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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小紅步紅拂女梳頭 寶玉效司馬光砸缸

2024-10-06 00:39:45 作者: 西嶺雪

  且說寶玉自北靜王府拜壽回來,先到賈母處告訴了,又出示了北王賞的鑲嵌綠松子石銅鍍金鐫花撒袋一副,這是單給自己的;另有佩刀、方齊頭漆鞍、雕花轡頭等騎獵行頭各三份,乃是分別賜給玉、環、蘭的,皆飾金嵌玉,雕花鏤螭,十分華麗貴氣。賈母看了十分高興,又問了賈政,知道寶玉席上獻詩,頗得公侯王爺們的賞識,更加得意,因向眾人道:「說他不讀書,性格兒乖謬,真要待人接物時,倒也不丟大人的臉。」眾人自然都湊趣奉承,說些眼面前兒的話來恭維,將寶玉夸的天上有地下無的,古今第一個文武雙全、才德兼備的賢子孝孫,這也不消細說。

  一時寶玉去了,賈政仍侍立一旁,王夫人度其情形,知有事故,因約著邢夫人同去看視巧姐,余者也都各指個緣故散了。賈政這才緩緩向賈母說明,北靜王今日略露消息,願結秦晉之好,只因兩府世交,惟恐擅請官媒造府反為不恭,所以先探准了府里的意思,再邀媒下聘。

  賈母聽了,半晌無話。賈政便又稟道:「我因王爺並未指明是府里的那位姑娘,且未問過老太太,所以並不敢擅自答應,只含糊應對了,回來聽母親吩咐。」賈母道:「其實這件事,我和你太太並璉兒媳婦早已有過商議,也都心中有數。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外甥女兒。你只看二月里她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禮就知道了。不過寶玉的年紀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親上做親,不知道你怎麼想?」

  賈政猜忖著賈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納黛玉為孫媳,恭敬議道:「母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這話去回王爺,好像不妥,早不說晚不說,偏待北王有意同咱們結親時才又說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與北王爭搶似的。想寶玉從前為個戲子,已經與忠順王府不睦,這些年朝上官中惹了多少閒氣;今日這親事,更與從前爭搶戲子不同,乃是與北王爭奪心愛之人,倘若不從,勢必與王爺交惡,把幾輩子的小心交結都毀於一旦了。俗話說:孤掌難鳴。往日裡同咱們相與的幾家這些年裡竟都落了勢,就只北府里還肯看顧些。若再把他得罪了,來日若有些大意失腳須倚傍處,再去求誰照應?誰又敢與北王爭鋒?」

  這話卻說中賈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騰亦因賈雨村案牽連掛礙,尚在審理之中,因此每每煩惱,今聞賈政之言,亦知在理,嘆道:「你說的這些,我又怎會不知,怎會不想?自然都是酌量過的,所以才自己掂掇著不肯說給你知道,免得你操心。前些時我已經叫璉兒進宮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又隨駕春圍去了,只好等娘娘回來賜了婚,那時再拿懿旨去回復北王,便可無慮了。總不成為了討王爺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卻不管捏個什麼謊兒拖延幾日,好歹等娘娘回來,就見分曉的。」

  賈政想了想道:「也只得這樣。怕只怕兒子無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時三刻便要請媒下聘,到時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難轉寰的。這些日子因皇上不在京中,委託了四位王爺共同監國,其中尤推北王為首,說句話,只比聖旨略差著一點兒。我今日在他那裡坐席,看到不僅朝中的這些權臣貴戚都與他交好,便連海外諸國藩郡也都有壽禮送賀。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況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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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卻逗起賈母另一番心思來,因問:「前些時宮中來了許多太監、畫師,給三丫頭、四丫頭畫了像,說要送入宮中備選,到底是怎樣的?」賈政凝眉道:「這話,今天我在席上也聽那些王公大臣們提起,正是為著這些海外島國的王儲而起。原來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內,遂使四海來降,遠近都要奉迎接交,願與我朝結百年之好……」話未說完,早被賈母打斷,不樂道:「我只問你這件事跟咱們家有關係沒有?誰叫你長篇大論的頌起聖來,聽也聽不懂,可不悶人?況且既說是四海來降,如何又見天兒議論什麼邊疆叛亂,什麼流寇造反,皇上倒有閒情丟下朝政不理,自個兒打獵散心去,這個道理我就不懂。」賈政道:「古人云:垂拱而治。又道是:運籌帷幄之中,決策千里之外。焉知皇上春狩之舉,不含有大用意、大謀略?我輩凡人百姓如何能知上意。」

