肩端平,就像坐的是沒有靠背的板凳一樣。他有跟項勇酷似的外貌和身量。墨惜心裡一陣莫名的緊張。

  習副總把墨惜讓到了項戰旁邊的沙發上,項戰起身跟她握手,自我介紹說:「虞墨惜是吧,你好,我是項戰,項勇的二哥。」

  項越也從他寬大的老闆台後面繞過來,沖墨惜點了點頭算是問好,坐到了項戰的旁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項老闆很自在地靠到了沙發靠背上,一言不發,面沉似水。

  「項總,」墨惜急著發問,「項勇他去哪兒了?」

  項越的眉梢挑了一下,這個小動作跟項勇極為相似,開始說話,卻不提項勇,「虞墨惜,前段時間鳳起地產在T市拍下的那塊地跟你有關,你知道吧?」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項總,章軻風跟詠祥的競爭,有一部分是因我而起,我很抱歉。土地掛牌的事我不太懂,如果鳳起放棄了,詠祥是不是可以再去申請買下那塊地?章軻風已經向我保證過了,放棄那個項目。」墨惜弄不清項越對她和章軻風的關係了解多少,只是急著打聽項勇的下落,「項勇他在哪兒,我能不能當面對他說?」

  項越仍舊不提項勇,「我們詠祥承接了那邊一個綠化帶的項目,我和章軻風協調了一下,兩家一起做,兩塊地連成片,可以賺到利潤。生意場嘛,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只有利益。」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皮低垂,並沒有看著墨惜,話說完之後,突然睜開了眼睛盯住墨惜。那雙狼眼目光如電,像是要把虞墨惜射穿一般。「這是項勇的主意。利潤微乎其微,等於拿了詠祥的錢去救鳳起的命,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更希望競爭對手越少越好。」

  墨惜想到喬楚和她的那番對話。喬楚想到的,項勇都想到了。他和章軻風一直在競爭,但是關鍵時刻,他是不會害死他的。

  「項總,生意上的事,我是外行,但是我知道,您這麼做是出於戰友情誼。章軻風畢竟是項勇的同學,算起來,你們都是行伍出身,不會看著章軻風破產的。我替他謝謝您,」墨惜站起來向項越鞠了一躬,然後又追問,「可不可以告訴我項勇在哪兒,我有句話必須當面對他說。」

  項越沒再說話,和項戰交換了一下眼神,給自己點了支煙,沉默地吸起來。

  項戰原本就挺直的背更直了,身子稍稍往前傾了傾,示意墨惜坐下,輕聲講:「墨惜,你別著急,聽我說。項勇前段時間跟家裡提過你們兩個的事,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在這件事上都很開通,只要你人好心好,其它的我們項家不是很在意。但是,現在,出了一個小麻煩。」

  說到這裡,項戰停了停,微微蹙了蹙眉。墨惜不禁抱緊懷裡的小兵熊。

  「墨惜,你知道吧,項勇離開軍校之後沒有到部隊做幹部,而是去做了偵察兵。我們家三代軍人,從來不嬌慣孩子,項勇這麼選,爺爺和爸爸都很驕傲。沒有想到的是,項勇去執行任務的時候出了意外,有一顆跳彈進了腦袋。那顆子彈沒有傷到動脈血管和腦幹,所以項勇的生活完全不受影響,可是,」項戰又停了停,眉頭皺得更緊了,「前段時間去醫院體檢的時候,醫生發現那顆子彈有偏離的跡象。也就是說,它現在對項勇造成了威脅,一旦它壓迫血管,項勇就會有生命危險。醫生建議我們動手術,把子彈取出來。」

