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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2024-10-06 00:45:39 作者: 西嶺雪

  劉姥姥與巧姐兒

  甲戌本第六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開篇有一段回前批:

  「此回借劉嫗,卻是寫阿鳳正傳,並非泛文,且伏『二進』、『三進』及巧姐之歸著。」

  點明劉姥姥曾先後三進榮國府,然而前八十回中只寫了「初進」與「二進」,並無「三進」。其中這「一進榮國府」雖泛泛而寫,僅占一回,卻已為巧姐的歸宿埋下了伏筆;二進濃墨重彩,跨越了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回整整三回故事;想來「第三進」自然更為觸目驚心,應該是後四十回的一個重要情節。

  那麼,三進將會在什麼情況下發生,而巧姐的歸宿又如何在這初進時草蛇灰線呢?

  且看本回蒙府本所題回前詩: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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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扣富兒門的人是劉姥姥,雖然鳳姐不過是給了二十兩銀子,算不上「千金酬」,將來她卻是以命相報,遠勝至親骨肉。

  這首回前詩,可與第五回中巧姐兒在十二釵冊中的判詞對看,其冊上畫著「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劉氏」,也有版本作「村婦」,但不論哪種的意思都很明顯,乃指劉姥姥。「巧得」,亦有別本作「幸得」。兩相比較我更贊成「巧得遇恩人」,因為「巧」在這裡意思雙關,既指她的名字「巧姐兒」,又有僥倖的意思。

  詩中意思很簡單:因為鳳姐的偶發善心,接濟了村婦劉姥姥,種善因得善果,將來賈府勢敗、巧姐兒落難時,親戚們各自面孔不聞不問,唯有劉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救巧姐兒於水火,遠勝至親骨肉。正如劉姥姥替她取名時所說:「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

  既然劉姥姥是這樣一個翻過斤斗大智若愚的預言家,且讓我們沿著她的足跡從頭尋來:

  在書中起筆開寫劉姥姥,「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後面有一句脂批:

  「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

  點明劉姥姥家後來竟成了榮府的正脈,也就是正經親戚。那只有一個途徑,就是結親。既然是「巧」遇恩人,那麼只能是與巧姐兒結親了。而與巧姐兒結親的人更是呼之欲出,只能是板兒了。

  我們先理一下劉姥姥與巧姐的關係。乃是王家祖上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相識,便連了宗,認作侄兒。也就是說,王家祖上是王夫人之父的侄兒,和王夫人同輩,也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知道這回事,這門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

  如今這王家之祖已故,只有一子王成,近亦病故,也只有一子狗兒,狗兒則有有一子名板兒。王家之祖既與王夫人同輩,也就是說王成與鳳姐同輩,狗兒與巧姐兒同輩,板兒還小巧姐兒一輩。不過《紅樓夢》關係一向混亂,作者把自己套暈了也是有可能的,且不細論。

  只說這因叨同姓便扯上關係,認作宗親,這與開篇賈雨村與賈府連宗的描寫正相呼應。然而賈雨村發跡之後反手害慘了賈府,這王家後人卻娶了賈府的女孩兒,正是鮮明對比。

  且說劉姥姥上京來,未見其主,先書其仆。首先她尋的橋樑就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而且便連周瑞家的也不能直接見到,還要先蹭到角門前陪著笑臉打聽,那看門的「挺胸疊肚指手劃腳,坐在大板登上說東談西」,看見劉姥姥帶搭不理。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這看門的不過是賈府三等奴才,卻已經眼睛生在額頭上,勞駕劉姥姥問了半晌,還要故意誑她傻等,還是個年老門人實誠些,指點了路子。

  於是劉姥姥又繞到后街來,又尋著一個孩子問路,這才找到了周瑞家的門首。這也就側面寫出了寧榮街的陣仗。而這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的氣派可比劉姥姥大多了,自己本是下人,家裡還另雇著小丫頭,跑腿使喚端茶倒水之用。

