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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深幽

2024-10-06 00:46:13 作者: 西嶺雪

  賈政與寶玉的父子之情

  通常人們泛讀紅樓,總留下一個賈政對寶玉極其嚴苛冷淡的感覺,每次見面非打即罵,張口「畜牲」,閉口「業障」,全無父子之情。

  但是事實上,嚴父只是明清小說中慣有形象,崑曲《繡襦記》中《打子》一折堪謂典型:鄭元和落第返鄉,不敢回家,淪為歌郎謀生。鄭家老家人看到後,引其回家,鄭父覺得他不務正業,有辱門楣,竟將他活活打死。這就是君臣父子夫妻的綱常倫理常態,不足為奇。

  故而脂批說:「大家嚴父風範,無家法者不知。」

  事實上,賈政對寶玉這個兒子還是相當憐愛的,從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即清晰可見:

  寶玉在園中玩耍,正碰著賈珍告訴他說老爺就來了,嚇得他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出園來,誰知一轉彎就迎頭遇見了,避之不及,只得一旁侍立。

  賈政若果然嫌棄這個兒子,必然是又教訓他幾句白日閒逛便置之不理的,可是書中說賈政「近日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機會,便命他跟來。」

  從這段話看來,首先賈政是很關心兒子學業的,所以才會常向掌塾打聽寶玉的功課進境;其次賈政對寶玉擅長屬對是有些得意的,所以才會命他隨同入園,順便考核。

  

  而且遊園時,乃是「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身體語言相當親密,和現在的中國好爸爸們摟著兒子逛街差不多了。

  初命寶玉題「曲徑通幽」時,眾人盛讚,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語氣里滿是得意寵愛。

  接著眾人游至亭邊,有客取名「翼然」,賈政卻題「瀉玉」,寶玉批評粗陋,這是把老爹也不放在眼裡了。然而賈政仍是笑著鼓勵:「諸公聽此論若如?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這已經很縱容兒子了。而當寶玉擬名「沁芳」時,賈政拈髯點頭不語,是極其讚賞之情,所以眾人也都忙跟著迎合。

  賈政又命寶玉作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這對聯採用香奩體,的確香艷工整,因此賈政仍是「點頭微笑」,眾人自然「稱讚不已」。

  這時候如果寶玉是個懂事的,就該一再奉承諸老先生,然後自己再奉命為題。可是他不,他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雖然平時怕極了賈政,但是這會兒得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了,難得被親爹誇獎幾句,給了點好臉色,立刻張狂起來,老先生們說一個名字他批評一個,左一句「板腐」,右一個「不妥」,也不等賈政命令,就急於批評議論起來,逞才炫技,更索性將賈政也批評起來,長篇闊論,指手劃腳,批評他不懂天然為何物,氣得賈政暴喝「出去!」

  雖則寶玉在此的表現是聰明可喜的,但是舉止態度卻失於輕狂,長幼無序。賈政若不出言教訓,反而是沒道理沒家教了。但是賈政內心並不是真的生寶玉的氣,所以剛說了「出去」,又立刻改口「回來」,還是捨不得兒子離開,雖恐嚇一句「若不通,一併打嘴!」其實並不會真的為此打他。

  而寶玉「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採芹人」一聯,典出《詩經》,引用嫻熟,自然順利過關。賈政雖不便再如從前那般不時拈鬚點首微笑,太縱容了兒子,而是連批「不好」、「胡說」,卻也分明是滿意的。

  於是寶玉沒隔一會兒便又得意忘形起來,在蘅蕪苑大肆賣學問來,讓賈政不得不再次喝止,阻他妄言。

  如果因為賈政連番喝阻就認為他對寶玉疾言厲色,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賈政的言行不過是嚴父管兒子,在眾人面前不使他失態失禮罷了,整體上對兒子是相當滿意的。

  這番心思,連跟賈政的小廝們也瞞不過,待寶玉一出院子,即上來抱著腰討彩頭,說:「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出了幾遍,都虧我們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

