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鳥偏從末世來——王熙鳳
2024-10-06 00:40:29
作者: 西嶺雪
王熙鳳不是好領導
王熙鳳不是好領導。為什麼?
不不,並不是因為她待下嚴苛,重利盤剝。而是,她不懂得交際之道。
或許你會覺得我故作驚人語,明明王熙鳳是最擅長應酬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說的就是她這種人。她對頂頭上司史太君承色說笑,對公司的風頭人物賈寶玉體貼備至,對各中層領導大嫂子小姑子謙和有禮,還能說人緣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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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並不夠好。王熙鳳並沒有你想像得那樣周到,她機關算盡,卻忽略了管理結構中相當重要的一環——董事會名譽成員: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
儘管邢夫人無權,王夫人無能,但她們畢竟是賈府長輩,其身份在賈母之下,鳳姐乃至眾姑娘之上,如果鳳姐是中層領導,執行長;那麼邢、王二夫人便是公司高層,縱使不參與具體管理,卻也擁有議事權與投票權的。
書中邢夫人對王熙鳳的嫌忌是明寫的,曾親口當著迎春的面說過:「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一言未了,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他伺候。」嫌惡妒恨之情溢於言表。
其真實理由,正如小廝興兒對尤氏姐妹說的:「提起我們奶奶來,心裡歹毒,口裡尖快……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連他正經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旁觀者清,興兒雖是最基層員工,卻看得很明白,邢夫人疏離鳳姐,因為兩點:一是妒,二是恨。妒,是因為鳳姐這個做媳婦的權勢比自己這個做婆婆的長房長媳還大;恨,則是因為鳳姐不肯向著自己這一房,只知道討老太太的好,順承王夫人。
然而王夫人,雖然是熙鳳的親姑媽,而且把管家大權交給了鳳姐代理,但這並不代表她就完全信任王熙鳳。她一邊用著她,另一邊也防著她,其心理同樣是出於妒恨。妒嫉鳳姐本領比自己高,比自己更得賈母的寵,也更得眾人的捧;恨她越俎代皰,恃寵生驕,連自己的面子也不給。
周瑞的小兒子在鳳姐的生日宴上撒了一地饅頭,那鳳姐並不同任何人商量,就要將他開除,且命人說給兩府里,都不許錄用。還是賴嬤嬤幫忙說情:「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連無知識的老嬤嬤都知道的避諱,鳳姐居然不在意,又怎麼能讓王夫人心裡不懷恨呢?
王夫人屋裡失了竊,丫鬟們互不認帳,鳳姐便做主意:「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明知道太太的丫頭不便擅加拷打,卻還要自作主張嚴刑逼問,豈非明知故犯?
幸虧是平兒勸住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總有眾人不提防、阻止不及的事,被王熙鳳無心做了出來,卻被王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那麼王夫人這個高層會怎麼做呢?
第一是查帳。比如冷不丁地問熙鳳:「前兒我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吊錢,是什麼原故?」等於是給鳳姐提了個醒兒:我並不怎麼信任你的,還有,我的耳報神明白著呢,你別想在我眼皮底下搗鬼。
第二是借力打力,駁面子。鳳姐因看門的婆子得罪了寧府當家尤氏,便命人將婆子捆了等尤氏處分。邢夫人聽見了,故意當著眾人的面給鳳姐沒臉,陰陽怪氣地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完轉身就走,甚至不給鳳姐一個解釋的機會。鳳姐又羞又氣,因王夫人在一旁問起,忙將緣故說了,又道:「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誰知尤氏並不領情,只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王夫人也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珍哥兒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也不再聽鳳姐羅嗦,自己親自下令,回頭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氣得鳳姐心灰意冷,又不好說什麼,只得躲回房裡暗哭。
——人人只道鳳姐抓尖好強,豈知她身處中層夾心,受的氣比誰都多。十個人里,縱然周旋了九個,有一個照顧不到,閒話也會說到十分,終究是功不抵過。
邢夫人這樣地跟鳳姐過不去還有情可原,然而王夫人為何也對鳳姐毫不體諒呢?就因為她也想趁機殺一殺鳳姐的威風,不願意看到她活得太得意,巴不得找個什麼由頭涮涮她的面子,而最好這個由頭又不是自己找來的。如今借了邢夫人和尤氏的口給鳳姐定個罪名,自己推波助瀾已經足夠,還用多說什麼嗎?
