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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2024-10-06 00:49:08 作者: 西嶺雪

  王熙鳳功高蓋主漸失威

  榮國府內當家王熙鳳,在前五十五回中一直是呼風喚雨,隨心所欲,春風得意,為所欲為的。五十五回元宵節過忽然小產,情況急轉直下,權威漸失。一方面王夫人另提拔了心腹薛寶釵當家,心中早已暗定了鳳姐接班人;另一方面邢夫人對鳳姐的嫌隙越來越重,時時刻刻尋機給她沒臉;另則一直跟她維持著表面和睦的尤氏也因為尤二姐之死,而和鳳姐貌和神離,結了很深的梁子。

  於是,到了第七十一回,三位高層索性聯起手來,一起當眾下了鳳姐面子,讓她狠狠吃了個暗虧。

  按理說榮國府家務應當由長房媳婦掌管。然而一則賈母偏心,不喜歡大兒子;二則賈赦原配死得早,邢夫人是填房,出身卑微,不堪重任。於是,這掌門人大權就落到了二兒媳王夫人的頭上。但是王夫人能力平庸,雖有兩個兒子,無奈長子早逝,未亡人李紈性情木訥,比王夫人更無能;而且一個寡婦處理內務,難免要與管外事的爺們打交道,深為不便;二子寶玉還小,尚未娶妻;探春更小,且在閨中,諸事不便。

  這樣子,王夫人只有藉助自己的外甥女王熙鳳來幫忙料理家務,鳳姐與賈璉夫妻兩個男主外,女主內,裡應外合,有商有量,非常省心便利。

  本來這主意是極好的,王熙鳳既是長房兒媳,又是二房外甥女兒,由她來管家,正是平衡長房與二房關係的絕好策略。倘能處理得當,自可翻雲覆雨,進退自如;然而一個不小心,就會兩頭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而王熙鳳,偏偏是最不懂得低調做人的一隻「凡鳥」。即使擱在今天,也絕不會是個好領導。這並不是因為她待下嚴苛,重利盤剝,而是她不懂得交際之道。

  表面上,王熙鳳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又風趣幽默,伶牙俐齒,最是交際能手。她對頂頭上司史太君承色說笑,對風頭人物賈寶玉體貼備至,對各位中層領導大嫂子小姑子謙和有禮,還能說人緣不好嗎?

  冷子興曾經形容她:「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周瑞家的則說:「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

  

  但事實上,王熙鳳太賣乖能幹了,也就遠遠失於周到,她機關算盡,卻忽略了管理結構中相當重要的一環——董事會名譽成員: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儘管邢夫人無權,王夫人無能,但她們畢竟是賈府長輩,其身份在賈母之下,鳳姐乃至眾姑娘之上,如果鳳姐是中層領導,執行長;那麼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層,縱使不參與具體管理,卻也是擁有議事權與投票權的。

  那邢夫人稟性愚犟,貪得無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並不以兒媳能代任榮府管家為傲,反而妒恨不平,「嫌隙人有心生嫌隙」,時不時就要給鳳姐找點麻煩。

  書中邢夫人對王熙鳳的嫌忌是明寫的,曾親口當著迎春的面說過:「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他伺候。」嫌惡妒恨之情溢於言表。

  聽說賈璉當賣老太太古董,邢夫人立刻找上門來敲詐:「你沒有錢就有地方遷挪,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說沒地方。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裡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幸虧我沒和別人說去。」逼得鳳姐只得拿自己的金項圈當了二百兩來交「封口費」。

  小廝興兒曾對尤氏姐妹說過:「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旁觀者清,興兒雖是基層員工,卻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離鳳姐,因為兩點: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為鳳姐這個做兒媳婦的權勢比自己這個做婆婆的長房長媳還大;恨,則是因為鳳姐不肯向著自己這一房,只知道討老太太的好,順承王夫人。

  然而王夫人是不是就對鳳姐十分滿意呢?未必。

  正如平兒勸鳳姐的話:「縱在這屋裡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裡去的。」——平兒想得到,王夫人又怎會想不到?防不到?