  賈母冷笑道:「我雖不懂什麼治國帶兵的大道理,跟著你父親這些年,聽說的總比你見過的多——這且不去說他,你只告訴我,他們畫了兩個丫頭的像,到底要做什麼用場?」賈政因賠著笑,從簡稟道:「皇上想用聯姻的法兒籠絡各國王儲,所以才請官媒將各公侯府里未出閣的適齡女子造冊畫像,咱們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備選之列。倘若皇上點中,或是被海國王儲看上,就要賜婚遠嫁的。」賈母吃了一驚道:「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兩個丫頭送到海外去,這輩子豈不連面兒也見不著了?」說著淚流滿面。賈政忙勸道:「那裡就會那麼巧,偏偏選中了咱家的姑娘呢?聽王爺們說,凡有封誥的門第都在備選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們的。」賈母這才慢慢的平緩了,終究不放心,又命賈政派人進宮打聽著點,嘆道:「倘若娘娘在京,還可進宮裡與他商量,幫著留點兒神,偏又隔著這麼山高水遠的。」

  賈政也深為嘆息,並不敢再說別的,只是陪笑勸慰而已。一時回到房中,趙姨娘來伏侍著換了衣裳,賈政便在王夫人屋裡歇了,於枕邊又將兩國聯姻之議說了一遍。王夫人也覺憂心,嘆道:「雖說三丫頭不是我生的,從小隻看作親生的一樣,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又問,「與他娘說了沒有?」賈政道:「同他說什麼?又沒放定,若教他知道,鬧的闔府皆知,倒不好。」復又想起一事,問道:「我今兒回來,恍惚聽見說寶玉房裡走了一個丫頭,卻為何事?」王夫人生怕賈政見責,忙遮掩道:「不是什麼大事。寶玉不在房裡,那些丫頭閒極生非,為些小事口角起來,我已經罵了一頓,沒事了。」遂擱下不提。

  且說寶玉回至房中,聽說襲人因和碧痕慪氣,居然氣的吐血發昏,忙問大夫來看過沒有,待聽說已經報給二奶奶,大夫來過瞧了,便又問症狀藥方,一邊走進屋裡來。襲人猶躺在帳內,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聽到寶玉進來,只是流淚,不肯說話,也不睜開眼來。寶玉見他這樣,又急又痛,握了手勸道:「我並不知情形是怎樣,但你素日大方體下,況且一個屋裡住著,原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的去處,你看那玻璃茶盤托著茶杯,每日拿起來還要稀里咣當亂響呢,鬥嘴慪氣是常事,何必這樣在意?我聽說碧痕自知闖禍,已經跑了,這會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還要叫茗煙到處打聽著,若找著了,必帶他到你跟前來賠罪。」

  襲人閉著眼只是哭的哽咽難言,一時掙扎坐起,又吐了幾口血出來。寶玉更加心痛,嘆道:「如何一天不見,便這樣重起來?必是大夫的脈不准,還得另請才是。」說著便要打發人去再請一位大夫來。襲人聽見,這才睜了眼,拉住寶玉衣襟不叫去,哭道:「饒是他們有那些閒話,你還替我揚鈴打鼓的滿院掛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剛回來,還不好生歇著,倒為我忙前忙後,上頭知道了豈不惱呢?明日且勿聲張,只悄悄叫小廝請大夫來瞧了就是。千萬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反教人說我輕狂。」

  寶玉應了,那裡睡得著,一晚上起來數次,時時來襲人床前問候。襲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裝睡熟,任他喚問,只不應聲。寶玉只當他真睡了,這才重新躺下,不一聲齁聲微起。襲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淚。

  次日一早起來,寶玉便命人傳大夫進來,自己且出園去請賈母安。卻有賈璉帶去孫府的人回來報信,說迎春已於昨夜子時去了。凶信傳出,合府皆哭泣憐惜,都嘆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著,安排奠儀,香燭素馬,打發人去孫家弔唁赴祭。賈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寶玉大哭著,便也回房換過素服,襲人還要掙紮起來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說是「我們又沒折了手,難道不會替他準備的?」便罷了。