  「你是說,項勇他,要做開顱手術……」

  虞墨惜不知道這幾個字是否由自己的口中說出,她再一次感覺到靈魂飛升出體外,輕飄飄地俯視自己。多年前的噩夢又一次重現了,她機械地抬起手來,狠狠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把。不疼。真好。感覺不到疼,說明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個噩夢。只要她醒過來,項勇就會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叼著雪茄邪邪壞壞地沖她笑。她不需要去腦外科,不需要看著他烏黑的頭髮被一縷一縷剃下來,不需要在手術室外面苦等,不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外面扒著玻璃看他,不需要看各種奇怪的管子和儀器把他纏繞起來。這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把小兵熊緊緊抱在懷裡,兩張簽了字的門票就在它的綠色小挎包里,她要把它親自交給項勇,還要項勇給她戴上那枚眼淚形的戒指。戴上那枚戒指,她就再也不會流淚了。

  突然,有人闖進了總裁辦公室。秘書拼命攔著:「您不能進去,項總吩咐過的,誰都不能進!」

  那人已經衝進來,大步走到墨惜身邊:「項越,你在幹什麼!」貝西西怒不可而,粉面通紅,把秘書甩在身後,「項勇不是交代了嗎,這件事不能告訴墨惜!」她拉住墨惜就往外走,「妹妹,跟我走,別理這兩個瘋子。」

  墨惜卻從剛才的夢中驚醒,雙腳像釘在那裡一般:「西西,項勇要動手術,是不是?成功的概率有多少?請你告訴我。」

  貝西西指著項越大喊:「都怪你!你為什麼一定要告訴她,你這麼做太過分了!」又指向項戰,「二哥,你怎麼也幫著大哥?項勇不是說了嗎,不要讓墨惜知道。」

  項越聲調不高,只說了幾個字:「只有她能勸項勇。」

  「你還說!你就是個冷血!」貝西西拉住墨惜,「這是他們項家的事,與你無關。跟我走,我有事情要跟你談,關於出國讀研的。」

  「我不走。」墨惜被她帶一個趔趄,腿撞在一旁的烏木茶几上,咣的一聲響,卻絲毫沒感覺到疼,「我哪兒都不去。項勇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走。」

  「既然要當項家的媳婦,這件事就得由她來做。」項越依舊面沉似水,眼皮都不多抬一下,靠在沙發上面,「這點兒考驗都受不住,沒法當項家的媳婦。」

  「誰稀罕做你項家的媳婦!」貝西西拉著墨惜不放,「墨惜,聽話,跟我走,這幾天我就幫你辦好入學的事。這是項勇交代的,你出國留學去,等他做完手術,他去美國找你。」

  「不行,我不走!」墨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就甩開了貝西西的手,轉向項越,「我媽媽做過開顱手術,我知道,這個手術的風險很大,時間拖得越久,危險就越大。你想讓我勸項勇,儘早去做手術,對不對?」

  項越抬眼看了看她,鐵板一塊的臉終於浮現出隱忍的疼痛。他沒有說話,緩緩把頭扭向一旁,胸口處有極其輕微的起伏,像是在拼命壓抑。

  項戰站了起來,表情凝重:「墨惜,把這個難題推給你,真的對不起。老三跟我們交代過,不許告訴你。他這些天一直和大哥、章軻風一起,忙T市的那個土地項目,還讓貝西西幫你聯繫出國留學的事。他說,一定要把你的事安排好,他才能接受手術。因為,因為手術有風險,他擔心自己醒不過來……」

  項戰的眼圈紅了。

  「我這個弟弟,脾氣最倔,凡是他決定的事,誰都勸不動。我們也就只能順著他的意思,把這些事儘快辦好,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至於手術的成功概率,醫生沒有把握,只說,越早越有利。這幾天他暈倒過兩次,已經有危險了。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我們做哥哥的,必須當家作主。所以,所以我們才請你,幫著勸勸他……」他終究是沒忍住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捂住眼睛。

  項越已經走到老闆台後面的落地窗旁,背衝著大夥。

  貝西西淚流滿面,拉住墨惜的手說:「妹妹,都是我不好,我接到項勇的電話就去了他家,還是沒攔住你。我想你一定是跑到公司來了,我還是來晚了一步。真不該把這樣的難題交給你。」