  王夫人雖然是熙鳳的親姑媽,而且把管家大權交給了鳳姐代理,但這並不代表她完全信任王熙鳳。一邊用著她,另一邊也防著她,其心理同樣出於妒恨。妒嫉鳳姐本領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賈母的寵,也更得眾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皰,恃寵生驕,並且隨著她羽翼漸豐,鋒芒畢露,氣焰越來越囂張,連自己也不放在眼裡。

  周瑞家的小子在鳳姐生日裡發酒瘋,撒了一院子饅頭,鳳姐發火要攆他,且命賴大家的:「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里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嬤嬤忙勸道:「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賴嬤嬤是府里老人,精於世故,一眼便看到了這件事的實質:「打狗也要看主人」 ——連無知識的老嬤嬤都知道的避諱,鳳姐居然不在意,獨斷專行,豈非僭越?

  此前林之孝家的曾勸誡寶玉說:「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裡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裡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才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

  ——這樣簡單的道理,鳳姐偏偏不懂得,不看見,一而再地挑戰權威。又怎麼能讓王夫人心裡不懷恨呢?

  王夫人屋裡失竊丟了玫瑰露,丫鬟們互不認帳,混咬一番。鳳姐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明知道太太的丫頭不便擅加拷打,卻還要自作主張嚴刑逼問,豈非明知故犯?

  幸虧平兒看得清楚,忙勸阻說:「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麼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

  這兩次拿太太的人開刀雖然都未實施,然而一次又一次,總有眾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鳳無心做了出來,卻被王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而這些事,倘若王夫人知道,又會怎麼想、怎麼做呢?她是個愛聽小話的,趙姨娘抱怨說短了一吊錢,王夫人就會冷不丁地查帳;襲人背地裡說寶玉大了要避嫌,她高興得趕著喊「我的兒」。這樣一個人,會樂意聽到別人告訴她鳳姐背地裡策劃整治她的陪房和丫鬟嗎?

  書中說邢夫人所以厭惡鳳姐,皆因為受到下人婆子們調撥,「只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眈眈。」

  「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裡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著老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著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著實惡絕鳳姐。」(七十一回)

  這段白描,形象地畫出了「刁奴蓄險心」的嘴臉,也是大家族常情。

  然而邢夫人身邊人如此,焉知王夫人身邊人不也是這樣呢?那周瑞家的身為太太陪房,兒子差點被鳳姐攆出府,難道不會向主子報告?彩雲、彩霞皆是王夫人貼身丫環,既與趙姨娘相契,自然同鳳姐不睦,難道不會尋機離間?

  第三十九回中,寶玉說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裡告訴太太。」分明暗指彩霞心機深沉,多事饒舌。

  王夫人身邊既有這許多「耳報神」,也就難保對鳳姐滿意。況且她托鳳姐替自己管家,本來就是權宜之計,原沒打算讓她長久大權獨攬的,如今見她越來越猖狂,就更加抓緊準備,扶持新生力量來取代她。這從鳳姐生病時,王夫人新委任的三位「鎮山太歲」就知道了。

  李紈、探春、薛寶釵。這三個人,一個是王夫人的長兒媳婦,一個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兒子媳婦,還有一個是掛名女兒——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卻一心一意長年巴結著自己的,而且終究要出嫁,不會奪權,因而王夫人暫時把家交給她管是放心的。

  這三個人里,任何一個能夠趁機成長起來,真正地取代鳳姐,都遠比鳳姐容易控制。至少,這三個人和自己的關係都比王熙鳳更加親近。尤其寶釵,更是王夫人認定的準兒媳,最佳的榮府內當家。這是打定主意要奪鳳姐的權了。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里,賈母生日,鳳姐因看門的婆子得罪了寧府當家尤氏,便命人將婆子捆了等尤氏處分。邢夫人聽見了,故意當著眾人的面給鳳姐沒臉,陰陽怪氣地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完轉身就走,全不給鳳姐一個解釋的機會。

