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篇 南非賭場行

2024-10-09 01:39:30 作者: 西嶺雪

  每次長途飛行,在上飛機時都會祈禱兩件事:一是有座位電視可看,二是能找到多一個空位讓酸脹的腿腳抬到椅子上舒緩片刻。

  通常遠程飛機起飛後,空姐一離開,有經驗的乘客就開始紛紛離開座位往機艙後面走,因為後面空座比較多,這時候實行的原則絕對是先到先得。

  從香港到南非,飛行時間整整十二小時。我拿到票後,發現座位非常靠後,本來慶幸這樣比較容易占座位睡覺,沒想到竟是滿艙。有這麼多的國人熱愛南非旅遊嗎?後來才知道,因為往南非的航班比較少,而且周邊小國不通航,乘客們都要在約翰內斯堡轉機,這就難怪機票緊張了。

  十二個小時,蜷曲在尺寸之地,無論怎樣變換姿勢都不能舒適。好在兩個願望中有一個可以實現,那就是前面座椅背後有液晶顯示屏,看看節目單,一百多部電影供選,我選了部港片,而後貼上面膜戴上耳機在聒噪聲中睡去。醒來後又看了部美劇,然後洗臉吃早餐,準備著陸。

  本來以為無法忍受甚至不可想像的事情,事到臨頭了也就無非這樣,再難過也睡著了,再睏倦也醒來了。人的身體的伸縮性真是強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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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時發現外面在下雨。正以為運氣不可能再壞的時候,一出機場,雨停了。南非有個別名叫「彩虹之國」,雖然我並沒有看到雨後彩虹,可是仍然莫名地開心起來,覺得會有一個美好的旅程。

  不過,接下來的旅程多少有些乏味,以至於時隔三年再回頭整理旅行筆記結集出版時,會把南非、日本和馬來西亞歸為「我最不滿意的旅行」前三位。

  不喜歡日本,是因為此前看過許多相關電影和書籍,一直有個錯覺,以為日本尤其是京都對於我國大唐文化的保存甚至比我國做得更好。然而到了日本才發現,只是一個拾了點大唐邊角料的旅遊城市而已。日本的文明是高度的,文化卻是單薄的,跟我們正宗本源的中國古都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如果把中華文化比作一道大菜,那麼日本文化最多只是擺盤的鑲花而已,漂亮有餘而內涵不足,觀賞價值遠遠大於實際意義。

  而不喜歡南非,則多少是因為我的朋友SINDY對我管束得太嚴了,她一直在對我說南非治安有多亂,所以連散步的機會都不給我,更不要提冒險了,以至整個旅行顯得過分平淡,仿佛逛花園。

  事實上,南非真的像一個天然植物園。很多人一聽說南非,就會立刻想到「蠻荒」「原始」等等概念詞來,然而車窗外,馬路寬廣明淨,植被高大蔥茂,各種奇異珍惜的樹木令人咋舌,尋常見到的蘆薈啊天堂鳥啊到了這裡,都美得恣肆而張揚。如果植物學家來到這裡,一定會像阿里巴巴打開寶庫門一樣喜悅到瘋狂吧?

  有一句話叫作「全世界在一個國家」,這指的就是南非。因為它的風情、文化、人種都非常地多樣化,從南非的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給人的感覺會是穿越了不同的國家和民族。

  而最怡人的一點是:在南非任何一座城市或小鎮上,沿著某條路一直走下去,就總能走到海邊去。(這一點,倒有點像我國的廈門鼓浪嶼。)

  這真是一個最適合散步的地方,而我最喜歡的旅遊方式就是遊手好閒地甩著胳膊在異鄉行走,可以無目的地遊走整個下午而不覺疲倦。然而在南非這樣美麗的地方,SINDY卻非常為難地說:我們南非人是從不會沒事溜大街的,無論去餐館還是商場,都會開車前往,有時候還要預約,就更別提散步了。

  我非常奇怪,問她:那麼南非人不散步,不晨跑,不溜狗嗎?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在吃飽喝足後,隨意地溜達溜達呢?