  寶玉一行到了孫紹祖府上,隨眾焚香祭禱,又尋個空兒找了繡桔說話,細問迎春猝死前後事。那繡桔早被孫紹祖收用過的,且打怕了,豈敢說實話?況且孫紹祖如今新擢升了御前侍衛,正在飛黃得意之時,連賈赦尚不敢得罪,寶玉又能如何?因此繡桔只一味啼哭,悲切切含糊應道:「姑娘近來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問東答西,提筆忘字,手裡拿著鑰匙,倒四處去尋。那日在樓上走著,不知怎麼好端端就摔了下來。姑爺也找大夫來瞧過,說是跌傷內臟,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寶玉聽了不信,明知必有蹊蹺,卻也無法,只得回至迎春靈前慟哭再三。是晚回來,先至襲人床前問候。襲人只答「好多了」,並無別語。接連幾日,都是這樣。

  賈赦、邢夫人只去了頭兩日,見了孫紹祖,並不敢責備詢問,且見扎的金銀山與捧櫛侍女都堆金瀝粉,彝爐商瓶、燭台香盒倒也齊備,便覺滿意,只說些節哀保重的現成話兒,假意哭幾聲便回來。倒是王夫人打發璉、玉、環等人每早出門,按期祭弔。園內諸姐妹也有親至靈前拜祭的,也有在園中另設奠儀的,也都哭了幾次。別人猶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過是薛家的一個下堂妾,死後還有那般排場,兩府里往來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榮府里正兒八經的公侯小姐,雖然自小沒娘,父親兄嫂俱在,眼睜睜看著他被人作踐至死,非但一句話也沒有,便連往來奠祭也嫌羅嗦。可見人情冷暖,涼薄至斯。從此對兩府里人情益發冷淡,自謂看破。這也不須提他。

  如今只說王夫人為與迎春「接三兒」,連自己生日也無心操辦,只合家草草吃了頓飯,玉、探、環、蘭等人來跟前磕了頭就罷了。誰知娘娘雖則出宮遠行,卻一早備下賀禮,著太監按時送來。賈璉打了賞,延入雅室休息。一時太監去後,賈璉便走來,向賈母耳邊悄悄傳了娘娘口諭。原來元春臨行前已經請宮中監天正代為合過八字,以為寶釵溫良賢娣,宜室宜家,堪為寶玉良配,遂擇定寶釵為弟媳,且親題了「金玉良姻,天作之合」八個字,命內監轉交,說定回京後再商議細節,下旨賜婚。

  賈母聽了,益發悶悶不樂,也只得命人找了王夫人和鳳姐來告訴。王夫人大喜過望,立時便要找薛姨媽進來商議,賈母阻道:「娘娘尚未回京,這只是內監傳信兒,要我們心中有數提前準備的意思,說明是回京後再議,少不得要等娘娘回來,再入宮商議妥當,眼下還急不到那裡。」王夫人道:「還商議什麼?連日子都定了,還有假?既說了細節,不過是些下帖納吉的禮數罷了。我一向都說寶丫頭好,果然娘娘也看中了,如此親上做親,我也可放下心頭一件大事,有寶丫頭替我看著那個混世魔王,從此少操多少心。」喜滋滋地合不攏嘴。

  賈母嘆道:「你說的固然是,只是我想著寶玉一直同他林妹妹親近,那年紫鵑丫頭一句頑話,只說林丫頭要走,你們白看看他是什麼光景兒?到底這些事娘娘並不知道,所以才會逕自定了寶姑娘。只怕寶玉不肯。到時若鬧出病來,反為不美。」王夫人道:「那都是從前年紀小鬧的笑話兒,如今大了,念了書,知了禮,再不至那般胡鬧。況且老爺說北靜王爺看中了林姑娘,意思就要來府里提親的,果然這樣,咱們倒不好違拒的。」賈母道:「所以我才在這裡煩惱,找你二人商議,總要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兒來,保全了一對玉人兒才好。」王夫人道:「要就是寶姑娘,要就是林姑娘,那裡有兩全的法兒呢?老太太的意思,可是要勸轉娘娘,定要選林姑娘為孫媳?我只是舍不的寶丫頭。」

  鳳姐站著聽了一回,早猜著賈母心思,因忖度著笑道:「雖然不能兩全,或者倒可以三全其美的。」賈母故意道:「你又來胡打岔了,從沒聽說個『三全其美』的話,可見你沒學問。」鳳姐越發上前笑道:「我雖沒學問,也知道娥皇、女英的典故。那邊是『金玉姻緣』,這邊是『一對玉人兒』,正是半斤八兩,兩個都一樣好,兩個都一樣喜歡,竟難取捨。依我說,何不就兩好做一好,豈不三全?」王夫人遲疑道:「這成麼?」鳳姐道:「怎的不成?橫豎都是要請娘娘的旨意。不如就同娘娘實話實說,雖然娘娘屬意薛大妹妹,為著寶玉,未必便不肯。到時候懿旨一下,咱們奉旨成婚,同北靜王府那邊只說娘娘賜婚定了林姑娘,這邊卻是雙喜臨門,一擔兩挑,豈不三全其美?北府里也好交代,寶兄弟的心事也可成全,便是寶姑娘,平日向來大方寬厚,且與林姑娘又極要好的,也未必不願意。」