  習副總也紅了眼眶,到落地窗旁和項越站到一處。

  只有墨惜一個人沒有哭,呆呆地,回握住貝西西的手,另一隻手緊緊抱著小兵熊。「告訴我,項勇在哪兒?我有話要對他說。我有好多話,要對他說。」

  他們一同上了項越的加長林肯。

  車子一點一點擠出擁堵得如同停車場的環線公路,上了高速,一直向北,駛向郊外。貝西西對墨惜說,項勇按照她畫的圖紙,給她造了一所房子。項勇說,墨惜畫了那麼多圖紙,做了那麼多模型,自己卻住那麼破的小屋子,他覺著心疼。

  墨惜嘴角浮現一絲苦笑。這話,項勇對她說過,但原話不是這樣的。他嘴角叼著雪茄,狼眼斜覷著,做鄙夷狀對她說:「笨魚,你這又當畫師又當木匠的,淨給別人蓋高樓大廈,自己就成天偷著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呀,要不,等我這房子建好了,我少要一間車庫,收了你得了。」再甜蜜的情話,到了他嘴裡都變成毒舌,這是他項小三的絕技。但是只要你熟悉了他的套路,就知道那些毒汁甜過蜜糖,就知道他那副驕傲倔強的面具底下,藏著怎樣鮮活滾燙的一顆心。

  圖紙交給項勇之後,他再沒跟墨惜提過。墨惜問過他施工過程中有沒有需要她的地方,他只是拖著懶洋洋的腔調問:「怎麼著,還想多掙點兒顧問勞務費是吧?」墨惜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乾脆再也不理。她做夢也想不到,項勇找了頂級的設計師把她的圖紙加工潤色,並且由貝西西拿到國外去參加了比賽,還獲了大獎,這是他為她準備的出國讀研究生的籌碼。

  她沒想到的很多事,他都想到了。

  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幫她做到了。

  他擔心自己再也醒不過來,所以竭盡全力,讓她的美夢都成真。

  遠遠的,墨惜就認出了按照圖紙設計的那套房子。第三層完全是玻璃造的,利用太陽能發電採光,像一顆光芒四射的大水晶球,乾淨,透明。只要太陽還照常升起,它就永遠充滿能量。這是一所象徵著永恆的房子。她曾經對幾位設計私人別墅或者會所的大老闆提過這樣的建議,他們都嫌太過「暴露」,不予採納。項勇提出要蓋房子,墨惜又把這個設想講給他聽,他毫不猶豫就滿口答應下來。他哪裡是自己要蓋房子,原本就是要送給她的。只要她高興,只要她一個微笑的肯定,他就覺得有意義。

  此刻,已是晚飯時間,由於是夏天,太陽落得晚,天只是稍稍有些暗,夕陽的餘暉剛好灑在大水晶球上面,把裡面的人和物照了個玲瓏剔透。墨惜遠遠就能看清有一個人,個子高高的,穿著簡單的黑色短褲、白色T恤,正和幾個小孩子在水晶球裡面追逐打鬧,小孩子們手裡都拿著五顏六色的水槍一齊朝他「開火」,他則孤軍奮戰,手持雙槍大笑著打退一次又一次進攻。她甚至能夠看清楚兩隻白色的薩摩耶和他們一起嬉戲,一大一小的兩朵浮雲在他身邊左右飄啊飄的。那個水晶球如此美好,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璀璨的幾乎失真。

  墨惜出現在「水晶球」里的時候,項勇完全愣住。他好多天都沒有好好睡覺了,他不敢睡,害怕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他像是跟時間賽跑似的,搶在每一分每一秒前面為她做事,幫她實現一個又一個願望。他明顯瘦了很多,眼睛下面有濃重的青色,眼神亦是疲憊的。發呆之際,一個小男孩水槍里的水柱完全打到他的臉上,他也不去抹一下,任那水珠在臉上淌下來,就像流了滿臉的眼淚似的。