  SINDY苦笑:溜狗可以去市中心的公園,跑步去專門的健身房,至於逛街散步……我來了南非十幾年,還從來沒「溜達」過呢。

  但是SINDY大概是不忍讓我失望,又或是急於讓我了解南非的繁華,突然一拍手說:我知道了,有個地方非常適合「逛街」,而且日以繼夜,你想逛多久都行。

  我怎麼也沒想到,SINDY帶我的去的第一站,所謂最適合逛街的地方,竟然是約翰內斯堡最大的賭場——MONTECASINO賭城。

  這之前我無論在現實里還是電影中看到的賭場,再豪華也只是一座宏偉大廈里的豪華房間,無論裝潢多美麗,設施多齊備,其中心節目就只是賭錢。

  然而來了蒙蒂才發現,原來「賭城」真不是浪得虛名,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城,不但其中除了賭場之外,還有遊樂場,購物中心,電影院,咖啡座,餐館……更重要的是,它還有街道,有房屋,甚至有天空星辰——整個賭城,並不是簡單的一座大樓或商廈,而是整個街區,有許多各自獨立的街道與建築,而這樣大的街市,竟是整個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棚頂下的。棚頂上繪製著星空或藍天,自成晝夜,惟妙惟肖,屋頂停著飛鳥,我觀察了很久才確定那只是一件極其逼真的裝飾品。

  我們先到賭場裡轉了一圈,我不會玩,就只選那種最簡單的吃角子機亂敲一陣,竟然輕鬆地贏了二百多美金。頓時大樂,直跟SINDY說:我們要出去大吃一頓慶祝。

  本來想就此做罷的,但是SINDY說也要玩一把。我在旁邊看了會兒,閒著也是閒著,就將那二百多元當賭注又押了回去,片刻之間輸光,覺得不甘心,便又加注,結果眨眼之間又輸了三百五。到這時才猛省過來:再玩下去,只怕越輸越多,那真是得不償失了。

  但是這樣一來,好心情已經折了大半,350美元,相當於兩千多人民幣,就這樣連水花兒都不見一個便消失了,這不是手賤是什麼?真是痛恨自己沒有自制力啊。所以壞心情多半是自己造成的,真不能怨人。

  進賭場的人都是為了贏,然而賭場既然存在,就註定了輸多贏少,只是每個人都願意賭一回自己的運氣。

  一個有運氣的長勝將軍,並不在於贏多少,而在於懂得何時離場。

  輸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肯認輸。

  兩千多塊錢讓我瞬間想通了許多大道理,於是走出賭場,終於開始了我熱愛的漫步。這是全南非最大的賭城,最熱鬧的街道,最「安全」的樂園——因為,這裡的廝殺是不見硝煙的。

  我跟SINDY看了會兒店鋪,找到一間咖啡座坐下,看街景。街道上偶爾會有卡通人物踩著高蹺經過,也有小丑在教小孩子玩球,有聖誕老人與侏儒坐在台子上等遊客來合影,擁抱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種,這賭場的確是南非甚至人間最繁華的城市——只是,繁華之下,有多少人在此傾家蕩產?毫不誇張地說,這寸土寸金的賭場裡,每一個座位每一台鍵盤都浸透了賭徒的血。

  後來的幾天裡,SINDY又帶我去了另外一個大賭場——太陽城。

  這同樣是一座集娛樂、休閒、博彩於一體的賭城。但SINDY說,場中有座「失落城」,城中有座「地震橋」,不可不看。

  「失落城」,顧名思義,是一座曾經存在而後湮沒的古老城池。我本來以為會是一座像龐貝古城或者羅馬廢墟那樣的歷史遺址,然而來了才知道,它只存在於非洲人民的傳說中,卻不見於史書。因此非洲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過這樣一座高度文明的繁華城市,至今還是一個謎。

  但人們總是願意相信並追逐神話的,於是某富翁斥巨資建起這座失落城,模擬了傳說中曾經的繁華和毀滅;但他又實在無法想像當年豪華到何種地步,所以很取巧地模擬了城市在火山爆發後斷壁頹垣的情景,並且建起了一座地震橋,以便讓遊客形象地感受到地震爆發的情形。

