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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並荷花一莖香——甄英蓮

2024-10-06 00:40:45 作者: 西嶺雪

  香菱人生的三個階段

  香菱一生的命運,可以用她的名字做分界,概括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自然是她叫做甄英蓮的時候。

  她的第一次出場,只有三歲,「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被甄士隱抱在懷裡去街上看過會熱鬧,卻遇見了一僧一道。

  

  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這幾句話,預言了英蓮一生的噩運,實可與《金陵十二釵》冊子中香菱的判詞對應而看。

  也就是在這看似貌不經心、隨筆一描的出場裡,她遇到了今世的第一個魔星:賈雨村。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

  這是甄英蓮與賈雨村的第一次照面。

  不久,雨村得了甄士隱的救濟,上京赴考去了;而英蓮則在次年元宵節花燈會上失蹤,甄家又在三月十五遭火,甄士隱賣了田莊,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奔岳丈,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困窘,一日在街上與一僧一道重逢,忽然頓悟,就此出家去了。

  而賈雨村,則中了進士,選為新任太爺,還娶了甄家的丫頭嬌杏為妾。昔時賓主,如今一個衣錦還鄉做了官,另一個已是化外之人;小姐跌了勢成為拐子手中的砝碼,丫鬟卻轉了運成為知府的妻室。真是滄海桑田,風雲變幻,人生的際遇真也堪嘆。

  更可悲可嘆的,是賈雨村和甄英蓮還有第二次交會,就是在「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一節中了。

  那時賈雨村已經送了黛玉進京,拜會了賈政,並受到王子騰的推舉,補授了應天府。到任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薛蟠與馮淵爭買婢女致傷人命案。

  這一次,英蓮是暗出,由「葫蘆僧」出身的門子一五一十交代緣起:

  「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英蓮的二次出場雖是暗出,故事卻比第一次來得完整,並且有形象、有對白、有心理、有情節。

  這次,她並沒有真正見到賈雨村,但是她的命運,卻被賈雨村一手遮天,糊塗判斷,做人情送給了真正的魔王薛蟠,從「慣養嬌生笑你痴」進入到「菱花空對雪澌澌」的第二階段。

  再出場時,已是在賈府了,藉由周瑞家的之眼之口寫出。那周瑞家的送走了劉姥姥,往梨香院來回王夫人的話,「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台階上玩。」

  此時,英蓮已經改了名字叫香菱了。

  再後來,薛姨媽擺酒請客的將香菱與了薛蟠作妾,過了幾年談不得富貴卻倒也安靜的日子。尤其是「呆霸王調情遭苦打」之後,為遮羞遠走他鄉,香菱得以跟隨寶釵住進大觀園。這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慕雅女雅極苦吟詩》和《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兩章,是她的極盛表演。

  可惜好景不長,樂極生悲,她生命中的第三個魔星出現了——那便是夏金桂。

  夏金桂不禁扭轉了香菱的命運,還奪去了她的名字,將其改為「秋菱」。

  她人生的第三階段開始了。

  這一段,在書中的篇章並不多,集中在第七十九、八十兩回中。有些版本,兩回並為一回,有些緊鑼急鼓的味道,更讓人覺得秋光短促。

  那夏金桂因見香菱「才貌俱全」,「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遂決意除之,三番兩次地設計陷害,一時顧意令其撞破薛蟠與寶蟾偷情,一時又命香菱到自己房中來睡,徹夜折磨,之後更是索性自己剪個紙人兒詛咒自己再嫁禍給香菱,逼得薛蟠攆了香菱去,給寶釵使喚。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這是前八十回中關於香菱的最後一次記述。雖然大結局如何,書中並未來得及詳述,但是戚序本的八十回回目就是「嬌怯香菱病入膏肓」,已經點明她命不久矣。

  但是高鶚偏愛「調包計」,不但在大婚之夜,讓寶釵替黛玉出嫁,還讓夏金桂自食惡果,想給香菱下毒,卻不小心被寶蟾換了碗,把自己給毒死了,非常的戲劇化;而香菱則重蹈嬌杏的命運,被薛蟠扶了正,不但滯木無文,民間話本痕跡太重,且有違曹雪芹原意,與前文的草蛇灰線全無對應,是不折不扣的「蛇足」、「贗文」。

  這由香菱的判詞可以得到確切的證實:

  「根並荷花一徑香,生平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蓮也罷,菱也罷,都是「根並荷花」,這一句是點明香菱的名字;第二句淺顯通俗,明寫其可憐堪嘆;第三句則用「兩地生孤木」喻一「桂」字,點明自從香菱遇到夏金桂,便直奔了「香魂返故鄉」的歸宿而去了,哪裡還有什麼「扶正」的機會呢?

