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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2024-10-06 00:45:54 作者: 西嶺雪

  賈府第一罪人賈敬

  第十一回寧府宴開篇便道:

  「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些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等與賈敬送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來。你說:我父親遵太爺的話未敢來,在家裡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寥寥數語,寫出了賈敬、賈珍、賈蓉三代人的不同性情與態度。

  這是賈敬在全書中的第一場「戲目」,雖然他本人並未真正出場,卻以他的生日為炮捻子,引出了後文無數煙火好戲來,讓人眼花繚亂。

  其實,這捻線兒扯得挺長,早在第十回中,已經通過尤氏與賈珍的對話提出賈敬生日將至,賈珍說道:

  

  「我方才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來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鬧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眾人些頭,莫過你把我從前注的《陰騭文》給我令人好好的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後日這日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要來,又跟隨多少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又說,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來升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從賈珍的態度看來,世家子孫的大樣兒不走,還是很尊重老子的。如果賈敬肯好好教導,一如賈政之教寶玉,或許賈珍不至於變得那樣壞。但是賈敬心裡除了「道」之外一無所思,一不問子孫賢孝,二不管兩府事務,只讓人把《陰騭文》好好的寫出來刻了,就以為自己積了功德了。後來十一回中寫賈蓉送禮去玄真觀,賈敬也是再三命把《陰騭文》急急的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可謂照應嚴密。

  《陰騭文》全名《文昌帝君陰騭文》,是道家經文,主旨在於勸人多積陰功陰德,為善不揚名,獨處不作惡,這樣就會得到庇佑,賜予福祿壽。

  ——然而賈珍做了那麼多惡,光憑抄刻一萬張經文散人,就能積德了嗎?賈敬的不理家事,不教子孫,本身已是作惡,又怎麼能積得了陰騭呢?

  開篇《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曾介紹賈敬其人與寧國府大略:

  「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

  初看上去,賈敬也沒做什麼壞事,只不過痴迷道術,不管家事而已。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他本是一族之長,如今卻不務正業,把官讓兒子賈珍襲了;又不肯好好教兒子,由得賈珍胡鬧,「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也管不了他。因為惟一能管賈珍的人就是甩手大爺賈敬。

  子不教,父之過。賈敬最大的錯處就是不理家事,不教兒孫。

  這對於小戶人家來說,也是一個不合格的老子,將來兒子作奸犯科,人們也要首先指責他老子不懂管教;對於寧國府這樣的公侯之家,就更是大事,因為賈珍襲的乃是將軍之職——大將軍也好隨便讓賢,由著不孝子拿去玩鬧的?將祖蔭如此糟蹋,就是對皇廷的至大不忠,對祖宗的頭等不孝。

  宋徽宗並沒做什麼壞事,還多才多藝,書畫雙絕,但是千秋萬代都稱其為「昏君」,就是因為他身為九五至尊而不務正業,不理朝政,是亡國之君;賈敬本人雖然沒出什麼大壞,然而他身為兩府族長,卻一味好道,不理家事,致使祖風敗壞,喪滅倫常,就是他最大的罪過了。

  因此第五回《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關於秦可卿的判曲《好事終》里才會唱道: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把整個賈府之敗都推在了賈敬頭上,這罪名還真是不小。

  所謂「箕裘」二字,箕指揚米去糠的竹器,或者畚箕之類;裘指冶鐵用來鼓氣的風裘。兩個字合在一起,則表示管理家務。

  《禮記*學記》中說:「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因此,「箕裘」又代指傳統家風。

  有個成語叫作「克紹箕裘」,比喻繼承祖業。崑曲名劇《精忠記》里有唱詞:「休夸琴瑟調宜,願百年奕葉傳芳,好兒孫箕裘相繼。」就是這個意思了。

  而《好事終》的曲子裡剛剛相反,卻說是「箕裘頹墮」,則指家風敗壞,蕩然無存。所以會弄到這個田地,都是因為賈敬;而整個賈家的事業消亡,首先要怪罪寧國府。

  那麼,賈敬的生日到底伏了多少罪孽,才會得出這麼嚴重的指摘呢?

  細讀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可以發現這場生日宴上已經至少寫了兩件大惡事:熙鳳探可卿——可卿之死,是賈珍的頭一件大罪孽;這還不算,鳳姐從可卿處出來,又遇見了賈瑞——又一個姦淫之徒,不久也被鳳姐害死了。寧國府首開兩宗「死罪」,都與濫情有關,故稱「情孽」。

  把「慶壽辰」和「起淫心」同回描寫,這本身就大有深意——表面上賈敬滿口道義超脫,私底下寧府到處男盜女娼,卻刻那《陰騭文》作甚?

  賈敬在廟裡修行,賈珍、賈瑞等子孫卻在家中盡行不孝不義之事,這可不正是「箕裘頹墮」麼,不怪賈敬又怪誰?!