  一個除了風俗便談不上什麼文明的國度,又抑制不住對文明的渴望,於是只好虛擬出一段曾經的繁榮,失落了的光輝歲月,並努力地把它付諸於現實。真實再造了,卻又心虛,害怕別人說「這是假的」或是「不過如此」,於是重尋好時光,卻體現的不是它的繁榮,而是它的毀滅。仿佛說:我們的確是擁有過的,只是丟失了,就是這樣。

  這裡有一種自嘲的意味,一種自我捍衛與安慰,有似於阿Q說的「我祖上也曾闊過」;又似乎民國初年,滿清的遺老遺少們因為無力挽回舊時光,索性以更加放誕落魄的態度來玩世不恭,表示「我什麼沒見過,不過是這樣,我不在乎了。」

  失落城的建造,不是重現繁華,而在展示失落。其糾結的心思,著實耐人尋味。

  都說南非人易於快樂,幸福點極低,然而失落城讓我看到的卻不是這樣——他們什麼也沒有,所以得到一點便會很快樂;但是他們又總是在想像祖上曾經有過的,只是天災人禍失落了。懷抱著繁華傳說不放的南非人,是快樂還是悵然的呢?

  地震橋的兩頭,一邊是巨大的獅子大開口的大門,另一邊通向噴泉廣場,俯瞰下去是皇后酒店的後花園,人工搭建的浴場與沙灘,岸邊栽著棕櫚樹。

  我與CINDY在沙灘上散了一會兒步,有心在躺椅上曬會兒太陽,又實在害怕曬傷,到底沒有勇氣享受這悠閒與慵懶,於是到賭場裡盤桓了一會兒。

  有了前次在蒙蒂的經驗,今天的我很自製,只在角子機里餵進去70蘭特,輸光便收手,然後站在一邊看黑婆賭21點。跟她對賭的荷官也是女人,手勢嫻熟,面無表情,無論輸贏都是機器人一樣地一翻腕,展示過牌面便算。黑婆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其實只是表情,她再生氣也不能更黑了。

  旁觀的真實感受就是:在賭場裡,贏錢實在是太難了,即使你拿到二十點,莊家也總有本事拿到21點。

  時針指向一點整,我們準時來到橋上等表演。

  地震橋的橋身繪刻出各種裂紋,表現火山爆發時的天崩地裂,橋兩邊是用仿岩材料雕塑的各種動物裝飾,音響效果里不時播放它們驚恐的叫聲來製造氣氛,地震發生時,獸頭裡還噴出煙霧來。

  然而我站在橋中央拍照,直到地震結束了,還沒有明顯地感受到震盪,以為一切只是序曲呢——對於剛剛經歷過汶川大地震的中國同胞來說,這座模擬一級地震的演習橋實在太過小兒科了。

  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512」地震當日,我正在西安南二環的26層寫字樓上班,整個樓都搖晃起來,牆上的掛飾噼哩啪啦地砸下來,玻璃破碎聲、同事的哭叫聲響成一團。當時的我坐在電腦桌前,意識到地震發生時,明知26樓根本來不及逃生,更不可能跳樓求救,反而鎮定下來,腦中空明一片,只是在想:我家住在八樓,老公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跑?於是拿起電話撥打,卻是一片占線聲,無論如何打不出去。

  那一天,最讓我銘心刻骨的是:當時編輯部的同事本來已經跑出了辦公室,擁到樓梯口時,有人問了句:雪姐出來了沒?生死關頭,整個大廈的樓道里已經亂成一片,然而我部門的編輯竟然逆向而行,不約而同地全部又跑了回來……

  事後,我鄭重感謝了大家,但也明確告試誡:這種時刻,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幸虧只是虛驚一場,如果真的樓塌了,你們本來可以逃生,卻因為我耽誤了最佳逃生時機,如何對得起父母?

  他們淡淡回答我:做的時候哪有時間去想那麼多,難道誰還會計算衡量過再決定逃走還是回來嗎?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所謂英雄,所謂至情,就是危難當頭時最直接最本能的反應,凡是經過計算衡量的選擇,都不是最真實的本性。

  此刻,站在南非失落城的地震橋上,我再次想起了「512」地動山搖中沖開人群反身向我跑來的幾位同事摯友,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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