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2024-10-06 00:48:36
作者: 西嶺雪
後廚瑣屑與司棋的煙火氣
(一)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畫風突變,開篇柳五家的與小麼兒一番插科打諢,語言潑辣俚俗,充滿市井的鮮活靈動,唯妙唯肖,與前文大觀園群釵及小丫頭的言語又自不同。
通過這些對話所傳遞的訊息,除了表現出賈府下層奴才的生活常態之外,同時也補寫出了上層主子所進行的一系列管理改革的後續發展。比如:
「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象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象那黧雞似的,還動他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招手兒,偏你那好舅母就看見了。他離的遠看不真,只當我摘李子呢,就屄聲浪嗓喊起來,說又是『還沒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進鮮呢,等進了上頭,嫂子們都有分的』,倒象誰害了饞癆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沒好話說,搶白了他一頓。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
這段話照應前文「柳葉渚邊嗔鶯咤燕」,都是在繼續鋪陳描寫兩個狀態:
一是探春分干到戶後,各位責任管理者監督得有多麼勤謹嚴苛;二是賈府奴才的關係有多麼盤根錯節。正如小麼所說:「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五兒想進怡紅院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守角門的末流奴才倒已經先聞了信兒了。自然是怡紅院的丫頭漏了風聲,被園中丫鬟泄露了出來。後文中五兒去找芳官,小燕兒說她「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他做什麼。」可見一斑。
而小麼口中所謂「成體統的姊妹」,頂天也不過是大觀園的大丫鬟罷了。但是已經足以讓小麼洋洋得意擺起雞犬升天的嘴臉了。這也側寫出五兒為什麼那麼想進怡紅院。
接著小蓮花兒為雞蛋同柳五家的鬥嘴,則是補寫大觀園自立小廚房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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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兒說:「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麼。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
這是接起前文鳳姐五十一回末,鳳姐和賈母王夫人商議:「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裡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
王夫人因作主:「後園門裡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裡,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裡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還因此大力誇獎鳳姐細心周到,真心疼小叔子小姑子。
此處才著力寫出這另設廚房之利弊:利在著實便宜,弊在另生事端。
柳家的算了一筆帳:
「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帳來,惹人噁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不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裡有這些賠的。」
短短一段對話,夾寫了探春、寶釵、趙姨娘迥然不同的做人方式,和老太太奢華堪比皇宮內苑的飲食排場。同時明確點出:大觀園常住人口,公子小姐和丫鬟們總數約在四五十人。平均下來,除寶玉外,每位姑娘院中用著大約四五個丫鬟。這些伏侍小姐的貼身丫鬟原比別的奴才體面,柳家的謔稱其為「二層主子」,後文婆子們打罵司棋時更稱之為「副小姐」,果然是「成個體統」!
而司棋,正是這場廚房風波的高潮,她的蠻橫跋扈仗勢欺人在這場戲裡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正是《紅樓夢》筆法最高明的地方,沒有人是絕對的好人或壞人。
許多演繹故事和戲劇中,司棋作為自由戀愛的女主角,給描寫得三貞九烈,才德兼備,這是不符合原著形象的。
司棋是大觀園丫鬟中煙火氣味最足的丫鬟,所以把她的重頭戲安排在後廚房是有道理的。「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這樣一個口味刁鑽性格潑辣的人,自然談起戀愛來也不是像小紅那樣遮遮掩掩,而是直接在園子角門山洞裡里付注行動,大行魚水之事了。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把她安排作「繡春囊」的原凶了。
(二)
「原來那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里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
第七十二回開篇的一段故事表明,司棋其實是挺冤的,她與表哥潘又安私相授受,有動機有布署有行動,卻還沒來得及實踐,沒有真正成事,卻被鴛鴦驚散,弄得一個跑了,一個病了,真正棒打鴛鴦。
最重要的,是這段話前前後後照應了三件事:
一是第二十七回中,紅玉替鳳姐傳話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 站著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
司棋從山洞出來,且系裙子,顯然是進去小解了。此時鴛鴦也尋了此隱避之處想要小解,估計是同一處。正因司棋每每貪其方便,熟悉地形,才會選了這裡來偷情。
這裡再次見出司棋的煙火氣,是個坐言起行的行動派,潑辣粗糙,想干就干,大白天裡放著茅廁不去,卻跑到山洞裡小解,以小見大,可知性情;
第二件事照應的是留門看道之事,正應了賈母生日宴晚上尤氏看見角門大開,無人把守之事。想來既有司棋買囑婆子之事,自然也不乏他人,此處窺一斑而知全豹,大觀園裡藏污納垢昭然若揭;
第三件是「海誓山盟,私傳表記」之事,這表記就是繡春囊了。想來二人正在私相授受你儂我儂之際,偏被鴛鴦驚破,嚇得繡春囊也掉在洞中忘了拾回,致被傻大姐兒拾到,惹出一場抄檢大觀園的慘劇來。
如果說司棋是招致大觀園慘劇的罪魁禍首,一點也不冤枉。
尤三姐以鴛鴦劍自刎,鴛鴦女驚散了一對野鴛鴦,世上的事,就有這麼多無心之失,奈何,奈何!