這次「放人」事件,是邢王二夫人的一次完美聯手,給了鳳姐沉重一擊。
而接下來的「搜人」事件,則是兩位董事的再次合作,更是將鳳姐踩沉一層。這便是「抄檢大觀園」的真實起因。
傻丫頭在園裡撿到一個繡春囊,圖案是一男一女赤條條摟抱在一起,一看就知是男女私贈之物。邢夫人發現了,立刻封起來打發人送給王夫人,王夫人氣沖沖拿了來到鳳姐屋裡興師問罪:「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裡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
鳳姐滿心委屈,然而罪名太大,只得先跪下來含淚哭訴,情理分明地表白一番,說明春袋並不是自己的。王夫人無言可對,卻又遮掩說:「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這話激你。」
——誰說王夫人愚鈍沒心機呢?狡辯的功夫比誰都強。且不管這春袋是不是鳳姐的,也不論鳳姐的表白有無道理,總之先發制人,已經將鳳姐的威風殺了下來再說話,然後又發號施令,命鳳姐晚上帶人搜檢。鳳姐明知不妥,但因已經輸了先機,無法再心平氣和地出主意,只得順從了。
這正是王夫人對付鳳姐的第三招。小題大做,好時不時地提醒鳳姐一下:真正的幕後權威是誰?
這一番操勞,令得鳳姐益發心灰,因而事情沒完就病倒了,將養了大半年才好。
而這其間,李紈、薛寶釵、探春便順利升職,取代了鳳姐的管家地位。這三個人,一個是王夫人的長兒媳婦,一個是王夫人心目中的小兒子媳婦,還有一個是掛名女兒——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卻一心一意長年巴結著自己的。
這三個人里,任何一個能夠趁機成長起來,真正地取代鳳姐,都遠比鳳姐容易控制得多。至少,這三個人和自己的關係都比王熙鳳更加親近。
很多公司的高層都很擅長這種「留後備」的手法,不管能不能用,先多設幾個後備領導放在那裡,讓真正管事的人看著害怕:稍不留意,就會被人取代了去。
還有些老闆奉行一條「寧濫勿優」的原則:中層領導不能幹不要緊,重要的是聽話。寧可找一個雖然沒本事,卻也不惹事的木頭;也不要選那個雖然有本領,但是太個性的刺兒頭。
像王夫人這樣本身沒什麼本事的老闆,就更加信奉這種原則。所以李紈才會脫穎而出。
李紈,這個少年居寡、沉默少言的大嫂子,平日不顯山不露水,似乎是最安分不過的一個後勤主管,平日只是負責帶領姑娘們讀書寫字而已。這是件輕省活兒,油頭卻大,鳳姐給她算過一筆帳,說她工資比誰都高,年底分紅又是雙分,平日公事上從不出錢,難得跟姑娘們開個詩社,自己說要做東道,轉個身卻帶著人往鳳姐屋裡要經費。及至要了錢來,卻又不見開銷,再起社時,還是讓眾人湊分子。
然而,放眼整個大觀園、榮國府,卻沒有一個人敢說李紈壞話的,更不曾有人指出她貪污;卻各個都議論王熙鳳為人吝慳,中飽私囊。緣何?
就因為李紈夠低調,扮可憐,而鳳姐卻為人太張揚,得意非凡,未免受人嫌嫉,巴不得看她落勢。所以王夫人才會明知李紈無能,仍要給她機會,希望她可以取代了鳳姐。
而尤氏身為寧國府當家,無論在職稱還是輩份上,都是與鳳姐平級的。她本來和鳳姐的關係也頗好,可是因為妹子尤二姐勾搭了賈璉,遂連她也被鳳姐記恨。那鳳姐打到寧國府來,將尤氏揉搓折磨,臉對臉罵了半日,半點情面不留。兩人後來表面上雖然還算和睦,心裡卻結了梁子,尤氏雖不好明著報仇,但只要有機會,絕對不會讓鳳姐好看。這也就是當邢夫人擠兌鳳姐時,尤氏為何落井下石說風涼話的緣故了。
後來賈府被抄,寧國府的罪行明明比榮國府重,然而慘死在獄神廟的人卻只是鳳姐,為何?後四十回遺失,但原因可想而知,自然是船沉眾人踩,那尤氏只怕也沒起到什麼好作用吧?