  墨惜懷裡抱著小兵熊沖他笑:「遊樂場的門票還在我這裡,你倒好,自己偷歡來了。」說著就撿起地板上一把閒置的水槍,「我也要玩!」

  項勇像做夢被驚醒一樣,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繞開墨惜衝到樓下的院子裡,衝著項越他們發火:「你們怎麼把她帶來了?我怎麼跟你們說的!」他氣得眼睛裡布滿紅血絲,腦門兒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走!你們都走,把她帶走!」

  「是我自己要來的!」墨惜追到樓下狠命拉住他,「我說了,我一定要找到你。門票還在我手上,你別賴帳,一萬年呢,萬里長徵才剛開始,你沒那麼容易丟下我的。」

  項勇像一頭受了傷的獅子,不看墨惜,猩紅著眼睛,只盯著哥哥姐姐們憤怒地大口喘氣。他知道她最害怕的地方是醫院,最恐懼的地方是腦外科,她在那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親人,他怎麼可以重新把她帶進那樣的噩夢裡。繼而,他又開始恨自己。他不該接她的電話。可是他太想她了,只想聽一聽她的聲音,哪怕最後跟她斗一次嘴也好。沒想到,她竟然拿到了那兩張門票,在這樣的關頭,央求他,不要丟下她。他只怕那門票真的會過期,太過美好的東西都太短暫,過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如果他真的醒不過來,自私地一個人睡過去,丟下她一個人守著那樣一大堆回憶,他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他還是不看她,啞著嗓子對貝西西說:「出國的事辦得怎麼樣了?你儘快把她弄走,要不然她的托福成績就過期了。」

  「過期了我可以再考,」墨惜拉住他的手,「我要你和我一起考。你不是吹牛說自己記憶力好嗎?咱倆比賽記單詞,看誰厲害。不准去新東方,也不准去新西方,什麼輔導班都不准參加,我們就背單詞,你敢不敢跟我比賽?別說你害怕啊!」

  他抹掉臉上的水珠,看著面前這個努力微笑的傻瓜,浮現一個淒涼的笑容,「聽話,乖乖上學去,等我把子彈拿出來,我去美國找你,咱開個中文輔導班,讓洋鬼子們全考中文四六級,答論述題用毛筆,答題卡用小刀往甲骨上刻,聽力全用周杰倫的歌,《雙節棍》聽兩遍,《青花瓷》聽一遍,閱讀理解用周易,口試要求唱京劇,實驗就考包餃子!」

  「就這麼辦!」墨惜笑得嘴角酒窩都露出來,「你勇敢去做手術,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裡等你。你是霸王轉世啊,一個小手術怕什麼,麻醉過了,又是一條好漢!」

  項勇沒再說話,神情悽然地望著她。他是霸王,怎奈何四面響起楚歌聲。他不知道老天爺將如何處置這個轉世的霸王,那顆將軍的頭顱打開之後能否再復原?那些前世今生的未了情緣,那些任性的驕傲和榮耀,會不會隨著無影燈的熄滅而化為袖底風?誰都不知道。

  別墅帶著一個大院子,種了大片的虞美人,紅的,白的,粉的,黃昏時分有微風拂過,暗香浮動,每一朵花都在笑看蒼天,無力地托舉著一個顫巍巍的心事。

  一個稚嫩的童音在高高的三樓大「水晶球」里傳出來:「項勇叔叔,我好餓,有東西吃嗎?」繼而,幾個小腦袋都擠到了大玻璃窗前。

  小孩子永遠不知道,成人世界裡有幾多煩惱。在他們看來,最難過的事就是項勇叔叔過幾天就要搬走了,不能和他們玩遊戲了。

  墨惜轉身沖孩子們揮揮手,又笑問項勇:「以後我們結婚了,多生幾個孩子好不好?我給他們做飯洗衣服,你教他們帶兵打仗。」

  「笨蛋!」項勇一根指頭在她腦門兒上重重戳了一下,「有你這麼當媽的嗎,和平時期老盼著孩子去打仗。讓我爺爺知道了,肯定家法伺候!」

  「那你要保護我,代我受過!」她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往下墜。

  他寵溺地笑,摸了摸她的頭髮:「好,我代你受過,反正我被打皮了。」然後沖孩子們招手,「猴崽子們,下來吃飯!」

  蘇阿姨已經在餐廳里準備好美味佳肴了。

  項勇有副狗脾氣,狗喜歡他,小孩子們也喜歡他。他在這裡住了沒幾天,周邊村子裡的小孩子竟然都跟他混熟了。一行人團團圍坐飯桌旁,稍大一些的三個男孩子自己吃,兩個小一點兒的女孩被墨惜和項勇分別抱著,倒像一家人。