柳五兒之死
書中自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嗔鶯咤燕,召將飛符,玫瑰露,薔薇硝,大鬧怡紅院之後又接著廚房裡一場雞蛋大戰,真是眼花繚亂,寫得特別有生活氣息。
只可惜芳官、蕊官等大戰趙姨娘,雖然爭得一時義氣,過後王夫人抄檢大觀園時,到底還是翻出舊帳,將所有一干人逐了出去,且因芳官分辯「並不敢挑唆什麼。」王夫人便一一數落:「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
真看得讀者一愣:柳五兒死了?就這麼死了?柳五兒怎麼就死了呢?
前文五兒和芳官傾訴心事時曾說過:「一則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則添了月錢,家裡又從容些;三則我的心開一開,只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家裡的錢。」
進怡紅院做丫頭,竟然是為父母爭口氣的揚眉之事,讀來真正令人心酸。
可憐這樣低微的願望竟未能實現,禍端便出在「玫瑰露與茯苓霜」一案上。
五兒因得了些茯苓霜,想分與芳官,偏偏趕上林之孝家的帶著人巡園,竟給當賊拿了,且前往廚房起贓,又引出芳官贈與她的玫瑰露來,這可真是「雪上加霜」!
這玫瑰清露,在寶玉挨打一回中首次出現,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兒,盛著胭脂一樣的汁子,正是上用的貢品,本來是貼著鵝黃簽子的,本非常人所能享用,如今竟被芳官拿來隨隨便便地送了人。
德不配位,必有遭殃。這玫瑰露非但不是治病靈藥,反成了招禍的炮捻子。怪只怪五兒沒那麼大福,禁受不住吧。
那林之孝家的拿住了五兒,交給上夜的媳婦當賊看管,素與柳家不睦的人聽說了,都趁機來奚落嘲戲她,五兒又氣又委屈,「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睡,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她原本生得弱,再加上被誣受辱,鬱結於心,終至一病而歿。
五兒出場突然,收場潦草,正是又一個紅顏薄命的女兒!
但是,整個的「茯苓霜冤案」中,林之孝家的雷厲風行,嚴懲重辦,究竟是順水推舟偶然如此,還是主觀陷構刻意為之呢?那柳五兒之死,究竟是偶然事件還是必然命運?
本來照書中一路白描寫來,柳五兒的死因,乍看上去很簡單,似乎只是運氣不好,自己撞在網裡,白受了一場悶氣,加重了病情,一命嗚呼。但是聯繫到錢槐、趙姨娘等人,便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了。
我們再從頭捋一遍眾人的關係:
趙姨娘與怡紅院的仇怨就不用說了,而挑撥趙姨娘大鬧的人是夏婆子,乃藕官之乾娘、小丫頭蟬姐兒的姥姥;挑唆王夫人抄檢的則有王善保家的,乃是司棋的姥姥;而蟬姐兒為了一塊糕曾與芳官在柳家廚房鬥嘴,司棋更是為了一碗雞蛋大鬧廚房。
很明顯,趙姨娘、夏婆子、王善保家的等人為一派;而柳家母女則與芳官等為另一派。從大鬧怡紅院到大鬧後廚房可見,兩派的戰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止劍拔弩張,已經是真刀真槍了。
柳家的為了司棋要雞蛋的事跟小丫頭蓮花兒對嘴,曾說過寶釵探春花五百錢點了碗油鹽炒枸杞芽兒,趙姨娘聽了又氣不忿,不甘心便宜了柳家的,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可見柳家的對趙姨娘沒甚好感,那趙氏愛生閒氣找麻煩的人,自然對柳家的也有銜怨。
但這裡面似乎沒有林之孝家的什麼事兒,那林之孝家的為什麼要對付五兒,又是站在哪一派的呢?