鳳姐的判詞裡說她「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然而細想起來,鳳姐其實並不是很懂得算計,非但算不出天威難犯,命運多舛,且也沒算到人心叵測,功高蓋主。也就難怪她會死於非命了。
2、從鳳姐生日看死兆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共正面詳細描寫了四次大生日:寶釵、熙鳳、寶玉、賈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許多讖言預兆式的情節發生:
在寶釵的十五歲生日宴上,寶玉第一次聽曲文而悟禪機,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怡紅院群芳開夜宴為寶玉祝壽,眾人占花名遊戲,更是典型的讖語;
賈母的八十壽宴是書中最後一次生日,在熱鬧繁華的表面下,「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連精明能幹的鳳姐也力絀圖窮,顯露出江淹才盡之象。
那麼,作者花費了大量筆墨,寫了第四十三回《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和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整整兩回的鳳姐生日宴,又向我們透露出了一些什麼樣的信息與暗示呢?
首先,是鳳姐和尤氏兩人對話中的玄機。
賈母做主,讓眾人學小家子湊分子,為鳳姐辦生日,又將這事交給尤氏辦,「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鳳姐房中商議,打趣說:「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
這句「太滿了就潑出來了」,正與此前秦可卿向鳳姐報夢時所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兒媳婦。焉知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機呢?
次日尤氏與鳳姐算帳時,見短了鳳姐答應替出的李紈一份,嘲罵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庚辰本在此雙行夾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尤氏亦能幹事矣,惜不能勸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這一句是讖語。
待到席上,尤氏與鳳姐敬酒時,又調笑說:「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象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鍾罷。」脂硯又有夾批說:「閒閒一語伏下後文,令人可傷,所謂『盛筵難再』。」
——又是「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又是「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又是「盛筵難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賈府的好日子就要過去了,而這悲風,將從尤氏和鳳姐這兩個寧榮府的內當家開始吹起。
可卿判詞中原有「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句子,而寧府長孫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鳳姐操辦;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鳳姐一手造成;這兩件寧國府的「造釁」一旦鬧騰出來,鳳姐都絕對難辭干係——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書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鳳姐提出警告吧?
鳳姐生日宴上還有一個不和諧音來自寶玉。
此日賈府華筵,寶玉卻往水仙庵祭金釧,回來又遇見玉釧「獨坐在廊檐下垂淚」,偏於繁花鬧管中寫出一片淒涼來。
事兒平兒理妝的事出來,作者方揭出謎底:「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
原來鳳姐竟同跳井的金釧兒同一天生日,這意味著什麼呢?除去兩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們的共同點是什麼呢?
難道,只是通過《男祭》這齣戲,來影射後來的賈璉祭尤二?
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撞破,大鬧了一場後,次日賈母出面調停,命賈璉與鳳姐賠罪。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
脂硯特地在「黃黃臉兒」後面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張愛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沒有「草草看去」,還寫過一篇題為《王熙鳳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結算出書中描寫熙鳳之病共有「伏線四次,正面詳細描寫兩次,正面交代兩次,因病不克參加賈敬喪事、中秋賞月各一次;借賈蓉之口、平兒和鴛鴦之口、寶玉和鳳姐之口共三次。各種寫法間隔使用,不露痕跡,使人讀來不嫌其煩,可見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文章中伏線如此之多,鋪墊如此之隆,看來鳳姐是難逃「夭逝」的宿命了。
然而事情到這裡還沒有完,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中,又借賴嬤嬤之口補出一件小事:
(賴嬤嬤)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里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只得答應著。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裡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麼們往裡抬。小麼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麼!」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
自有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話,我們都知道,「饅頭」在書中的意味非同尋常。寶玉說過:「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
只怕還要再補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作『饅頭庵』呢。」
固然,書中對「饅頭庵」的解釋是「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然而這只是在瞞人,其真實含義無非是再次提醒關於「鐵門檻」與「土饅頭」的佛偈。
那麼,周瑞家的兒子在鳳姐生日裡「撒了一院子饅頭」,意味著什麼呢?