  貝西西帶著塑料手套剝麻辣小龍蝦的蝦殼,嘴裡還不斷叨念著:「墨惜,你是喜歡中式婚禮呢,還是喜歡西式婚禮呢?我最喜歡張羅這種事,我明天就開始幫你策劃。」

  墨惜只是笑,蘇阿姨倒是接過話頭:「西西呀,墨惜和項勇的事算是定下了,阿姨想知道,你什麼時候帶回一個男朋友來讓我們看看?」

  項勇正用小鉗子幫著小朋友鉗螃蟹腿,聞言就揶揄貝西西:「就是就是,你快嫁了得了,別成天在外面禍害無辜少年!」

  「反了你了,居然教訓你姐!」貝西西柳眉倒豎,「又不是一幫小姑娘堵你家門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時候啦,信不信我跟墨惜揭你老底!」

  墨惜佯怒:「項小三,我怎麼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出,你給我老實交代!」

  項戰則在一旁搭腔:「別聽貝西西胡說,好歹我家也是有衛兵站崗的,怎麼會有一幫小姑娘鬧事。」言罷看一眼項勇,「我記得只有三五個吧。」

  項勇正把一塊蟹黃往小朋友嘴裡送,聽到二哥這句話恨不得把蟹黃抹他臉上。兩個大男人就在桌子上互相笑罵起來。項戰平時嚴肅,玩鬧起來像個嘎小子,他捏著一隻螃蟹腿指著項勇問:「你女朋友知道你高中時候的綽號嗎?」

  「你丫閉嘴!」項勇像被踩到了尾巴,頓時渾身戰慄。

  「我不知道,他高中時候有什麼綽號?」墨惜大笑。

  「我告訴你我告訴你!」貝西西嚷嚷。

  「你敢說!」項勇拼命阻攔,已經來不及了。貝西西脫口而出:「小帳篷,這兒又沒有外人,你臉紅什麼?!」

  「什么小帳篷?」墨惜追問項勇。項勇已經變成紅臉關公,耳朵邊到耳朵根都紅成了一片,咬牙切齒恨不得把貝西西大卸八塊。貝西西毫不留情,快嘴對墨惜說:「項勇高中時候跟幾個發小出去露營,半夜哥們兒醒了,發現他睡著了還在短褲里支帳篷呢。」

  項勇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窘境,若不是信奉好男不跟女斗,一定會跳上桌子把這位要命的表姐咬兩口。墨惜先是臉紅,繼而笑得把頭埋到了一堆螃蟹皮里。

  蘇阿姨一邊笑一邊感慨:「一轉眼你們都這麼大啦,項越小時候最愛吃我蒸的雞蛋羹,那會兒他也就這麼大!」她在一個小孩子的頭上輕輕撫了一把。

  「蘇阿姨,您都當奶奶了,我們能不大嘛!」項越沒有了下午在總裁辦公室時的倨傲,笑得像個小孩子,「您就等著給項勇和墨惜的小孩餵雞蛋羹吧!」

  「還有我的小孩呢!」貝西西一手一隻麻小奮力揮舞著,對大表哥的無視憤憤不平,「我是不打算結婚,可我沒說不養小孩呀!」

  「你養了一大幫花樣美少年,已經花了不少精力了吧!」項勇話音未落,貝西西已經把一隻滿身是紅油的麻小精準地塞到他嘴裡了。

  大家都吃得開心,肚皮溜圓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幾個小孩子的家長都來找孩子,抱歉地說著叨擾,紛紛領回家去。項越等人也要回城,墨惜說:「我和項勇在這兒住一晚,明天一起回去。」言罷看住項勇。他也看看她,皺了皺眉,勉強地點了點頭。

