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2024-10-06 00:49:35
作者: 西嶺雪
夏金桂借刀殺人
夏金桂與其丫環寶蟾的名字,很明顯是取自「蟾宮折桂」的典故。然而薛蟠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呆霸王,與考舉中狀元是全不搭界的,何以一妻一妾竟取了這樣雅趣的名字呢?
解釋只有一個,就是以「蟾宮折桂」來比喻廣寒宮的嫦娥——夏金桂因不許人說「桂」字,便名桂花為「嫦娥花」,可為其證。
且看作者對夏金桂其人的形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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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這是相當完整的一段夏金桂小傳,生動地描寫出了一個才貌雙全、卻品性不良的富家小姐形象。
在今人的眼光中,或許會覺得夏金桂那樣一個悍婦,遠不配用嫦娥來比喻,未免抬舉了她。然而在曹雪芹筆下,往往正話反說,「小題大作」,借物喻人,劍走偏鋒。比如用嫦娥比喻夏金桂,並不是為了形容她有多麼美麗、高貴,而旨在突出她結局之清冷孤寂。
古人詩中有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凡說嫦娥,必含冷清之意。
夏金桂既然名字里有個「金」字,自然也是「金寡婦」一派了。她的將來,必定是在薛蟠伏刑之後,獨守空房,如月里嫦娥一般,夜夜傷心的。
十二釵副冊之首為香菱,這也是惟一點明的副冊人物,其判詞中說:「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兩地生孤木」,為桂字;「香魂」則雙關,既可泛指女子之魂,亦特指「香菱的冤魂」。香菱因金桂見妒而慘死的命運早已註定。兩人相生相剋,為一對金玉。
雖然夏金桂為人不堪,但她根基不淺,在薛家的地位更是遠高於香菱,且書中特別有段文字描述寶玉對她的觀感:「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並特為此而向王道士求取「妒婦方」,這豈止是「掛號」,簡直是問診開方了。
故而,我猜測夏金桂在十二釵副冊排名第二,僅次於香菱。兩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要推算金桂的將來,便要從香菱的蹤跡中尋找。
除了判詞之外,香菱的薄命還有多處暗示,且往往與金桂相關。
比如寶玉生日的大戲中,香菱因與眾丫鬟鬥草時曾說「我有夫妻蕙。」遭到小丫頭們的一陣排揎,連石榴裙也污染了。而寶玉恰在此時尋了來,偏說:「你有夫妻蕙,我這裡倒有一枝並蒂菱。」
待到《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香菱占花名偏就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一句詩:「連理枝頭花正開」。
這詩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若聯繫原詩卻不然,那詩的下句原是「妒花風雨便相摧」,是說花開得正好,偏遇一陣狂風驟雨,辣手摧花,命不久矣。這個「妒」性成災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夏金桂對付香菱的第一招,是為其改名,理由是「香菱」二字不通:「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也香,把那正經香花兒放在哪裡呢?」
她口中的「正經香花兒」自然指自己的「桂花」,而香菱卻不過是朵不起眼的菱角花。
偏香菱不解,侃侃而談:「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言如其人,香菱的這段話最能代表其心性品行,真正令人清新可喜。
夏金桂辯其不過,更強辭奪理,暗下陷阱:「依你說,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只說風露清愁之美,何嘗貶低過蘭桂之香?卻被夏金桂偷換了概念,這真是雙重陷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香菱不妨,果然中計,說「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花之香可比。」
寶蟾原是夏金桂心腹,對主子的圈套心領神會,立刻上前指著香菱的臉罵道:「要死!要死!你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
其實香菱是薛蟠侍妾,又是先進門的;寶蟾不過是個丫頭,位列僕婢。如今卻敢指著香菱叫罵,分明以下犯上。然而香菱生性柔和,反趕緊賠罪。而夏金桂就抓住這個時機強迫香菱改了名字,奪了她的「香」,只叫「秋菱」。一箭雙鵰,不僅貶辱香菱,也是向寶釵示威。
夏金桂對付香菱的第二招,是借刀殺人,舍寶蟾而辱香菱。
先是故意陷害香菱,讓她給自己拿帕子,惹怒薛蟠;再令薛蟠在香菱房中與寶蟾成親,卻讓香菱服侍自己,且命她睡在地下,整夜折磨。
第三招,則是裝病,抖個紙人兒出來,卻以退為進,故意說是寶蟾所為。明知薛蟠此時心頭肉兒正是寶蟾,逼得薛蟠不問青紅,抓起門閂屈打香菱。而且語語挾制,百般惡賴,連薛姨媽都罵在裡頭,逼得薛姨媽立時三刻帶了香菱走,甚至要賣香菱。還是寶釵攔在裡頭,才把香菱留在了府中。
接連三招,其實說穿了都是「陷害」二字。然而誠如脂硯齋所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時節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風馬牛,全若強湊合,故終不相符。運敗之事大都如此,當事者自不解耳。」可見薛夏聯姻,便是「運敗金無彩」的開始了。
薄命的玄機,竟是早已暗藏在姓名之中,前生註定,只是當事者不自知。
故而,香菱詠月三首的最後一首最後一句便是:「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裡的嫦娥,亦是雙關,既指月亮,也指金桂——那金桂自喻嫦娥,香菱既是問她「為什麼打破人家夫妻團圓?」也是在問她「為什麼讓你自己也不得團圓呢?」
雖然全書到八十回末時香菱一息尚存,但我們都可以想知,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音,次年元宵節後「便是煙消雪滅時」,是不可能有機會等到高鶚續寫的什麼夏金桂自食惡果,香菱被扶正後才被甄士隱接引了。
金桂的所作所為固然咎由自取,即使後景淒涼亦是不值得同情的,然而,她本也是花容月貌的好人家女兒,倘若丈夫爭氣些,未必不能夫唱婦隨,過上好日子。然而她偏偏遇到了薛蟠,也算得上是不幸了,難怪要同被她欺凌至死的香菱一樣,都逃不了薄命司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