  之後姥姥進了榮國府,卻仍然沒有直寫見鳳姐,卻先來一個平兒。這也是平兒的第一次出場,真箇端莊有禮,儀態萬方,讓個沒見識的劉姥姥差點拜了下去。如此一波三折,才終於寫到鳳姐出場,當真峰迴路轉,一步一景。

  劉姥姥的第一次進府,並沒有見到巧姐兒本人,卻見了她的屋子。且看這段描寫:

  「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在「大姐兒睡覺之所」一句後,甲戌雙行夾批云:「記清。」是讓我們記清巧姐兒住在哪間屋嗎?還是要提醒我們,那劉姥姥第一次進府,就和板兒兩個一起坐在了大姐兒睡覺的炕上?

  蒙府側批則道:「不知不覺先到大姐寢室,豈非有緣?」索性點明板兒與巧姐之後著。

  其後,在劉姥姥向鳳姐告貸的描寫中,說她「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甲戌本在此又有重要眉批:「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明言劉姥姥後文會娶巧姐為孫媳。然而姥姥一介村婦,招大姐為孫媳,哪怕是勢敗家亡後的巧姐兒,也仍然是高攀,又怎能說得上是「忍恥」呢?

  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巧姐兒曾經淪落風塵,是被姥姥自勾欄里打撈了來,招入家中的。

  問題是,是誰將她送進火坑,使之「流落在煙花巷」的呢?

  若與紅樓十二支曲中的《留餘慶》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大有璇璣: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濟困扶窮」,指的是鳳姐接濟劉姥姥,然而「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是誰呢?

  所謂「舅」,自然是鳳姐的兄弟,續書里派給了王仁,諸紅學大家均無異意,這是因為書裡面提到王家親戚時,只有一個王仁可以算是鳳姐的兄弟;然而我卻認為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薛蟠,他是鳳姐的姑舅兄弟,也可稱為巧姐的舅舅。作者怕人忘記,還曾在六十七回中薛蟠偶遇賈璉時特意點了一筆,說那賈璉講述自己娶尤二之事,又叮囑薛蟠不可告訴家裡,薛蟠笑道:「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

  然而薛蟠雖「狠」,似乎不至於壞到要賣巧姐兒來換錢,但他生性混沌,不知進退,在蒙蒙噩噩中做出失德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前文讓他買香菱,後文讓他賣巧姐兒,亦有對照之韻;況且,讓薛蟠做「狠舅」,總比前八十回中從未出場之王仁的可能性更大些。

  而「奸兄」呢,高鶚的續書里派給了賈環和賈芸,則純屬胡說八道。那賈環和賈璉是同屬「玉」字輩的,是叔不是舅,更不是兄;而賈芸,脂批里曾贊他「有志氣,有果斷」,又說他將來「有大作為」,自然不會是奸兄。

  可以稱得上兄的,屬草字輩,除賈芸外,還有眾多嫌疑,拋開只出過名字沒有正傳的人物不算,至少還有賈蘭、賈菌、賈蓉、賈薔、賈芹等人。

  然而書中說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應該不會是奸人;賈蘭是要「胸懸金印」重振家風的,最多見死不救,還不至下賤到賣巧姐兒的地步;那便只剩下蓉、薔、芹三個了。其中賈芹肯定是個壞人,又是賭錢,又是養老婆小子的,如果他來賣巧姐,是有犯罪動機的;賈薔是往蘇州買十二戲子的人,路頭熟,既能買人,自然也能賣人;然而這兩個,又不如賈蓉的嫌疑更大。

  可記得賈蓉的第一次出場?