  貝西西最後一個上車,和墨惜說再見的時候,眼中似有淚光閃動,繼而仰頭看看夜空,再看她時,臉上又有了頑皮的笑意,恢復了嬉笑的腔調,揮手沖項勇喊:「三兒,晚上幹活兒的時候悠著點兒,你那腦袋不能撞床板,小心暈過去!」

  墨惜紅了臉笑,項勇看了看墨惜,沖貝西西嚷嚷了一句:「誰說非得在床上啊?」墨惜抬手擰他耳朵。

  車子遠去,歡聲笑語的院子突然就靜了下來。大家努力讓心底的焦慮和不安埋藏得深一些,更深一些,卻隨著這短暫的一聲「再見」,讓沉澱了許久的悲慟更清晰了。

  墨惜幫蘇阿姨收拾了餐廳,再看項勇時,他正在院子裡一張花梨木的逍遙椅上半坐半躺,搖著一把老式蒲扇,仰頭看天上的星星。快點兒就乖乖地坐在地上,腰背挺直,像個威武的士兵,回憶則比較黏人,跳上了逍遙椅,跟項勇擠著坐在一起,也抬頭看天。

  墨惜順手拎了一個小木頭板凳,坐到項勇旁邊。城市裡是看不到這樣的夜空的,密密匝匝的星子不斷眨眼,浩渺銀河就像在迎風飄動。墨惜轉過身,把兩隻手都搭在逍遙椅的扶手上,下巴倚在上面,看著項勇。他的一隻手放下來,摸摸她的臉,又捏了捏她的脖子,輕聲說:「墨惜,你瘦了。」

  她沒說話,把頭又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繼續看著他,兩隻眼睛烏溜溜、亮閃閃,像有兩顆破碎的星子掉了進去。

  他的手在她的脖子上停了一會兒,坐直了身子,把臉湊到她面前,小聲說:「我們去洗澡吧,我臥室里裝的是雙人浴缸。」

  要不是他腦袋有傷,她可能會條件反射地給他一記爆栗。

  他看到她的臉在氣死風燈的燈光下迅速變紅,惡作劇地壞笑起來:「因為我喜歡大浴缸。你就用二樓小客房的淋浴吧。」

  「可惡的項小三!」在她的魔爪伸向他的耳朵之前,他靈活地跳開了。兩隻薩摩耶察覺到主人遇到了危險,聞風而動,隨著他跳躍起來。墨惜哪裡肯放過他,張牙舞爪笑著追他,倆人打打鬧鬧跑了半天,額角都出了薄汗,直聽到蘇阿姨喊「別玩了吃西瓜了」,才停下來。

  項勇吃著西瓜還不老實,不停在問:「為什麼呀虞墨惜,究竟是為什麼,我只不過提了一句雙人浴缸,你臉就紅得跟這西瓜瓤似的,究竟是為什麼!」

  墨惜氣結,像小孩子告狀似的找蘇阿姨評理 ,蘇阿姨好脾氣地安撫這個教訓那個。

  三人說笑了一會兒,蘇阿姨先回房休息,偌大的院子裡就剩下項勇和虞墨惜。三樓的「水晶球」在星光月夜裡還是螢光點點,很是耀眼,就像把整座水晶宮搬到了人間。

  墨惜記得,貝西西叮囑過她,讓項勇好好睡覺,他先前昏迷過兩次,幸好及時被人發現,他就再也不敢睡覺,害怕自己醒不過來。想到這些,墨惜覺得難過,輕輕握了項勇的手說:「早點兒睡吧。西西說,你這些天都睡得很少,這樣子對身體不好。」