這就要重點討論周瑞這一家子人了。
《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中關於王熙鳳「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判詞,始終是紅學課題上的一道不解之謎。
有人說,這是指王熙鳳婚姻生活中的三個階段:初而賈璉對她言聽計從,後來反向她發號施令,最終把她休了。「人木」兩個字,合起來是個「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說的「拆字法」。
也有人說,二令合成一個「冷」字,指柳湘蓮,因為回目里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門》的說法;王熙鳳是被柳湘蓮殺死的,為的是替秦可卿報仇,至於怎麼繞到這個題目上的,說起來太過複雜,不做引論。
然而我卻認為,這個冷字非冷二郎之冷,乃是冷子興之冷。
首先,王熙鳳這個人物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全書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正由冷子興向賈雨村做出一番言簡意駭的介紹:
「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這是王熙鳳的第一次暗出,卻是冷子興這個人物在全書八十回中的惟一一次正面出場。此次之後,他只有一次側出,又同王熙鳳有關,事見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周瑞家的替薛姨媽給各房送宮花,她女兒忽然找了來,說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寥寥數語,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後再未見冷子興其人,因此紅學家們也都把他忘記了,忘了他比柳湘蓮更有資格來擔當這個「冷」字的代言人。況且第二回的回前詩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脂硯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興演說。」再次提醒看官:冷子興即是「冷眼人」,而這「冷眼人」乃是預知賈府興衰的關鍵人物。
那么小小一個冷子興,到底是怎麼跟賈府之敗扯上關係的呢?
要注意的是,冷子興輾轉向王熙鳳求助,是因他被判「遞解還鄉」,還的是哪個鄉?自然是金陵,因為開篇已經交代了這冷子興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開古董行。
他是仗著王熙鳳的出手相助而倖免於難,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鳳的最終結局是什麼呢?
判詞最後一句寫:「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後竟離開都中,回到了金陵!
很有可能,王熙鳳當年解救冷子興,使他免了「押解還鄉」之苦;然而過後卻被冷子興拖累,自己落了個「哭向金陵」的結局。
這兩個人的命運之線,真是遙遙呼應,互為首尾,掉了個過兒。
原因會是什麼呢?
從尤氏打趣王熙鳳時說過的:「我看著你……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以及脂批所說:「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可見鳳姐之死與錢財有關。
錢財招禍的原因,可能有三點:一是貪污受賄,害死人命;二是設貸獲利。這兩點都是前文明寫的,而第三點,則是我的推測,更是惹禍的關鍵,即當賣犯官財物。
元春省親時,點的第一齣戲就是《豪宴》,庚辰本有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說明賈家的敗落與一件古董有關。
而冷子興,正是開古董行的。
此前,王熙鳳曾幫著賈璉攛掇鴛鴦拿出賈母眼面前用不著的東西去當,還曾惹得邢夫人大說閒話,顯然以後再要騰挪銀兩時,賈母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那麼,最現成也最可能的捷徑就是將甄家藏在賈家的財物也偷偷拿去當。
事實上,曹家事敗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敵塞思黑收藏了一對金獅子,這是「真事」,註定要在書中的「甄家」身上發作出來。甄家藏匿財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賈府被抄的導火索,而這個導火索,又由賈府掌門人王熙鳳親手點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寶釵點了一隻《寄生草》解與寶玉聽,卻忽略了鳳姐點的是《劉二當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鳳姐偷當甄家的財物,那甄家已經獲罪,財物屬違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這時候冷子興這個人物就派上用場了。他是專門從京中販了古董往金陵去賣的,正可替王熙鳳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發作出來,王熙鳳罪名難逃。
那麼,這「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從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說王熙鳳乃至整個賈府的命運,是從冷子興這個小人物身上開始敗落的,這個「休」字,可以有兩個解釋,一是「休妻」的休,二是「萬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賈璉最終休了王熙鳳,因為尤二姐死後,他曾指著牆頭髮誓要查出真兇來替她報仇;張華並沒有死,胡太醫也只是暫時避風頭去了,這兩個人很有可能將來會把鳳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並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歡鳳姐,很有可能攛掇賈璉休妻。
脂批告訴我們,王熙鳳曾淹蹇於獄神廟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後無家可歸,只得寄宿廟中。而無論是被囚後「遞解還鄉」,還是被休後獨自回娘家,都堪稱「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由此可見,王熙鳳慘死之兆,早已盡行預演在她的生日之宴上了,這樣的巧妙安排,也的確令人贊而復嘆!
