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你好

2024-10-06 01:26:48 作者: 張躲躲

  郭楠聯繫了在北京工作的師姐趙驍。趙驍高她兩級,與王梓健同班。她畢業之後也去了北京,目前在一家民營的GG公司做平面設計師,算是站穩了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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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事業順利,趙驍的愛情也是郭楠羨慕的。她與男友龐翔宇在高中時開始戀愛,她就是因為這「不務正業」才沒考上夢寐以求的中央美院,一下子跑到雲南去。龐翔宇則考入北京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之後成功進入北京某中學教書。熬過四年異地戀,他們終於在北京團聚「修成正果」。龐翔宇剛剛分期付款買了套一居室的小房子,兩個人要結婚了。

  趙驍跟郭楠約定,幫她推薦工作,為她提供沙發。據說「北漂」的人都要住地下室的,能夠在朋友家蹭個免費的沙發睡已然是萬幸。郭楠盤算著先做設計師再開設計公司,越想越美,越想越樂,恨不得生出翅膀飛進紫禁城。

  火車走了兩夜一天,隔天早上行至河北境內。郭楠迎著來自故鄉朝陽的晨光,心情好得不得了,卻收到沈闊的道歉簡訊:「郭楠,抱歉我不能去車站接你了,我出差在外幾天,回來看你。」失望之時,王梓健打來電話問:「郭楠,你幾點到站,我去接你。」

  站台上,郭楠看到王梓健。

  他不像當年那樣套著舊的牛仔褲T恤落拓不羈,改穿休閒襯衣西褲。頭髮剪短了,露出瘦削俊美的臉。他伸手接過郭楠的手提箱,把她肩上的雙肩包也拎過來,笑說:「走吧。」

  王梓健開來一輛路虎攬勝,郭楠知道那輛車的大概價格。她不明白,為什麼趙驍說他過得很不得志,他明明像個事業有成的男人。

  坐在車裡,郭楠只覺手足無措。這個人分明不是她記憶中的王梓健,卻又那樣真實地存在於她身邊。他的嘴角還有當年那種疏離散淡的笑,他的小手指還戴著那枚著名的尾戒,那是他的「幸運物」。

  看到這枚戒指,很多校園裡的片段在眼前閃過,郭楠忐忑的心逐漸趨於平靜。她笑說:「王子,你好。」他也笑:「蟈蟈,你好。」這是他們在「溢璨」打牌時互相拿名字開的玩笑,她故意把他的名字念一半,他則諧音把「郭」變成「蟈」。她記得,他竟然也記得。

  趙驍發來簡訊,問:「郭楠你在哪兒?」

  郭楠正在王梓健的新公寓裡。

  公寓裝修大膽前衛,設計一流,黑白銀是主色調,金屬和玻璃是主要材質,每一個細節都體現著設計師的匠心。這不像一個家,倒像是家居館的樣板間,或者798的工作室。郭楠好奇王梓健哪裡來的這樣一大筆錢,卻又不好意思直接問。

  她帶來很多雲南的土特產,雞樅菌牛肝菌火腿等。王梓健非常高興,說要親手給她做飯吃。他在料理台前整理食材,手指纖細修長,像女孩子的手。

  「蟈蟈,天熱,你去沖個澡吧。」

  他帶她去洗浴間,告訴她怎樣調冷熱水的溫度。洗浴間沒有門,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毛玻璃,正對客廳。這樣的做法在室內設計畫冊中常見,現實中卻沒見過誰家採用。郭楠稍稍遲疑,王梓健笑說:「別擔心,外面看不到裡面的。」

  郭楠就紅了臉,拿了換洗衣服,閃身進去。她把水開了很大聲,卻遲遲沒有脫衣服。她認認真真把洗浴間每一個細節看了一遍,從地面的下水口到王梓健的刮鬍刀。不為別的,只是想求證,自己真的是在王梓健的家裡。