我們先從趙姨娘這邊看,第七十一回中因婆子得罪了尤氏,王熙鳳喚林之孝家的半夜進園來辦理,出來時正遇見趙姨娘——
「趙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趙姨娘原是好察聽這些事的,且素日又與管事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聞得八九,聽林之孝家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說畢,林之孝家的出去。」
這一段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趙姨娘素日與這些管事女人們親厚,聯絡緊密;二是趙姨娘所說的「巴巴傳進你來、戲弄你、頑算你」之人自然是鳳姐,她早就恨毒了熙鳳,如今細細察聽這些事,原為的是弄舌——跟誰搬弄呢?只會是王夫人。那王夫人雖然素厭趙氏,卻喜歡聽小報告,第二天邢夫人當眾給鳳姐沒臉,王夫人非但沒有維護鳳姐,反而幫腔令她下不來台,焉知不是趙姨娘之過?
現在既從趙姨娘角度出發,確定了她與林之孝家的有交情;再從林之孝家的立場分析,看看她同怡紅院的關係如何——她的女兒林紅玉原在怡紅院當差,向來被晴雯、秋紋等人排擠打壓,如今剛剛兒的脫離此處投奔了鳳姐。既如此,林之孝家的對怡紅院裡得意的大丫頭又豈會有好感?那柳五兒結交了芳官兒想進怡紅院,小丫頭蓮花兒又曾說柳家的巴結晴雯,要碗素炒茼蒿親自端了去,對司棋卻是帶搭不理——凡此種種,怎不讓林之孝家的厭恨?
最後再看一下林之孝家的跟柳家的關係如何,書中雖然沒有明說她和柳嬸子有仇,但是從她還不等官司落定便急急押了柳家的,又派了秦顯家的去替換便已可知,她是多麼想把柳家的趕出園去。文中說她為玫瑰露失竊一事嚴辦五兒,然而晴雯和平兒私下議論,那露自是彩雲偷了給賈環了,若從趙姨娘處起贓也不難——這件事平兒晴雯等都知道,林之孝家的又豈會不知?這是擺明了要拿五兒頂缸,趁機奪位。
且那林之孝家的一力保舉派去接管廚房的秦顯家的又系何人呢?原是司棋的嬸娘。書中借玉釧之口交代:「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他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顯然司棋也是賈府的家生子兒,三五代的陳人,根深葉茂,父母叔伯都在府里聽差,牽連兩府,姥姥王善保家的還是邢夫人的陪房管家,難怪她有膽子砸廚房了。
司棋大鬧廚房,林之孝家的辦了柳五兒,卻讓秦顯家的接手廚房——這不是很明顯的派系鬥爭嗎?即使不是刻意設計的陰謀,卻也是埋伏良久的仇恨,只等一根導火索引爆而已。
首先,林之孝家的審五兒時,「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和個媳婦子走來」,是真的巧嗎?
這兩人都剛剛被柳家的得罪過,此時結伴而來,一唱一和,講相聲似的把五兒逼進死角,套路何等清楚!
其次,說到王夫人房中失竊,說「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使平兒催逼他」,是真的「沒主兒」嗎?
後文中晴雯說「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望。」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
晴雯、平兒知道的,林之孝家的豈會不知?既然被催逼得急,正是要找人頂缸的時候,此時遇見五兒,究竟是誤會還是明知無辜而將錯就錯,甚至根本就是存心誣構?
