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夏雨敲窗

2024-10-06 01:33:31 作者: 張躲躲

  墨惜睡得不好,斷斷續續老在做夢。

  她夢見自己正躺在老家那間小平房裡,比較小的一間睡著奶奶,她和媽媽睡在較大的一間。床的旁邊就是最老式的縫紉機,墨惜還清楚地記得縫紉機是「飛人」牌,年幼時她會幻想媽媽會不會做著針線活就飛起來。她還一度為這件事惴惴不安,害怕媽媽丟下她,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

  縫紉機的上方拉了一根電線,吊著一隻最普通的四十五瓦電燈泡。媽媽接到別人送來的衣料,總會忙到很晚,那盞小燈就會亮到很晚,伴著墨惜入睡。無數個夏日的晚上,墨惜睡在蚊帳里,落地風扇呼呼地搖頭吹著,她還是被熱醒,汗水從鬢角流到脖子,像一條溫熱的小蛇在爬。她眼睛也不睜開,就迷迷糊糊喊:「媽媽,我想喝水。」等一會兒,媽媽就會掀起蚊帳的一個角,用一塊手帕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汗,然後把一隻陶瓷杯子遞給她。杯子裡永遠是晾好的涼白開,來自灤河的水有股自然的甘甜,還加了一小勺蜂蜜。隔著幾條街有一戶養蜂的人家,總來找媽媽做小孩子的衣服,媽媽就收很少的手工費,請他們送一些最好的新鮮的蜂蜜,因為墨惜上學很費腦子,需要補充營養。

  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甘甜清冽的蜂蜜水,墨惜才睜開眼睛看媽媽。她又在熬夜幫人趕活兒了,這樣的急活兒能夠掙更多的錢。媽媽哄她躺下繼續睡,她自己又坐回到縫紉機的旁邊,很快,咯噔咯噔踩踏機器的聲音又傳過來,一行一行細密的針腳落在花花綠綠的布料上,到了明天,某一家的小孩子就會有新裙子穿了。

  墨惜就那樣隔著蚊帳看橘黃色燈影里的媽媽,朦朦朧朧的,顯得她的側影很美。她穿一件簡單的家常小褂,略低了頭,綰了髮髻,有一縷碎發在耳邊垂下來,並不去理會,只是專注地調整縫紉機上的針和線。媽媽有一頭很黑很濃密的頭髮,墨惜看過她做姑娘時的照片,唯一的一張,很小很小的黑白照,邊緣處有波浪形的花邊,那是爸爸在地震的廢墟里用手扒出來的,上面有細小的劃痕和輕微的折損。照片上的媽媽白衣黑褲,一根黑亮的長辮子搭在胸前,背景是大幅的天安門壁畫,手上推著一輛那個年代最時髦的「飛鴿牌」自行車——當然,那是為了照相借來的道具。爸爸常常說,能夠娶到媽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福氣。

  爸爸很愛媽媽,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更是因為他們患難與共。曾經經歷過生死相依的大悲慟,人才會懂得珍惜手邊最細小而簡單的溫暖。

  小的時候,墨惜最喜歡的就是夏天,爸爸輪到休息日,就會騎上自行車,帶著媽媽和墨惜到鄉間的小河邊玩。媽媽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攬住爸爸的腰,靠著他的背,說說笑笑。墨惜就坐在前面的橫樑上,不住地按車把上面的光亮的電鍍大鈴鐺,「叮鈴鈴」的聲音灑了一路,她高興得手舞足蹈,還不忘記拉一拉肩上斜挎的小塑料水壺。

  無窮無盡的夢境,仿佛是一部陳舊的文藝片,膠片上有些許劃痕,所以播放出來不甚清晰,畫面搖搖擺擺,有質樸笨拙的效果,卻是浪漫唯美。虞墨惜真想就那樣在爸爸的單車上靠著他的胸口睡過去,不再醒來。

  依稀,有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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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雷雨說來就來,毫無先兆。一個驚雷在窗外炸開,墨惜徹底從舊夢中甦醒。瓢潑大雨嘩啦啦傾盆而至,那些人,那些事,都消失在雨幕中,不見了。世間的美好總是短暫。逝去的甜,越回味越覺著苦。

  手機卻在床頭的小桌上嗡嗡地響起來。

  項小三來電話了。

  「墨惜,我本想陪你一起過生日的。我又晚了一步。」

  「不晚啊,剛剛過去的是公曆生日,我的農曆生日還沒到呢。以前媽媽都是給我過農曆生日的。你的祝福比別人都早。」

  「呵呵。」他笑,聲音特別輕,窗外正下著大雨,他那邊卻非常安靜,大概是電話的濾音效果好,所以只能聽到他的聲音,顯得很近很近,就像在她身邊耳語。

  「現在幾點了?半夜了吧。我一個人看鑒寶節目,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睡著睡著又突然醒了,夢見你了,就給你打個電話。」他停了停,又問,「墨惜,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有啊,我也剛好醒過來,外面在下大雨。」她走到小小的陽台上,看窗外的大雨,「你的腿好些沒有?還痛不痛?」