  賈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還是你這個猴兒最會替我打算,想出這個鬼主意來。果然能這樣,倒是件皆大歡喜的幸事。我白撿了兩個又俊俏又孝順的孫媳婦兒,從今往後可就不疼你了。」鳳姐笑道:「不妨事。只是兩位妹妹搶在我前頭,還不怕什麼。我還慶幸呢,虧的寶玉和娘娘只是兩樣心思,老太太和太太也只提了這兩位姑娘,倘若咱們一人一個想法,難道十個人選,寶玉也娶進十個來不成?那時才真正輪不到我呢。」說的賈母、王夫人都笑了。

  正議著,忽見鳳姐院中的媳婦忙忙的走來,見了賈母,也不知迴避,跪下說:「請二奶奶快回去看看吧,巧姐兒不好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大吃一驚。鳳姐也不及罵那媳婦不懂規矩,也無心細問緣故,忙忙的站起向賈母告了罪便抽身出來,王夫人也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遂一同往鳳姐院中來。

  原來這幾日寶玉為著迎春之事不用上學,一早去瀟湘館探望,因天氣晴陰不定,乍暖還寒,黛玉夜裡常難安枕,日間精神不振,胃氣又薄,早起吃的燕窩也吐了,寶玉深為憂慮,陪著說了會話,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來,自回房臨窗讀了回書,不禁又想起黛玉生日時,諸姐妹那般歡聚吟詩,何等熱鬧歡喜。不過半個來月,竟然接二連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病了襲人,跑了碧痕,且聽說寶琴、湘雲、岫煙、李紋俱各將聘,轉眼這世上又少了四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兒,大觀園盛會,竟是一去不再,怎不讓人傷心悲泣?

  正自傷感,忽見賈環走來請安,期期艾艾的提起碧玉荷葉缸之事,意思是要寶玉帶他去鳳姐院裡觀魚。寶玉奇道:「這有何難,只管去就是了。誰還會攔著你不成?」賈環扁嘴睃眼的笑著,只不挪地兒。寶玉知他不敢,左右無事,笑道:「也罷,就同你走一遭。」遂拋了書同賈環一起往鳳姐院裡來。天氣漸熱,各房俱在午睡。兩人沿著院牆根下走來,一路上鴉雀沒聲,連個人影兒不見,院前琉璃照壁映著太陽光,刺的人睜不開眼睛。直進了院子,方見一個大丫頭站在老槐樹下梳頭,一頭烏髮密匝匝的披下來,長可委地;一旁巧姐兒也披著濕頭髮,正踩在小板凳上,扒著缸沿兒看魚。寶玉看見那丫頭一把青絲水光凜凜,黑的發藍,不禁心中羨慕,因問:「鳳姐姐在家麼?」

  那丫頭剛替巧姐兒洗過頭,就便兒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這時候會有爺們兒進來,只羞的滿面通紅,一手抓著濕頭髮在腕上挽了兩挽,一手扭著頷下的盤花扣子,回道:「宮裡頭來了人,二奶奶被老太太、太太請去說話兒,還不知幾時回來。二爺或是有什麼事,或是有什麼話要吩咐,或是要拿什麼東西,不如過會子再來。」寶玉這才看清他容長臉龐,細巧身材,穿著銀紅潞綢春衫,油綠細花松綾裙子,打扮的與眾不同,很是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們不過是來看魚的,呆一會就走。」那丫頭只得說:「既這樣,二位爺略坐坐,我這就倒茶出來。」說罷轉身進屋,自去理髮倒茶。

  寶玉身不由己,便跟著那丫頭走進屋來,因看他沏茶,倒忽然觸起前情,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你原來不是我屋裡的麼?」那丫頭冷笑道:「二爺好記性。我在怡紅院裡兩年,二爺都沒認得,現在倒想起來了。」寶玉陪笑道:「剛才便覺的姐姐面善,只是一時不敢往那邊想。我還記的那天你替我倒茶,說了幾句話。後來便沒再看見。第二天早起,我還四處找你呢。卻是什麼時候來了這裡?」那丫頭一愣,呆呆的看著寶玉道:「二爺原來找過我麼?——就是那次倒茶後沒兩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來,將有大半年了。花大姐姐難道沒同你說?」