  待她洗完澡出來,王梓健已經換了家常衣服,學生氣的T恤短褲,又變成從前不修邊幅的落拓浪子。而且她一眼認出,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他在學校時經常穿的,那種毫無道理的迷戀就徹底淹沒了她的心智。她心跳加快,對即將發生的事再沒有掌控的能力——或者說,從那一刻起,她完全放棄了書寫下一步故事情節的權利。

  郭楠用毛巾不停地擦頭髮上的水,和臉上的汗。

  王梓健拿了一條新的乾爽的毛巾,輕輕蒙在她頭上。

  晚餐已經準備好。

  餐廳很大,餐桌是六人大小。兩副楠木筷,兩隻青花碗,一對高腳杯,擺在了同一側相鄰的兩個位置上。

  「地道的雲南菜,只有用雲南原生態的材料才能做出那樣的味道。」他說著,在郭楠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三分之一的紅酒,「蟈蟈,歡迎你來。」

  郭楠木訥地吃喝,卻似失去了味覺,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是王梓健親手做的飯。

  「蟈蟈,我開了家設計公司,你願不願意過來幫忙?」

  「我願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又迅速讓她聯想到其他的事,不由得臉紅耳熱,滿面羞愧。

  王梓健的頭髮剪短了,露出寬闊的額頭和細長的眼睛。他眉眼清楚地看著她。他的眼神……郭楠的記憶里,他只有一次流露出這樣的眼神。那是大一剛剛入校不久,郭楠去畫室擺放自己的東西。雖然專業主修設計不再畫畫,學院還是給每個學生都分配了畫室的位置。郭楠把自己的畫架、畫夾、畫筆及工具箱等等都送到畫室去,卻看到有人在照著真人模特畫油畫。只有兩個人。女孩靜坐,男孩動筆。都不抬眼看她。

  女孩身材修長勻稱,是天生完美的模特坯子。大紅的天鵝絨緞子欲蓋彌彰地遮住了女性胴體最關鍵的部位,那恰到好處的遮蓋,比全裸還要性感撩人。一向愛「美」的郭楠一時就僵在那裡,看得忘情。畫室里的三個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安靜,很長時間。似乎連呼吸聲都能聽得見。

  彼時郭楠並不知曉,畫畫的人就是美術學院所有女生追捧的「神物」王梓健,她只記得他看模特的眼神,專注,火熱,就像《鐵達尼號》里的Jack在注視Rose。

  那次之後,王梓健和模特就再沒出現在畫室里,大家在背後醋溜溜地嬉笑:「王梓健有了自己的專屬模特……」王梓健就大方地公開承認,自己有了女朋友。

  現在,郭楠看到,王梓健的眼中燃燒著當年的情愫。她認定那不是錯覺。

  他說:「蟈蟈,你留長髮了,我一直記得你,在人前肆無忌憚地笑,男孩子一樣開朗活潑。我們在溢璨咖啡館打牌,坐對家,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她不敢跟他對視,黑白分明的眼珠左轉右轉,乾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紅酒,又因喝不慣而猛烈地咳嗽了兩下。

  頭髮上的水珠又滴下來。郭楠恨自己不該換上這件白色的長襯衣。

  它的棉麻材質太容易吸水,濕濕的頭髮很快把肩頭和胸前浸濕了一片。

  空調溫度開得足夠低了,她還是感覺自己臉頰發燒,幾乎要出汗。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抹掉她額頭的一個小水珠。

  水,果然是導體,要不然怎麼會有一股電流從頭皮麻到腳心。他是王梓健,她朝思暮想苦苦暗戀了三年的王梓健,就這樣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她說:「我,以為,溢璨,你不會記得……」

  他忽然就吻住她,吞下後面的話。

  他的鼻息清凜,唇片清涼。淡淡的薄荷的味道。

  郭楠身體僵住,緊緊閉起眼睛,甚至咬緊了牙關,一副大義凜然赴死的模樣。來自王梓健的吻,足以讓人頭暈目眩,神志不清。她甚至難以分辨這個吻是冷的還是熱的。她濡濕的長髮貼到他的臉,他把它們推到她腦後,然後捧住她的臉。她被他擁著,一步步後退,退進臥室。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別睜眼。美夢會醒的。