3、賈璉的兄弟是誰
《紅樓夢》第二回中,冷子興演說寧榮家譜,曾提到:「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
明明說了有兩個兒子,卻偏偏只提了長子叫作賈璉之外,便不及其他了。那麼,次子叫什麼名字呢?還有,既是「長名賈璉」,緣何內文中又稱之為「璉二爺」?
答案直到二十四回方得揭曉。此一回中,因賈赦不適,寶玉等前去問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鍾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這賈琮是走來問寶玉好,並不是問邢夫人好的,可見與寶玉、賈環、賈蘭等人不同,不是從府外面過來,而是本來就是府中之人;且從邢夫人說話的口氣看來,也是長期住在府內的。他的身份,只能是賈赦的兒子,也就是賈璉的兄弟,那個「二子」了。
這個身份,在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的大戲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證實,是回中寫道:
「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
這種大祭祖中,列得出名字、並且擔當職務的,必定是正根嫡系,比如第一個出名的是賈敬,乃寧國府長子,負責主祭;而陪祭的賈赦,是榮國府的長子;賈珍為賈敬之子,任獻爵之務;賈璉為賈赦之子,負責獻帛——正是寧榮二府,旗鼓相當。
而那個陪賈璉獻帛的賈琮,其身份只能與賈璉一樣,同是賈赦的兒子,榮國府長房的次子。
另外,在第五十八回中也曾提到: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
除夕也好,清明也好,都是重要的祭祀日子,榮國府玉字輩最年長的是賈璉,同時也是當家人,故由他帶領兄弟子侄前往鐵檻寺祭柩,他所帶領的,是「賈環、賈琮、賈蘭」,俱為府中嫡系。這裡少了個寶玉,但後面補明「未大愈」,可謂滴水不漏。
在第七十五回中,賈珍以練習箭藝為名,在天香樓下立鵠設賭——
「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這裡先提到賈赦、賈政之名,寫明是此「兩處」命了晚輩來習射,又點了「賈環、賈琮、寶玉、賈蘭」四人之名。其中賈環、寶玉為賈政之子,賈蘭為其孫,都不關賈赦什麼事;那與賈赦有關的,只能是賈琮,而其身份,正與寶玉、賈環等相類,也是榮國府的正主兒,也就是賈赦的兒子了。
除此之外,賈琮的名字在文中還出現過不少次,但仿佛只起到點名的作用,沒什麼戲目,更是一句對白也無。可是該他在場的地方,一處也不曾錯過,想來,倘若八十回後完整,或者另有安排吧。
那麼,既然這賈璉是賈赦長子,為何文中又稱其為「璉二爺」呢?
這個沒有確定的答案,只能猜測大概是因為有個「珍大爺」在前吧。賈璉與賈珍過從甚密,開口閉口「你我兄弟」,比如第六十五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一回中,賈珍正與尤三姐鬼混,賈璉推了門進來,張口便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又拉尤三姐說:「你過來,陪小叔子一杯。」賈珍也笑著說:「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幹這鍾。」
一個口稱「大哥」,那個便回應「老二」,這「璉二爺」的出處大抵在此。這裡,是將寧榮二府混起來排行的。
不過,若按照這樣的規矩,賈珠、寶玉、賈環、賈琮等似乎也該照論才對。然而寶玉卻偏偏也是「寶二爺」,因為上面有個「珠大爺」的緣故,而賈環則是「環三爺」,這裡,又是賈政一家子不理旁人,自家排行起來了。
對於此,我的朋友、紅學研究者於鵬曾有個獨家的理論,認為這是曹雪芹在開皇室的玩笑:乾隆的兩個兒子——永璉、永琮曾先後為太子,永璉生於1730年,9歲病死,永琮生於1745年,2歲病死。永璉雖為嫡長子,卻是皇二子;而賈璉雖為長子,卻被稱為二爺。小說與史實竟然如此相近,似乎不能僅僅用巧合來解釋。
而且《紅樓夢》大約創作於1754年之前的十年間,在時間上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過曹雪芹為什麼要用賈璉、賈琮來影射永璉、永琮,其諷刺意義是什麼呢?我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