  寶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來了,總有半年前吧,鳳姐姐同我說要從我屋裡挑一個叫小紅的丫頭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隨口應了;後來回房時,襲人說已經打發你去了,那裡知道就是姐姐。」小紅想了一想,嘆道:「也難怪。院裡那麼多人,我正經連名姓兒也不曾報過你知道,你又那裡記的我是誰呢?二奶奶要我來,我本想找你磕個頭辭行,也是主僕一場。襲人說,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呢,等你回來,他替我說一聲兒就是了。難道我能賴著不走不成?」說著眼圈兒慢慢的紅了。

  原來這小紅原名林紅玉,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兒,今年十七歲,因素性聰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頭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兒這番心思,卻自恃能幹,並不巴望女兒拔尖爭勝,寧可他平平安安在園裡伏侍幾年,到日子打發出來,仗著榮府的氣派與自家財勢,不愁找不到個好人家,遂只撥在怡紅院裡粗使。不料紅玉只是不忿,每欲聳角乍翅兒,只恨怡紅院裡處處機關,層層設防,文有襲人之溫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間又有麝月、秋紋、碧痕一干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芳官、四兒、春燕諸丫頭機靈古怪,花樣百出,那裡還容別人插的下腳去?因此他尋覓了兩年,總未有機會。後來因遇巧合被鳳姐取中,雖不情願,也沒奈何;及聽說抄撿大觀園,死晴雯,攆芳官等事,倒也慶幸,心想倘我還在那邊,未必不在被逐之列,從此益發斷了念頭。不料今日又遇到這番奇緣,才知寶玉心中未必不有情於他,便要施些手段,再試他一試。因此倒了茶,卻不端起,亦不敬讓,只拿根紅木雕花梳子慢慢的梳通了頭,且對著水銀鏡子挽髻編辮兒,露出青絨絨鬢角,白生生耳垂,一邊塞粒米白珠子,一邊吊只青玉墜子,襯著銀紅春衫,翠綾裙子,越顯的清山秀水,便如一朵半開的茉莉花兒一般。

  寶玉呆呆看著,心道:古人說「綠鬢如雲」,我先只覺「綠」字用的奇巧,卻未必貼切,今日才知道,竟是大有意趣。當下又是羨慕又是不足,心想他若還在我屋裡,或者還可有些想頭;如今既到了鳳姐姐這裡,再沒重新討回去的理。真真無緣,竟然就此錯過了。因此悔恨不來。

  兩人正自各懷鬼胎,胡思亂想,忽聽外邊「潑剌」一聲,都唬了一跳,方想起賈環還在外頭,忙出來,卻見院裡空空,那有賈環,便連巧姐兒也不見了。寶玉說聲不好,急忙撲向魚缸時,果見姐兒頭下腳上,早喝了兩口水,正扎在缸里撲騰呢,忙抓住兩隻腳用力倒提,無奈濕手重滑,巧姐兒又扎掙的厲害,竟提他不起,復被掙脫開來。寶玉情急,展眼看見紅玉方才洗頭的蓬牙三彎腿包銅盆架子擺在一旁,遂扔開盆子,拎了盆架相准玉缸壁薄處砸去,第一下用力不足,只磕掉了荷葉兒上立著的一隻玉蜻蜓,第二下方聽「撲」的一聲,只見玉碎珠濺,缸里的水連同兩隻魚嘩一下涌流出來,寶玉這方重新探頭到缸里,雙手勒住巧姐腋下,用力抱出。

  奶子早被驚動了起來,合著紅玉兩個將巧姐兒接過,用力按撫胸口,拍背掐人中的折騰了好一會兒,巧姐方「哇」的一口水吐出,又接連吐了幾口水,喘息一回,方大哭出來。幸喜鼻腔喉嚨不曾進水。紅玉膽顫心寒,聽到這一聲哭出,才知自己已隨巧姐兒在鬼門關走了一回,渾身一軟,癱倒下來,便也哭了。奶媽也驚的魂飛魄散,自知難免受責,一邊揉撫巧姐兒,一邊先發制人,哭道:「小紅,你給姐兒洗頭,怎麼洗進缸里去了?奶奶回來,憑你說去,看你有幾個腦袋?」