  難怪鳳姐點戲時,饒有深意地點了《還魂》和《彈詞》,且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唱完了,再唱這兩齣,也就是時候了。」

  《雙官誥》說的是此時寧榮二府富貴榮華之狀,《還魂》借杜麗娘死後還魂來預示不久之後的秦可卿死後託夢,《彈詞》講的是安史之亂後宮廷樂師李龜年流落民間唱說天寶舊事,這裡暗示賈府抄沒之後子孫流落,無限回首傷痛之情。

  而這一切命運,早都伏在賈敬這個族長的生日宴上,正如同十二釵的命運都伏在寶玉的生日宴上一樣。

  全書中的第一場生日描寫,寫的是賈敬;第一場發喪描寫,寫的是可卿;這都是在暗示寧國府的種種罪孽。

  然而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麼大事,仍未能警醒混沌好道的寧府族長賈敬——孫媳婦年紀輕輕地死了,而且死得如此蹊蹺,賈敬身為一家之主,卻「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不聞不問,既不思索下這孫媳婦到底是怎麼死的,也不關照一句這喪事該如何辦理,只由得兒孫胡鬧。

  於是接下一段明明白白說:「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不但用了塊僭越的板子給可卿做壽材,還 「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出盡醜態。

  甲戌本回前評曰:「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煉丹)要緊,不問家事,故得恣意放為。」點明所有賈珍恣意行為之源,乃為賈敬放縱不問。

  到此,寧國府的喪音已經敲響了。可嘆賈敬不理箕裘,不聞不問,即使過年回家祭祖,也只略呆幾日,「於後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

  這是賈敬惟一的一次回府,還無聽無聞,沒有台詞。再出現便是他的死期了,接入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而這次喪事,又直接引出了紅樓二尤的故事,也引出了柳湘蓮形容寧府的那句經典語:「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接下來,賈璉身負國孝家孝兩重孝,卻在服喪期間偷娶尤二姐;而賈珍更是犯大忌,邀眾聚賭,「臨潼鬥寶」一般,更足可引發抄家的罪名了。

  蒙府本於六十五回有回末總評云:

  「房內兄弟聚麀,棚內兩馬相鬧;小廝與主母飲酒,小姨與姐夫同床。可見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馬。」

  何等混亂至此!豈非皆因賈敬撒手之故?

  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又有回前批云:

  「賈珍居長,不能承先啟後,丕振家風。兄弟問柳尋花,父子呼么喝六,賈氏宗風,其墜地矣。安得不發先靈一嘆!」

  再次點出箕裘頹墮之實,可知滅頂之災近矣。

  所以秦可卿的判詞中寫道: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謾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首在寧。」

  明確指出禍端在寧國府里。這個禍端,就是賈珍;而賈珍之過,又在賈敬。

  所以說賈敬是兩府第一罪人,一點也不為過。

  王熙鳳,風流不下流

  《紅樓夢》的前身有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內容來自《風月寶鑑》,而王熙鳳顯然就是「風月」女主角,書中關於《見熙鳳賈瑞起淫心》、《賈天祥正照風月鑒》、《變生不測鳳姐潑醋》、《賈二舍偷娶尤二姨》、《情小妹恥情歸地府》等章回的描寫,顯然都是來自《風月寶鑑》,所以時間上有種種不接榫處,是兩書合成時留下的紕漏。

  八十回的回目中,提及王熙鳳的足有十一回之多,比寶黛釵的出場率還高。脂批中透露出來的後四十回惟一完整回目,還是《薛寶釵借詞含諷諫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可見此人的重要性,堪稱作者用心刻劃的第一風流人物。

  鳳姐的第一次出場是在黛玉進賈府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活潑潑刻劃出了一個鳳辣子,言辭便給,手揮目送,極得賈母歡心。書中對林黛玉的穿著打扮從無刻意描寫,只在《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簡略提到她的披風與靴子,然而對王熙鳳,卻從來不惜筆墨,精雕細琢,一出場就備細描寫,「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尤其「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幾句,真把個鳳美人兒畫活了。

  丹鳳眼,卻是三角;柳葉眉,竟然吊梢。不但美,更加媚,還帶著一絲陰狠和邪氣。這樣的眉眼,這樣的穿戴,將她與迎探惜等姐妹中徹底區分開來,絕無混淆。

  到了第六回,書中借劉姥姥的視角,再度對鳳姐舉止裝扮濃墨重彩,寫她戴著貂鼠皮的昭君套,灰鼠皮的石青刻絲披風,銀鼠皮的大紅洋縐裙子。有專家考據,特地點明「秋板貂鼠皮昭君套」,是指絨毛沒長全的亮黃色鋒毛,而不是絨毛厚密的冬板紫黑貂毛。所以鳳姐這一身打扮是黃帽,桃紅上衣大紅裙子,外罩石青披風,而且一身鼠皮,層次分明,分為黃、灰、銀三色,輕暖亮麗,彩鳳輝煌。