  他看她一眼,又壞笑:「我們去洗澡吧?」

  她沒笑,點頭說:「好。」

  他反倒窘了,另一隻手撓撓腦袋,調皮笑說:「一起哦?」

  「好。」她還是不笑,反倒站起身拉他,「快走啊!」

  項勇繳械:「我指的是時間上的,不是空間上……」他把她推到二樓客房去,自己去了裝著豪華雙人浴缸的浴室。墨惜拎了浴袍和毛巾去他推浴室的門的時候,裡面卻反鎖了。她的手在半路停了停,重重敲下去:「項勇,開門!」

  裡面嘩啦啦的水聲停了一下,又重新響起來,他喊了一句:「等等!」過了好幾分鐘,門鎖咔噠一聲從裡面打開,他穿了白色的浴袍擦著頭髮像一個大蠶寶寶一樣出來:「我洗完了,你跑了一天很累了,多泡會兒吧。」閃身走了。

  待到墨惜從浴室出來,項勇早已坐在了那張逍遙椅上。椅子的傾斜角度很大,他沒換衣服,只簡單穿了那件白色的毛巾浴袍,一隻手擱在扶手上,另一隻手握著一把老蒲扇。墨惜仔細去看時,他已經闔了眼,握扇子的手是松著的,她忽然有些害怕,不知他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她俯身輕輕推他:「項勇,醒醒?」

  他猛地睜開眼睛,皺緊眉頭,仿佛受到極大驚嚇似的,很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看到濕漉漉的頭髮後面是她的臉,才輕輕鬆了一口氣,笑笑說:「院子裡好涼快,比在屋子裡吹空調舒服多了,躺著躺著就困了。」說完把扇子在腿上拍了兩下,「這地方真好,連蚊子都沒有,真是世外桃源。」他又正了正身子,拉住她的手,「別害怕,我剛才沒昏倒,是睡著了。」平日裡生龍活虎張牙舞爪的傢伙,仿佛老了好幾歲。

  墨惜握著他的手搖晃:「挪挪地兒,我要和你坐一起。」

  「那邊不是還有椅子嘛。」他不動。

  「不,我就要和你坐一起。」

  她想在他旁邊擠出一小塊地方坐下。老式的木椅都器型寬大,雖然項勇占了不小空間,擠一擠的話,再裝下一個虞墨惜也不成問題。項勇卻是很不願意她坐過來,死沉死沉地仿佛釘在了椅子上,還往一旁推她:「去去去,坐那邊兒去,別招我。」

  「招你什麼?招你支小帳篷啊?!」墨惜笑嘻嘻俯身逗他,發梢上幾滴水珠滴在他的臉上,帶著洗髮水的芬芳。他把臉使勁兒扭到一旁,「別鬧,去,那邊兒坐去。」

  「我說了我要和你坐一起!」她用力把他往一旁推。他拗她不過,只好往一側動一動,挪出一塊地方給她:「警告你啊笨魚,我可不是柳下惠。我洗完澡出來什麼都沒穿,現在是真空出鏡。你別招惹我犯錯誤。」

  「嚇唬誰呀。」墨惜嗤笑一聲,「誰招惹誰還不一定呢。這年頭兒,九零後都出來跟咱搶天下了,姐能招惹一個帥哥就算占便宜了。划算,划算!」她縱身往椅子上蹭了蹭,和他一樣半躺在上面,轉身抱住他,「不介意給我當抱枕吧?」

  她把頭靠在他胸口上,乾燥的毛巾浴袍上面有淡淡的沐浴液清香。她聽到他喉嚨裡面咕嚕響了一聲,然後,他的一條胳膊展開,墊到了她的腦袋下面,「這麼沉魚落雁的帥哥只當抱枕,太暴殄天物了吧?要是需要其他服務,儘管開口啊,給你最優價,包郵哦,親!」

  她揪著他的浴袍笑,把臉買進他胸口。他也笑,胸腔里像是吉他音箱似的,嗡嗡地有回音。兩個人抱在一起笑了半天,墨惜從自己浴袍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我拿了禮物給你。這是奶奶給你的,你不能不要。」金燦燦的「長命富貴」戒指閃亮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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