  此時各屋裡以及後院睡午覺的躲懶乘涼的也都聚了來,見闖了大禍,都慄慄墜墜,七手八腳滿院子裡抓那兩隻魚,用盆子舀了水且盛著,情知這一番又不知誰家要倒霉受掛連,惟恐殃及,各自在心中揣度,絞盡腦汁要想一個萬全之計開脫,那想出來了的便又貼著牆根兒悄悄溜了去,想不出的且只自干站著抹汗。

  一時王夫人、鳳姐等已經帶著人急匆匆走來,原本聽了那媳婦不清不楚的一句「姐兒不好」,只當巧姐得了病或是摔了磕了,待看見院裡滿滿的都是人,寶玉、巧姐兒、小紅並奶子俱一身濕透,姐兒扎撒著兩手,銀盆樣小臉憋得趣紫,站在當地嚎哭的通不像人聲,都大驚問道:「是怎麼了?」紅玉不敢隱瞞,只得跪在地上,將緣故說了一遍,因說二位爺來看魚,自己進房倒茶,出來時便見姐兒掉進魚缸里了,二爺為了救巧姐,因把魚缸砸了。寶玉生怕鳳姐責罵小紅,也忙幫著解釋,說為自己喝茶才叫小紅倒茶,並不知巧姐兒為何會落水云云。

  鳳姐那有心思聽這些話,只連聲命快請大夫來,叫人拿衣裳給巧姐換,又叫拿繩子將紅玉和奶子綁了送去柴房,閒了再審。平兒問:「不是說三爺一起來的麼?怎麼倒不見三爺?」一語提醒了王夫人和鳳姐,都道:「就是,快去把環小子找來。」鳳姐咬牙罵道:「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再沒別人,必是這壞腸子的母子為了算計我,竟合起伙來害我們巧姐兒。」

  說著,趙姨娘已經帶著賈環來了,蝎蝎螫螫的拍手叫著:「環兒剛回去,怎麼又來叫?聽說巧姐兒驚了水,這是怎麼鬧的?我因不放心,特意來看看姐兒。」因見王夫人在這裡,陪笑道,「原來太太也來了。敢是不放心姐兒?也是,侄孫女兒,心頭肉兒,怎麼不心疼?真真的把我也驚得心慌神亂的,這會兒還砰砰亂跳呢。」王夫人也不理他,只命寶玉先回去換衣裳,這裡且問賈環:「你剛才不是同你二哥哥一起來的麼?既說是看魚,怎麼巧姐兒掉進缸里,你也不救他,倒自己走了?」賈環大驚小怪的道:「大姑娘掉進缸里了嗎?我竟不知道。我走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當時只有二哥哥和小紅在院裡,難道是誰同他頑,不小心推他下去的不成?」

  王夫人氣的渾身發顫,問道:「你這話,是說寶玉把巧姐兒推進缸里的?」賈環道:「孩兒不敢。孩兒沒看見,不便亂猜。若不是太太找我來,說巧姐兒掉缸里了,我還不知道呢。幸許是姐兒想撈魚,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王夫人更怒,卻無法可施,冷笑道:「原來你大了,學會說話了,倒知道先拿話來堵我。你娘剛才說不放心巧姐兒,所以來看他,你這會子倒又推說不知道了?你既沒看見,又怎麼知道是姐兒自己失足掉進去的?」

  賈環被問住了無可回答,仍抵死不認帳,反推在寶玉身上,只說:「我原是來看魚的。因小紅說倒茶,二哥哥也跟了進去,我苦等他兩個不來,就跟過去瞧瞧,卻看見他兩個躲在屋裡摟摟抱抱做出多少不堪的舉止來,我因看不過,所以先走了。並不知道後來的事。」

  鳳姐聽賈環句句陷害寶玉,生怕再問下去,更不知要胡說些什麼,反令王夫人難堪,急忙阻道:「太太不必再問,橫豎我心裡明白。姐兒這會子因受了驚嚇,所以只會哭,不肯說話;等大夫開了藥,睡一覺醒來,再細問過,少不得就要水落石出的。」因回頭向趙姨娘道,「我這裡很不用你費心,巧姐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要等好消息,自己回房裡消消停停等著吧。」趙姨娘又羞又氣,欲要說話,又不敢,只得恨恨的帶著賈環去了。一路猶自喃喃不絕,只說寶玉同丫頭不軌,弄出事來,倒冤枉好人。