  甄英蓮,確是「真應憐」。

  為何香菱是十二釵副冊之首

  在正傳開始之前,先寫一段小故事做引子,這原是舊時小說的慣例。《紅樓夢》也不例外,出賈府之前,先寫了個甄家;出黛玉之前,先寫了個英蓮,年方三歲,家住姑蘇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父親甄士隱,為鄉宦之家,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甲戌本在這裡有一句側批:

  「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

  這是全書出場的第一個女子。然而還不等說一句話,已經被拐子拐跑了。她的悲劇命運由此開端。

  再出場時,已是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小小一段文字,交代了一個紅樓前傳,寫活了一個嬌婉可憐的薄命司女兒。

  與其他小說不同的是,這個前傳跟正文是發生關係的。甄英蓮被薛蟠強買為婢,並跟隨薛家進京,以「香菱」的身份捲土重來。她在賈府里的第一次出場,是藉由送宮花的周瑞媳婦之眼之口來交代的——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麼?」金釧道:「可不就是。」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三言兩語,側面寫了香菱的人物可愛,命運堪憐,卻並不加一句點評,只是說她長得像「東府里蓉大奶奶」,也就是秦可卿,全書最風流夭巧的一個可人兒。

  可嘆的是,出身於養生堂,與賈珍、賈蓉父子共枕的秦可卿因是賈家正室,遂也「飛上枝頭變鳳凰」,忝列了十二釵正冊之末;而香菱儘管出身比她高貴,品格比她端莊,容貌與她不相上下,卻因為命運坎坷,生不逢時,再要強,也是「拔毛的鳳凰不如雞」,只能做得十二釵副冊之首。

  那麼十二釵正冊之首是誰呢?寶釵、黛玉。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曾見一位仙姑,「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小字可卿。明白寫出秦可卿的相貌是兼得寶、黛之美的;而香菱相貌既然與可卿相似,也就可想而知,是既似寶釵之端麗,又有黛玉之清秀的。所以她既做了黛玉的徒弟,又是寶釵的丫環。

  如果說「襲為釵副,晴為黛影」的話,那麼香菱則是兼得二人之美,所以她是十二釵副冊之首,而襲人、晴雯則只好做又副冊之首。

  關於香菱的為人,後文曾借著賈璉和鳳姐的對話再一次側描——

  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喚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樣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裡可惜了的。」

  至此,香菱的相貌、品格、經歷,已然躍於紙上,栩栩如生。只是一個買來的丫頭,連姓名、來歷都不自知,卻能得到闔府上至賈璉、王熙鳳這樣的當家人,下至周瑞家的、金釧兒這樣的王夫人親隨的交口稱讚,更可見香菱之尊貴端雅。而脂硯齋也特地在此批註:「何曾不是主子姑娘?蓋卿不知來歷也,作者必用阿鳳一贊,方知蓮卿尊重不虛。」再次點明香菱身份之尊,品格之重。

  值得一提的是,前者周瑞家的見香菱時,她還只是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猶在薛姨媽處聽差使喚;待到鳳姐與賈璉談論香菱時,她已經「開了臉」,與薛蟠作了妾。這種由婢而妾的身份轉換,藉由熙鳳的幾句話交代出來,實謂省筆之至。

  香菱正面出場的重頭戲碼,直到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她進了大觀園後才大書特書,令她拜了黛玉為師,學習詩詞之道,更借寶玉之口一言定評:「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金陵十二釵都是要藉由寶玉這位「情不情」來評度表現的,而寶玉給予香菱的評價無疑是很高的。至此,香菱已經完全滿足了「薄命女兒」、「入住大觀園」、「在玉兄處掛了號」這樣三大條件,名符其實地列入《金陵十二釵》,且真正當得起副冊第一。

  因而,脂硯齋在這裡也有大段雙行夾批: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劃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無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發一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硯齋評。」

  這是份量相當重的一段評語,可以說是脂硯對香菱最透徹的一次點評。香菱因其遭際,不能與薛、林並馳於海棠社,也不能並列於金陵十二釵正冊。然而這樣一個品貌雙全、才德兼備的女孩兒,又怎能屈居人下?因此警幻仙派她做了副冊之首,置於釵、黛之下,襲、晴之上。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公式:

  正冊之首:寶釵、黛玉。

  正冊之末:兼得寶、黛之美,而無二人之尊,卻是賈家第四代長孫媳之秦可卿;

  副冊之首:酷似秦可卿,兼得寶、黛之美,雖根基不俗但後天不濟只做了薛家之妾者香菱;

  又副冊之首:相貌酷似黛玉之晴雯,性格有似寶釵之襲人。

  如此看來,可卿與香菱一樣,是兩個承上啟下的過渡人物。然而可卿不及香菱者,在於她出場既晚,退場卻早,統共沒露幾次面就早早地死了,她存在的最大價值,在於說出了「盛宴必散」的讖語,及那句「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偈子;而香菱卻是全書第一個薄命女兒,一直到第八十回仍然有重戲,出場比誰都早,收結比誰都晚,可謂善始善終,故事相當完整。

  細究起來,無論從出身、相貌、才學、性情上,香菱比起秦可卿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所遜的,惟有「地位」二字而已,真不愧做了十二釵副冊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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