  無巧不巧,正是在劉姥姥前來借貸之時,「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與寒酸羞窘的劉姥姥恰成鮮明對比。

  他兩個,一個來借屏風,一個來打秋風,無疑有雲壤之別;然而到鳳姐死後,卻一個賣巧姐,一個救巧姐,前呼後應,恰成反比。這才正合了巧姐那句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這個「骨肉」,便是指與劉姥姥同時出場的賈蓉了。

  如此,巧姐在八十回里描寫雖少,但決定其命運轉捩的兩個重要人物——「恩人」與「奸兄」,卻早在第六回里已經同時出場,且兩人的作為於回前詩里已經欲先揭盅,也真是令人既嘆且贊了。

  王熙鳳的陰功

  有紅學家評論鳳姐是「曹孟德的女兒,李林甫的妹子」,還有人說她是「呂雉後身」,然而她可比曹操、呂雉活潑豐滿多了,也有人情味得多了。

  其實,鳳姐和寶黛二人一樣,也都是早在正式出場前已經有過人物小傳的,第二回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際,就曾如此形容:「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第六回中,周瑞家的又對劉姥姥介紹:「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

  兩相比較,會發現周瑞家的說話與冷子興十分相似,這很正常,因為冷子興正是周瑞的女婿,他所了解到的王熙鳳人物性情,正是從岳父母口中得知。所以接下來第七回中就提到周瑞家的向鳳姐求告冷子興之事,正是銜接巧妙,巧妙到稍不留意就被忽略了。

  而王熙鳳的行事又是怎樣的呢?她的第一次出場亮相時,招呼林黛玉的種種表現自不必說了,一邊逢迎新人,一邊周旋賈母,間中還要回王夫人的話,真箇面面俱到;那還是在當家人的面前,如今離了上司同僚們,不過應付個八百里外的窮苦老婆子,鳳姐卻也是毫不鬆懈,圓滑周到的。

  先是她的態度,「滿面春風的問好」,絕不怠慢,卻也不輕易主張;而是安排劉姥姥吃飯,借空檔兒讓周瑞家的去請王夫人示下,待得了「不可簡慢」的准信兒,才做出決定,打賞二十兩銀子。可是也不能太讓人覺得無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苦話說在頭裡,先訴了「大有大的難處」,再說「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讓劉姥姥「暫且拿了去」。那意思是說你看我手上也沒有閒銀子,你把這筆錢拿走了,改天我還要從別處騰挪呢。一番話,抹牆彌縫,紋絲不亂。

  而最難得的,是鳳姐在這一回合里體現出的人性閃光點,體貼之處——在二十兩銀子之外,另給了姥姥一吊錢,言明「這串錢雇了車子坐罷」。因為銀子是整的,姥姥輕易不會捨得破開,早晨也不知道是怎麼一步一挨趕了路來的,估計回去還是要拉扯著孫子板兒一步一挨趕回去,倘或那銀子再丟了,可怎麼處?鳳姐特地額外打賞車錢,是一片體貼之情。

  正是這點人性之美,讓鳳姐的形象更加豐富也更加立體;也正是這點閃光之處,為她種下善因,為女兒鋪路,「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

  這一回的回末說:「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無啻警世鐘鳴!

  後文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寫清虛觀打醮一段,由於人們往往為張道士給寶玉提親之事所吸引,往往都忽略了鳳姐兒在這裡的重要言行:

  「……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裡,也沒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只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乾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淨些。』鳳姐兒笑道:『你只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象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鳳姐兒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干。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這一段話,通常讀者只作插科打諢忽略了去,即使注意到的,也只是說鳳姐性格剛硬,沒有忌諱,就如對淨虛老尼說自己「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是一樣的意思。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段話和十二支曲中巧姐的那支《留餘慶》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鳳姐口中的「陰騭」,與巧姐曲中的「陰功」,都是一個意思,即死後留德。鳳姐只得巧姐兒一個女兒,真是捧著含著,為她操碎了心,又是求神告佛,又是取名辟邪,然而他日慘死,又怎能顧全周到?

  可幸的是,她曾經接濟了劉姥姥姥,一分陰功,留得餘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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