  這裡王夫人氣的哭起來,向鳳姐嘆道:「越是那起小人巴不的大桶髒水潑他,這傻孩子越是要自己往溝里跳。」又叫人帶紅玉進來。紅玉兩手被倒縛在背後,濕衣裳猶未換下,披頭散髮,滿面羞慚。王夫人端詳一回,發狠道:「果然是個沒臊的,花麗狐哨,夭夭喬喬,成何樣子。主子在院裡,你怎麼倒自己躲進屋裡去了?幸虧發覺的早,要是巧姐兒有個三長兩短,問你有幾條命賠?」紅玉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著分辯說進屋原為倒茶,轉身便出來,並沒耽擱。何況院子裡分明有人,再沒想到姐兒會出事,只求太太開恩。

  無奈王夫人深恨他壞了寶玉名聲,這本是他心頭第一件大事,明知兒子有這個痴病,日防夜防,只怕有人拿著這個做文章,偏偏的就又有把柄落在人手上。因罵道:「叫你看著姐兒,你倒一味妝狐媚子,勾引爺們兒,只這一條就該打死;何況又疏於職守,差點傷了巧姐兒性命。」因此兩件,立逼著鳳姐攆他出去。鳳姐明知個中另有冤屈,然見王夫人盛怒,且為巧姐兒焦心,也深恨紅玉疏忽,遂不勸阻,當下傳命:「叫林之孝家的進來,帶他女兒出去。」王夫人反愣了一愣,道:「原來是他的閨女。」因將林之孝家的找來,說了姐兒落水的事,並不提寶玉與賈環,只說:「做奴才的未能侍候好主子,反差點傷了主子性命,就該打死。若不看你面上,定要重打四十板。他既是你女兒,便著你領回去便了。」林之孝家的又驚又怒,也不敢辯,只得磕了頭,領了女孩兒出去。這裡鳳姐又將侍魚的兩個婆子找來,命給門上各打二十板,罰俸三個月,遣去掃院子。那兩人並不敢求情,都含愧磕頭領了。

  這裡王夫人喘定了氣,看著殘缸剩水,便連兩隻魚也都有氣無力,眼瞅著便要翻肚,深為煩惱,不敢隱瞞,走到上房來回賈母知道。賈母聽了,大驚哭道:「這是天意如此,叫我怎麼樣呢?正為著北靜王求婚的事百般設法來推辭,這孽障倒又闖禍。若能保全這缸魚,還可託詞八字不合,或說林姑爺遺命在先,或求娘娘賜婚,設法轉寰。如今缸也砸了,魚也死了,再不允婚,不是成心要與王爺作對麼?直與謀反無異了。寶玉闖下這等彌天大禍,可知是他親手斷送了他妹妹,再怨不的別人的。」又召進賈政來,一行哭,一行說,將事情說與他知道。

  賈政亦是滿面淚痕,嘆道:「逆子,逆子,我賈家竟斷送在他手上了。」又怕更增母親傷悲,只得收淚勸道,「事已至此,恨也無益。寶玉闖下這等禍端,此時便將他打死,也難洗清。為今之計,不如我明日就往北府里走一趟,作速允了北王婚姻之請,結成通家之好,方見得我們並非有意忤逆,不然,只怕不日便要滅門了。」賈母聽了,雖知有理,只不捨得,仍一心要等元妃回來,指望或有回天之術。賈政料也難勸,只得且回房,擔心的一夜未眠。

  寶玉尚且一字不知,只為紅玉一事懸心,悔道:「從前他在怡紅院伏侍,並不知道珍惜,如今去了鳳姐姐處,何苦又招惹他,弄到如今,卻有何意思。」

  一時林之孝家的帶著眾人來查夜,尋著寶玉,又悄悄兒的埋怨道:「小紅原是為你惹的禍,哥兒好歹也有句話,怎麼想法子勸太太回心轉意,還要他進來才是。那怕仍然降作粗使丫頭也使的,好過這樣子出去,落人褒貶。外頭若知道這是從府里攆出去的,只當做了什麼天大的壞事,可叫他以後怎麼見人呢?」說著便哭。寶玉原本有愧,聞言益發垂了頭,嘟嘟噥噥的道:「我也不知會出這樣的事。如今太太正在氣頭上,連我也有不是,三兩天就叫搬出園子去呢,我還敢勸去?」