  「死不了。」他無所謂地笑,「墨惜,我是不是很討厭?我脾氣不好,不溫柔,不會哄你開心,還總是跟你鬥嘴,惹你生氣,害你掉眼淚,你一定很討厭我吧?」

  「怎麼會呢,你很好啊,你是最大方的金主兒。」

  他笑:「好,以後我的錢都給你。回頭我讓習副下崗,你給我當管家婆。」他頓了一下,「墨惜,你哭了?」

  「沒啊。」墨惜這才發現,臉上像是有兩行小小的蟻在爬,熱熱的,濕濕的,舔著她的臉,滑到下巴,又爬向脖子。她為什麼會哭呢,嘴角明明是帶著笑意的。「我沒哭,都是好夢,為什麼要哭呢。」

  窗外的急雨像是小了些,不再打雷,也不再有閃電,雨絲卻是緊而密的,沙沙的雨聲就響在窗子外面,像無數春蠶大口地吃著桑葉。

  「你剛才夢到什麼了?」兩人幾乎同時發問,然後笑,同時說「你先說」,又笑。終究是墨惜先說出來,七七八八給他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沒有電腦,也沒有數位電視,只有黑白電視上極少數的幾個頻道,娛樂活動也少,最大的樂趣就是跟著爸爸媽媽到郊外的小河邊去玩。

  那條河好像沒有名字,因為沙子多,就叫沙河。地震那一年,水源緊張,又擔心有瘟疫,城區的生活用水和飲用水根本就不夠用,爸爸就和其他的叔叔伯伯們挑著鐵皮桶步行很遠很遠去河邊打水。水質並不好,很多泥沙,還有紅色的小蟲子,但是對於災區的人來說亦是彌足珍貴。河水挑回去要煮沸過濾消毒,確保沒有傳染病才能用。媽媽是她家裡唯一的倖存者,又受了重傷,是爸爸一家照顧她。她躺在床上不能動,爸爸就把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乾淨的飲用水分給媽媽喝。飲用水都是定量配給的,軍用的綠色搪瓷缸盛著,每人一杯。爸爸把自己的那一份留給媽媽,用勺子餵她喝。

  後來,他們結了婚,再後來,有了墨惜,爸爸一有閒暇就帶著他們娘倆去沙河邊玩。爸爸是游泳健將,一個猛子扎到河裡一口氣就到了對岸。媽媽的腿不好,就和小小的墨惜在河邊蹚水玩。河邊有好多小蝌蚪,游來游去蹭著墨惜的小腿,痒痒的,她就咯咯地笑。正笑著,就看到爸爸的腦袋在河水裡冒出來,頭髮濕漉漉的,在太陽底下折射出好看的光彩。他在河裡朝墨惜母女倆潑水,墨惜就尖叫著和媽媽合夥跟爸爸打水仗,笑聲伴著流水傳出很遠。

  那時,河邊是大片的莊稼地,有花生、玉米,鬱鬱蔥蔥的,幾個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立在那裡,還戴著破舊的紅領巾。墨惜提議:「爸爸,我們去偷玉米吧?」爸爸笑說:「好!」爺倆躡手躡腳鑽進老玉米地里,葉子上的毛刺扎到墨惜的小胳膊小臉,她不覺得疼,只覺得好刺激、好好玩。玩夠了,抱著幾個老玉米鑽出來,爸爸帶著她和媽媽騎上車,找到那片地的主人,稱了那幾個老玉米,把錢算給人家。爸爸拍拍墨惜的腦袋,笑對老農說:「就是陪小孩子玩玩,讓我女兒體驗體驗偷玉米的樂趣。」然後轉頭叮囑墨惜:「女兒,記著,不是我們的東西,不能隨便拿,懂嗎?」墨惜似懂非懂,只惦記著回家吃玉米。

  墨惜絮絮叨叨跟項勇說這些,越說越開心,眼淚都沒了。

  他也聽得開心,還時不時給她講一些他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他從小長在部隊大院,沒少調皮搗蛋。那時,有個小夥伴的媽媽是電影明星,演過宋美齡,項勇只要心情不好就帶著幾個死黨去揍「宋美齡的兒子」。晚上回家,被人告了狀,他免不了又被自己的老子胖揍一頓。墨惜大笑,問他那個倒霉的孩子去哪兒了。項勇說,他現在在海軍呢,成天夢想著兩岸統一,把宋美齡的後代接到大陸來。

  項勇說,好多年代久遠的事情他都記得,怎麼都忘不了,他最驕傲的就是有一顆智慧的腦袋,記憶力倍兒好,過目不忘。墨惜也說,我的記憶力也好,小時候背課文最厲害了,老師總讓當堂背課文,背不下來不許回家,我特別想媽媽想快點兒回家,就背得很快。

  「我不信,」項勇哼笑一聲,「你個木魚腦袋,什麼都記不住。」

  「你才木魚腦袋呢,不管什麼事,我記住就不會忘。」

  項勇非常輕微地笑了一聲。他的嗓音很有磁性,平時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拖著尾音有些慵懶,此刻,夜深人靜,伴著窗外沙沙的雨聲,顯得格外悅耳。墨惜把手機往耳朵上貼了貼,聽到項勇輕聲問:「墨惜,你會記著我嗎?」

  「當然會啊,你是我遇到的最大方的金主兒。」

  「呵呵。」他又低低聲音笑,「我多大方啊,我的命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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