  雖然小說不設年代,但我們都知道曹雪芹寫作於清朝,而清代婦女尤其是命婦的服裝對於顏色有嚴格的規制,以石青最為貴重。所以這鳳姐的一身妝扮,可謂極貴且重,富麗而又不失風騷。

  之後,作者又借賈瑞之眼之心,再次形容了鳳姐的瑰麗璀璨,連尤二姐初見鳳姐時,也為她的氣度風華深深折服,可見這是多麼光彩奪目的一隻鳳凰。

  倘若《風月寶鑑》原稿保留,可以想像關於熙鳳的風月描寫必有很多,但是移至《紅樓夢》後,為了人物形象的獨立完整,幾經增刪,只保留了她的心機手段,給讀者留下一個「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的倩影,卻削去所有關乎床幃秘事的細節描寫。僅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中,山巒隱現,讓周瑞家的隔窗聽見賈璉笑聲,又看見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正所謂可知不可見,真正令人遐思。

  然而王熙鳳是《風月寶鑑》的主要人物,並不代表她在《紅樓夢》里就是個風流輕浮的人物,更不能將她與賈蓉的關係簡單化,肌膚化。

  也許要怪鳳姐太喜歡穿鼠貂,結果程高本續貂中就將她改寫成了一個春心蕩漾行為不端的主兒,加了些她見賈蓉無端「把臉一紅」之類的描寫,故意引人想歪了去。其實書中寫得很明白,她作為榮府女當家,和賈蓉這個寧府小當家,是有著很多家務往來的,少不了商議籌謀,來往頻密些。因此當她懲治賈瑞時,會找賈蓉、賈薔兄弟幫忙,為什麼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呢,就因為避嫌,這不是鳳姐和賈蓉兩人間的秘密,而是嬸子拜託自己兩個信任的侄兒擺平麻煩,合情合理。

  所以賈蓉求鳳姐為賈薔說話時,鳳姐便向賈璉力推;而當賈蓉提出讓賈薔幫鳳姐辦些私貨答謝,鳳姐罵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義正言辭,完全是當家人教訓晚輩子侄的口吻,絕無私慾。

  鳳姐既是當家,少不了與賈府往來,但她很小心地只招募晚輩子侄聽令,比如賈蓉、賈薔、賈芸等;而當賈瑞這個同輩兄弟向她獻媚時,無關家政,只為風情,便犯了鳳姐的大忌,必要置之死地而後快。這事做得雖然毒辣,但只能說明鳳姐之狠,絕不能代表鳳姐之淫。

  正如《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一段,脂硯齋評曰:

  「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

  這段話明確指出,阿鳳乃是「英風俊骨」,不可唐突。其「風月」之文也僅限於正式夫妻之間,雖有「白晝宣淫」之類的小過,卻無「男女大防」的硬傷。

  她口才便給,心思深沉,十個男人綁在一起也不如她。賈母游大觀園,眾女眷好好坐船,她獨站起身來要撐船篙;賈府過元宵節,小廝們放炮仗,她同尤氏說:「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得好呢。」賈珍說她自小殺伐決斷。可見她一直是有男孩子性的,好動又好勝,同男人鬥勇鬥智斗手段,一樣也不輸人,若說要賣弄風情籠絡人?只怕鳳哥兒還看不上呢。

  至於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想吃天鵝肉的可憐蛤蟆賈天祥一見鳳姐誤終身,竟至丟了性命。有人說「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太毒了些,然而所有禍端乃是賈瑞咎由自取,已經病入膏肓,還要做白日夢,不肯聽道士的話,非要正照風月鑒,到底被收了魂魄——從始至終,鳳姐並不曾動過他一指頭,她整治賈瑞的一套手段,比之尤三姐用酒色「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不知高明出多少倍。

  賈瑞的出場,完全是為鳳姐的濃墨重彩做了一個陪襯,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讀者如何見得出鳳姐美貌的殺傷力?又如何得知她的艷若桃李,冷若冰霜?

  這就好比真正的好畫不是滿紙金粉,而要適當留白;真正的性感不是春光盡泄,而要半抱琵琶;真正的美色並非萬紫千紅,而是一枝紅杏;真正的風流,則既不是嬌羞扭捏,更不是淫聲浪語,而是揉風情與機智於一身,熔冶艷與剛烈於一爐,除了「擅風情,稟月貌」之外,更要知分寸,有進退,守德行,點到即止。

  如此可知,王熙鳳才是真正的十二釵第一風流人物!然而風流,卻絕不下流!

  書中為了強調這一點,還特地借平兒與賈璉分辯之語說出:「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

  所以,平兒才是鳳姐的真心腹,真知己;而以鳳姐行為不端者,則如賈璉賈瑞之心胸,行動便有壞心,方會以己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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