  這段話里又接連透露了三層意思:一是賈母已經聽說寶玉被賈政耳提面命之事,生怕他受委屈,打發人來問了幾次,想找理由把他叫進去避禍;二是小廝們跟隨賈政日久,察顏觀色,深知賈政脾氣,故而阻攔了賈母所派之人,回說老爺喜歡呢;第三則深知寶玉大展奇才,此番遊園是得了彩頭的,這和賈政命「出去」又立改「回來」的用意是一致的,不願意埋沒了寶玉展才的機會。

  倘若讀者竟未能猜測賈政愛子一番苦心,那是連小廝的見識也不如了。

  且說賈政一行到了玉石牌坊處,因與太虛幻境入夢處相類,寶玉若有所思,賈政見他呆頭呆腦,反而不敢多責,只冷笑說:「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自己給兒子搬了個台階下。

  遊園的最後,賈政諸人是在怡紅院歇腳的。此處安排極為得體。因為大觀園此時雖系空園,將來我們知道各院各館都是有主兒的,倘若賈政一干「臭男人」竟在瀟湘館、蘅蕪苑打尖兒,未免荼毒了薛林二位,因此只有在自己兒子未來住處怡紅院歇腳最為合宜。

  《紅樓夢》就是這種小地方最見分寸氣度。

  到了第七十五回仲秋節,眾人賞月,賈政命寶玉等作詩,賈母忙欲阻止,賈政卻說:「他能的。」分明是對兒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

  可惜這段詩沒有錄出來,脂硯齋說「缺中秋詩,俟雪芹」,是說想等雪芹詩寫好了再補出來,因此使我懷疑這一回文字不盡然是原稿,而是脂硯等人在草稿基礎上補綴而出,所以賈敬之語有極不妥之處。但這是題外話,此文且不論用。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下面一段文字: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

  看來,到了《紅樓夢》第七十五回,賈政已經不指望兒子走仕途經濟之路了,於是開始正視起作詩的本領來,而不以舉業相逼了。程高本後來把這段話刪了,因為與其續寫的寶玉中舉相矛盾。

  但是事實上,七十五回這段描寫與十七回遊大觀園對看,會發現賈政的心思是相當統一的。在剛剛進園時,賈政就曾說過:「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進了稻香村,更是說:「此時一見,未免勾引我歸農之意。」

  可見賈政雖不擅長吟風詠月,心中未嘗不曾嚮往,劉禹錫「無絲竹之悅耳,無案牘之勞形」的境界,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歸園田居」的氣節,是符合賈政內心的審美趨向的。

  全書八十回中,賈政最後一次考較寶玉,是讓他寫《姽嫿詞》,寶玉的表現更是令人嘆為觀止。一篇長歌行寫完,眾人一邊念一邊贊,念完了「都大讚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

  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既然是「笑道」,可見已經很滿意,自覺在眾人面前有了光采了,於是對三個學生說:「去罷。」

  對於賈政來說,沒有罵,就是夸,能笑一下,那已經是無上之譽。

  到這時候,父子倆已經取得了相當程度的理解與共識,天倫之情令人動容。同時可見,寶玉不僅才情過人,而且旁學雜收,學問淵博,如果讀者僅從他「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就以為他不讀書沒學問,「腹內原來草莽」,可就真是「混帳話」了。

  元春省親時有多大?

  程高本在續書里寫元妃之死時,說她死於甲寅年十二月二十九,存年四十三歲。於是2010版電視連續劇里,便找了個中年女演員來扮演元妃,導演且堅持說元妃省親時就應該是三四十歲。

  但我們都知道後四十回為高鶚續作,所言根本做不得准,用後四十回的內容反推前八十回的做法,是以錯糾正,完全沒道理的。

  雖然說書中寫到元春對寶玉口傳手教,在進宮前是寶玉啟蒙老師,起到了長姐如母的作用,但這也不代表元春的年齡真的老到了足可以做寶玉的母親。

  那麼,元春省親時到底該多少歲呢?