  躺在床上時,郭楠發現屋頂有一面巨大的鏡子。他的身體,她的身體,一覽無餘。暗紅的床單真像畫室模特身上覆蓋的天鵝絨,而自己,此刻就是他的私人專屬模特。

  王梓健穿了衣服,從藥箱裡摸出一盒藥片遞給她。郭楠就著清水吞下那兩粒藥片,腦子裡閃過很多電影電視劇的情節——她曾經很鄙視那些「弱智」情節的,可是,當她面臨同樣的情境,還是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你,還會給我打電話嗎?」問完又後悔,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坐在她身邊,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聲問:「今晚,你是住下,還是去趙驍那裡?」他迴避了那個問題。他強調了今晚。這就是答案了。

  郭楠按照地址,獨自打車去了趙驍家。

  小小的一室一廳滿是暖色調,被兩個人裝修得很卡通很溫馨。小客廳的牆壁塗了蘋果綠的牆漆,放著橘紅色的可愛布藝沙發。電視牆又是照片牆,上面掛著兩個人自高中起的若干合影,那是愛情馬拉松的浪漫見證。

  趙驍和龐翔宇正在客廳看電視,播放的是台灣言情劇,小兒女的吵吵鬧鬧,幼稚的劇情,兩人卻看得開心。郭楠強作笑臉說:「我來睡客廳啦,快讓位。」穿著睡衣的趙驍指指沙發上的枕頭和毛巾被:「已經幫你準備好啦。」

  龐翔宇趿拉著拖鞋,笑眯眯給她端來冰鎮西瓜,趙驍並不跟她客氣,自己拿過一片西瓜吃,開始大肆「八卦」王梓健,問東問西。郭楠應付了幾句,趙驍逗笑說:「小妞,居然暗度陳倉。快說,你跟王梓健暗中勾結多久了?」

  郭楠略過關鍵問題,輕描淡寫地說:「他現在過得很不錯,有自己的設計公司,還買了公寓。」

  「天翻地覆得太快了吧,開公司這麼容易?」

  「可能吧……」

  「他不是傍了什麼富婆了吧。」趙驍口沒遮攔,嘻嘻哈哈地開玩笑。

  龐翔宇面帶笑意說了句:「你就這樣污衊你的老同學啊!」

  趙驍不再提王梓健,轉問郭楠:「你是先玩幾天,還是儘快工作?」

  「儘快工作,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好。你自己投簡歷試試看,我也會幫你推薦一下。我們公司平面設計部正招人,太高級別的我不敢保證,給你爭取個平面設計師的位置不成問題。」

  「師姐,你真是太好了!」

  趙驍還想繼續「八」,龐翔宇看出郭楠一臉倦容,就拉著媳婦進屋睡覺。

  睡在沙發上,郭楠回想著跟王梓健道再見的一幕。

  他說要送她,她堅持說不用。她使勁兒忍著沒有在他面前痛哭出來,她想「輸」得有點尊嚴——儘管所有尊嚴已然盡失。她覺得應該裝得灑脫些說點兒什麼,就想到了《紅樓夢》里林黛玉臨終前的那句台詞:「寶玉,寶玉,你好……」於是,她帶著兩年前在「溢璨」打牌時的爽朗笑容說:「王子,你好……」

  他顯然沒聽懂,又眯著細長的鳳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用一貫的淡淡的語調說:「蟈蟈,以後需要我幫忙的話,告訴我,我還是你師兄。」

  她不能怪王梓健,要怪只能怪自己。他是她懷揣了三年的美夢,居然幻滅得如此容易。失眠的郭楠想起了在麗江時沈闊說的話:「不要去找王梓健,他去北京兩年,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你貿然去找他,會傷心的。」

  她摸出調成振動的手機,沈闊的未接來電有五個,簡訊已經塞滿收件箱。他說,郭楠,你到北京了嗎,還好嗎,有沒有去同學家,要注意安全,我過幾天去看你,現在實在走不開,想出去玩的話,等我帶你去……她不能怪沈闊「烏鴉嘴」,雖然他猜中了最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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