可以大膽假設:柳家的給侄兒送玫瑰露,又取了茯苓霜回來時,錢槐是在場知道的。很可能會告訴了趙姨娘。那趙姨娘因托彩雲偷了露給賈環,「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考出來,每日捏一把汗,打聽信兒。」——向誰打聽呢?自然是相與管家林之孝家的了。
林之孝家的原奉王熙鳳之命到處查問失露之事,明知是趙姨娘所為也不肯上報,現在聽其轉述錢槐之語,知道柳家的亦有玫瑰露,便設了一計——司棋借雞蛋事大鬧廚房根本就是故意的,為的就是翻查證據,坐實賊贓。
林之孝家的自謂此計再周全不過,所以得意忘形,逕自押解了柳家的來,又自說自話派了秦顯家的去管廚房,大大咧咧地對平兒說:「今兒一早押了他來,恐園裡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併回明奶奶,他倒乾淨謹慎,以後就派他常伺候罷。」
誰知平兒竟不買帳,判冤決獄還了柳家母女清白,「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進來,只興頭上半天。」這個「等」字表明,這干人尋摸此差不是一天兩天了。且一上任便先打點了送林家的禮,而且是「一簍炭,五百斤大米,一擔粳米」的重禮,哪像是臨危受命的樣子?分明有備而來。
書中雖未明寫司棋參與此事,卻兩次寫道:「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連司棋都氣個了倒仰,無計挽回,只得罷了。」可見上述猜測不無可能。
另外,後文中第七十四回開篇又補寫一段:
「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這園中有素與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來,說他和他妹子是夥計,雖然他妹子出名,其實賺了錢兩個人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地央求晴雯、金星玻璃告訴了寶玉。」
這一段明白寫出園中幫派分系之混亂敵對,早非一日之功。所以說,茯苓霜只是導火線,縱使沒有這條線,趙姨娘、錢槐、林之孝家的、夏婆子、王善保家的、秦顯家的這一干人牽藤扯蔓,附會構陷,總也能找到別的契機發難。
俗話說:不怕賊偷,只怕賊惦記。以柳五兒之嬌弱多病,竟是在劫逃難。
可以說,從柳五兒想進怡紅院、對錢槐拒婚那天起,就已經註定了她的死期了。
表面上,廚房一役秦顯家的偃旗息鼓,偷雞不成蝕把米,吃了大虧;寶玉且說:「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她(五兒)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柳家大獲全勝。
然而五兒薄命,因了這場氣一病不起,至死也未能進得了怡紅院。長遠看來,柳家的終是敗了。
打老鼠傷了玉瓶兒
(一)
平兒判案時曾說:「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了打老鼠傷了玉瓶。」
這隻「玉瓶兒」正是玉派人物探春,賈府里明公正道的三小姐。可憐的是,新晉當家三小姐玉瓶兒的體面,竟需要一個丫環平兒來保全,也真令人唏噓。
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中,曾借寶玉眼中心中特為平兒定評:
「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
這段中除了對平兒的憐恤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寫出她「周全妥貼」的能力本領。她不僅周全於璉鳳之間,也妥貼於探春之前。
將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平兒侍妝與此對看,尤為令人感慨:前者寫鳳姐潑醋,平兒哭了一場,被寶玉拉至怡紅院去安慰,並親手為其調脂弄粉,對鏡理妝;後者則是探春管家時,趙姨娘來撒了一場潑,弄得探春哭了,平兒因待書等大丫頭不在,便親自挽起袖子來,侍候探春洗臉勻面。
那平兒本是賈璉之妾,從輩分上來說,當屬寶玉、探春兄妹的小嫂子。然而寶玉體貼備至,探春卻頤指氣使,可謂天壤之別。其內在原因,一則固然是寶玉生性溫存,對女孩兒如待上賓,再則也是寶玉心中坦蕩,自能從容;探春卻因為心中存了正庶之分,本來心虛,所以故意地要指使平兒來顯示自己的主子身份,使眾人警醒。
趙姨娘敢到議事廳來胡鬧,無非因為探春是「從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再厲害也不能把親娘怎麼樣,故而才敢無理取鬧,撒潑放誕;然而正鬧著,忽然平兒來了,趙姨娘立刻住了口,賠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只沒得空兒。」——真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那趙姨娘是賈政之妾,且生了一子一女,是正經八百的姨娘;平兒不過是賈璉的通房丫頭,連個名份都沒有,無論從身份還是輩分上,都比趙姨娘低了一級。然而趙姨娘膽敢跑到探春前大吵大鬧,見了平兒卻低聲下氣,何其愚也?
這場吵鬧最使探春寒心的,是看清了自己的威信還不如平兒。正如趙姨娘說的,「我在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
探春若能說得出口,想必也會感慨:「我在這屋裡賠小心,好容易混了這麼多年,又混了個管家的職稱兒,這會子連平兒都不如,我還有什麼臉?」
功高蓋主,平兒在這風口浪尖上進來,其實已經無形中傷了探春。而她自己也很明白,所以才要主動自降身份,為探春挽袖卸鐲,侍候洗臉,給足了探春面子,以消她心中之憤。
正洗著臉呢,偏偏外面侍候的媳婦沒眼色,又來回事,捱了平兒一頓訓斥,嚇得忙賠笑說:「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顯見得平兒的面子還是比探春大。
此為探春心中不憤之事,於是接下來小丫頭令媳婦們去傳寶釵的飯來,探春故意大聲說:「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他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裡站著,你叫他去。」故意做給眾人看,提醒誰主誰仆。
平兒答應著忙出來了,那些媳婦自然不肯讓平兒去,忙著讓座敬茶,一邊說:「那裡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去了。」好不殷勤。
——此一番背後動靜,探春不會不知道,所以這般造作,無非是教眾人知道:你們那般奉承平兒,而平兒也不過是個丫頭,我可以隨意支使的,何況你們?真是連個高低都不知道!