  這要先從清朝選秀女的規矩講起,不同的文檔上對於選秀女的年齡限制有不同記錄,有說12到16歲的,有說13到16歲的。總之最大上下限就是12到16歲之間。書中說: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賈母,刻未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

  也就是說,寶玉三四歲時,元春還在賈府中;而寶黛初見時,寶玉是七八歲年紀,此時元春已進宮,所以寶玉八歲時是元妃進宮的最後時限。

  由此得出,元春進宮的時間,大約在寶玉四到八歲之間的某一年。

  倘若是在寶玉四歲時元春進宮,而元春那年十二歲,就是比寶玉大了八歲;如果元春命運不濟,老到16歲才進宮,則比寶玉大了十二歲。

  倘若是在寶玉七八歲時元春進宮,元春那年十二歲的話,就比寶玉大個四五歲;如果元春十六歲的話,比寶玉大了八九歲。

  總之,元春與寶玉的年齡差,兩頭的極限就在四歲到十二歲之間。

  元春省親的故事寫在《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兩回,回目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這寫的是正月十五的故事;接著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則寫的是寶釵於正月二十一慶祝十五歲生日,而寶玉比寶釵小三歲,可知大約是十二歲。

  不久,元妃下旨令眾人搬進大觀園,書中錄了寶玉寫的四首即事詩,且明確點出乃是「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一絲不亂,再次確定了寶玉的年齡,正與前面的推論相符合。

  也就是說,元妃省親的時候,賈寶玉不會超過十三歲。那麼比寶玉大了四至十二歲的賈元春,這年也就是二十上下,最小不會低於十七歲,最大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正是桃紅李艷的時候。

  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曾看到《金陵十二釵》中有一首判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關於「二十年來」的解釋,自古就有很多說法。但是算清元妃省親的年齡後,則想到這可能是極為簡單的一個道理:就是元春晉封為妃的這一年,剛好二十歲。或者說,是寶玉夢遊太虛翻開冊子的這一年,元春二十歲。

  因為「榴花開處照宮闈」顯然是件大喜事,很可能指的就是「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前兩句合起來,也就是說寶玉看到薄命司元春判詞的這一年,元春剛好二十歲,不久,元春便晉妃為封了。

  還有另一個可能性,就是以元妃進宮的年齡下限來算,這一年元春十七歲,那麼接下來紅樓紀元共寫了三年的故事,八十回後如果緊接著寫元妃大薨,則剛好二十歲。也就是說,她死於雙十年華,用生命來辨了一場是非成敗轉頭空。

  接下來的每句也都是後來的預言:「二十年來」指的是當下的時間,「榴花開處」指的是不日晉封,「照宮闈」明確了地點;「三春爭及初春景」點明人物;「虎兔相逢大夢歸」則是結局,也有版本作「虎兕相逢」,前者喻強弱相逢,後者喻兩霸相爭。但不管是哪種,結局都是死亡。

  那麼,元春又是怎麼死的呢?

  我們不妨再來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

  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脂硯齋在此有一句夾批:「悲險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為何「險」,又何為「險」?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可見元妃死於意外,正是在最得意的時候突遭變故,芳魂消逝。而且,她並不是死在宮裡,而是野外,「望家鄉,路遠山高。」

  如果元春死於宮中,那麼皇宮就在京城,王夫人每月還有兩次可以探訪的,算不得「路遠山高」,所以這個山,很可能是馮紫英提及的鐵網山。

  宮中妃子出遠門進山,只能是伴駕出遊,最常見的就是春狩。因為滿清在馬上得天下,為示不忘本,每年一春一秋,都有圍場打獵之事。前文馮紫英提到被鷹捎了一翅子,而且出的公差,去鐵網山挨苦,只可能是伴駕狩獵,不然不會把打獵說成公事,這便是一處伏筆。

  劉心武用了幾部書討論「日派」與「月派」之戰,推論元春為柳湘蓮等義軍陣前逼死,未免膠柱鼓瑟。如果僅因為一句「乞巧伏元春之死」,就將元春與楊貴妃生套活剝,那麼,《牡丹亭》亦「伏黛玉之死」,難道黛玉便要死後還魂再與寶玉團圓不成?況且曹雪芹在全書開篇一再申明無干政治,「大旨談情」,不敢傷時罵世,非議朝廷,雖是掩人耳目之言,但可想而知書中不至涉及「叛亂」、「逼宮」之類重大宮廷事件,不然就與紅樓筆法有違了。

  元春在伴駕春狩時猝死,無論是意外還是人為,但是元春一死,賈府的靠山也就倒了,若再不知進退,不久便會大難臨頭,因此元妃會在夢裡向王夫人示警——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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