  王熙鳳正在又羞又氣,因王夫人在一旁問起,只得將緣故從頭細說,又道:「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

  誰知尤氏並不領情,只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這一「笑」,真是意味深長。前文里她因婆子說「各家門另家戶」的話,分明氣得又是冷笑又是查問這兩個是什麼人,還立時三刻就找鳳姐理論,是寶琴、湘雲、襲人並兩個姑子硬勸住了。如今鳳姐真的替她料理了,她反而笑人家「多事」,簡直落井下石,近乎陷害。

  但這正是尤氏不動聲色的報復之舉:尤氏身為寧國府當家,無論在職稱還是輩份上,都與鳳姐平級。本來和鳳姐的關係也頗好,可是因為尤二姐勾搭了賈璉,被鳳姐打上門來,揉搓折磨,又吐又扯,臉對臉罵了半日,半點情面也不留。兩人後來表面上還算和睦,然而心裡怎能不恨?如今有了這個機會,還不趁機討個大度名聲,把嚼子給鳳姐戴上嗎?

  但表現最特別的還是王夫人,此時她本應該對尤氏說:雖然節下,禮不可廢,婆子先放了也可,但過後還是要重辦的。這樣既可以兩不得罪,又可以替鳳姐周旋了面子,而且不失當家人的體統。正如後來賈母說的:「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

  然而王夫人分明也是想趁機殺一殺鳳姐的威風,不願意看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個由頭涮涮她的面子,而且最好這個由頭不是自己找來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給鳳姐定個罪名,還不趕緊推波助瀾嗎?因此打蛇隨棍上,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也不再聽鳳姐羅嗦,自己親自下令,回頭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這分明是當眾教訓鳳姐:你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讓你太太當眾說了那麼難聽的話。那好,我不用你處理了!

  在這次事件中,邢夫人不用說了,擺明是要給鳳姐難堪;尤氏更是趁機報復;但最悲哀的還是王夫人,明知鳳姐受了委屈,非但不維護,還借力打力地又給鳳姐加添了一筆沒趣——即使要放兩個婆子,也該交由鳳姐去放。她卻自說自話地教訓了鳳姐幾句,然後「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簡直當鳳姐是透明。

  這一段描寫,怕是前八十回里鳳姐最可憐的時候,比跟賈璉大鬧一場,哭得「黃黃的臉兒」更可憐。因為彼時大發雌威,還可以撒嬌哭鬧,此回卻惟有忍氣吞聲,暗自飲泣,連哭都不敢大聲哭。老太太命人叫她來問話,她「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過來,鴛鴦看見她眼睛腫了,問是受了誰的氣,她還要佯笑掩飾:「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連哭也不敢,還不可憐嗎?

  ——人人只道鳳姐抓尖好強,豈知她身處中層夾心,受的氣比誰都多。十個人里,縱然周旋了九個,一個照顧不到,閒話也會說到十分,終究是功不抵過。

  這回明明是兩位夫人使心眼,拿鳳姐當了磨心,而她有冤無處訴,白受一場夾板氣,還不能說一個「不」字,因為兩邊都是太太,是長輩。給她什麼,都得忍著。

  這次「放人」事件,可謂是邢王二夫人加上尤氏的一次完美聯手,給了鳳姐沉重一擊。而接下來的「搜人」事件,則是兩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將鳳姐踩沉一層。這便是「抄檢大觀園」的真實起因,邢王二夫人的嘴臉也更加難看了。

  抄檢之後,王熙鳳的心是徹底灰了,榮國府的聚宴中,她不再唱主角,而要漸次缺席了。

  後來賈府被抄,寧國府的罪行明明比榮國府重,然而淹蹇在獄神廟的人卻只是鳳姐,為何?後四十回遺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眾人踩,登高必跌重。

  鳳姐的判詞裡說她「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細想起來,鳳姐其實並不是很懂得算計,非但算不出天威難犯,命運多舛,且也沒算到人心叵測,功高蓋主。也就難怪她會死於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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