探春的這番心思,平兒是深知的,故而推心置腹地勸誡眾人:「你們太鬧的不象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這既是替探春警告諸人,也是在為眾人設身處地地著想,可謂苦心孤詣,寧可委屈了自己,只望大家無事。
最難得的,是平兒有此權威卻仍不拿大,對自己的身份看得極其清楚。媳婦們對她百般奉承,又是「拿了個坐褥鋪下」,又是「捧了一碗精緻新茶」,而平兒卻並沒有趾高氣揚拿威作勢,仍是「陪笑」說話,「欠身」接茶,而是語重心長地向眾人說真心話:「牆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著兩,有了事就都賴他。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麼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他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他利害,你們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裡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裡,再不能依頭順尾,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他。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只單畏他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體貼之情,溢於紙上,這份寬柔大度,書中人物,無出其右。
(二)
探春才貌雙全,自尊自傲,如今當了家更是威風八面,所以特別注意要拿出當家人的體面大度來,偏偏親生娘不爭氣,處處掣肘,且不說一上來就因為發喪銀子的事大鬧議事廳,給了女兒一個大大的沒臉;便在日常生活中也從不讓她省心,探春左手才給後廚總管賞個紅包,給自己掙幾分體統,趙姨娘右手就想盡辦法劫了去,加倍地削她面子,怎不叫人笑話?
更加難堪的還是女兒當家,親娘作賊,竟然慫恿丫鬟偷太太房裡的東西。如彩雲說的:「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哥是情真。」再三再四地求丫鬟偷東西,虧她也下得去這臉!
這件事的底理,晴雯看得清楚,平兒心知肚明,林之孝家的自然也心中有數,卻偏要冤枉了五兒來頂缸,且押去來與李紈和探春回話。
試問,李紈和探春又怎會不知詳情?卻又能做出如何判斷?
所以李紈推說「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這明顯是躲避矛盾。
而探春就更加為難。她明知這五兒是替自己母親頂包,卻叫她如何說出實情?可是讓她親口將錯就錯去懲治了五兒,又實在非她所為。因此躊躇半日,也只命侍書回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也是一副「我不管了聽天由命吧」的消極態度。
探春從來不是躲事無主張的人,實在這件事太丟臉太違心,讓她再三忖度都無法自處。書中雖然白描幾筆不留痕跡,然而「半日出來」一句卻深可玩味,讓人窺見探春的為難之情。
事情處理過後,林家的回了李紈、探春,二人都說:「知道了,能可無事,很好。」顯然暗暗鬆了一口氣。「能可無事」四字,飽含了探春多少無奈。
而五兒跪著向平兒訴說冤情時,平兒一語中矢:「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的。」分明已是洞若觀火,深明底細。
次日,平兒命人叫了玉釧、彩雲來,從容說道:「這做賊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個姊妹,窩主卻是平常,裡面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
幾句話顧及了方方面面:「和我好的一個姐妹」自是彩雲,「窩主卻是平常」指趙姨娘賈環,「好人的體面」是探春,再加上我、寶二爺、你們,還真是一筆亂帳。
那彩雲羞噁心發,立意要一人做事一人當,情願自首。平兒反勸她:「你一應了,未免又叨登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終究還是要顧全三姑娘的體面。
平兒如此處事的根本原則和最高目的,便是維持各人的臉面,令各安其位,這原是她一慣的準則與作為,對探春是如此,對寶玉和墜兒如此,對管家媳婦們也是如此,此前「蝦須鐲」一案已經表現明確。
同時也切實見到平兒人緣好,威信高,行為處事比鳳姐更加大方寬慈,賞罰有度。茯苓霜、玫瑰露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她一邊壓下事件,暗地裡訪問清楚,另一邊顧慮三方,息事寧人,由著寶玉耽下責任來,對上力勸鳳姐放手,對下則親自出來吩咐林之孝家的:「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
——真真是治家明言。這一番舉止言談,何其堂皇正大!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真正有身份有肚量有分寸的一番見解,不遜於大觀園裡任何一位姑娘奶奶,只可惜府中主子有平兒這見識的,半個也無,反而窩裡橫的比比皆是,真也令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