  林之孝家的便出主意道:「哥兒自己不肯去,卻可求那太太聽的進話的人去勸勸,或許還可以轉的過來。」寶玉便又苦想找那個說情,因道:「寶姐姐的話,太太必是聽的進的,只是他如今也不大進來,自己家裡的事又多,且是最不喜管閒事的,我去求他,未必便肯;不如求求三妹妹也罷,他必肯幫我,只是太太聽不聽,便不知道了。」林之孝家的便極力攛掇道:「哥兒既這樣說,何不這就找三姑娘去?姑娘是嬌客,太太又素來倚重,或者會給幾分情面也未可知;若不成,還得求求寶姑娘,他到底是太太的親外甥女兒,如今身份更比從前不同,他要是肯說句話,只怕倒有七八分成功。」

  寶玉聽了,並不疑有他,果然便走來秋爽齋叩門。探春已經歇了,聽見他來,少不得重新起來,披衣理鬢,延入堂屋說話。寶玉遂將自己如何帶賈環往鳳姐院中看魚,因隨紅玉進屋倒茶,不想巧姐兒竟失足落缸,自己情急之下砸缸救人等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說太太盛怒之下,遷責於紅玉,說他勾引自己,疏忽職守,當時便攆出府去,所以來求三妹妹在太太面前美言幾句,怎麼想個法子仍叫紅玉進來才是,不然,豈不因我之故,令丫頭受責?

  探春一聽便知必是賈環與趙姨娘從中做梗,嘆了口氣道:「只怕難勸。當年金釧兒原是太太的心腹,不過和你說了兩句頑話,便被太太一巴掌攆出園去;如今小紅照看巧姐兒,反令他落水受驚,論罪更比金釧大十倍,攆出去已是輕罰,若不看他是家生子兒,林管家的閨女,只怕當時便不打死,也要發賣;且我聽說,彩霞的妹子小霞進來沒幾天,不知怎麼被璉二嫂子和林大娘給安排去跟了四妹妹,太太正為這個不自在呢,這次藉故攆了他的丫頭去,焉知不是為此?」

  寶玉不信道:「太太怎會這樣小氣?一個小丫頭的去留,原本就是鳳姐姐同管家嫂子們的事,何勞太太操心。若說為這個慪氣,再不能的。」探春道:「你知道什麼?上次鳳丫頭為了一點子事要攆太太陪房周瑞的兒子,還是賴嬤嬤幾句話給攔住了;還有那次太太不在家,為著玫瑰露的事,直說要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在大太陽底下跪磁片子,若不是平兒勸著,還不知鬧出些什麼故事來。太太雖不理會,擋不住那起奴才的嘴,無風還要起三尺浪的,拿著這些芝麻穀子的事情只當作大新聞到處講,偶爾吹一兩句到太太耳朵里,總是不自在。」寶玉道:「這更是沒有的事了。鳳姐姐原就是太太請來幫忙管家的,就算待下嚴苛些,也是行的太太之威,太太怎麼會反而同他生氣呢?」

  探春知道難勸,嘆道:「你也算讀了幾年書,原來竟不知道『功高蓋主』四個字。」便不肯再往下說,只道:「你既要我去勸太太,我便去,左不過幾句閒話罷了。可十九是不成的,你若於心不安,倒是拿些銀子賞他,再著人問准他心意,除了這府里,還想些什麼,能幫便幫才真。」寶玉點點頭辭過,並無他法可想,只得拱手別過。回到房中,足足的想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出園來至薛姨媽院中,欲求寶釵設法。

  誰知自從元妃打發太監要了寶釵八字,薛姨媽已知賜婚在即,雖未在寶釵面前說起,卻早悄悄的告訴薛蟠、薛蝌兩個,叫替寶琴準備嫁妝之際,也就順勢替寶釵準備起來。寶釵見為寶琴備嫁所購之物往往雙份,便也有些猜著,問起來,薛蟠又言詞恍惚,笑容曖昧,更又知了幾分,心裡頗覺躊躇。他入京這些年,眼中所見這些男子,總沒一個比的上寶玉的人物風流,性情溫順,雖說有時嫌他忒也婆婆媽媽,又胸無大志,不思上進,行事荒唐,喜怒無常,諸多乖僻執拗處,然而這許多年裡在賈府住著,長輩疼愛,姊妹和睦,早已熟慣。果然能與寶玉一娶一嫁,總不出這府里,又與母親長相廝守,如何不願意?便寶玉不愛讀書,留戀脂粉,憑自己柔情軟語,也必可勸的他轉。只是明知道那寶玉心裡,早已有了林黛玉,他二人形容親昵、言語無拘不是一年兩年,眾人都看在眼裡,只不理會。果然自己與寶玉成親,卻置黛玉於何地?因此大沒意思,這些日子總不肯往園裡來。不想越躲越躲不開,寶玉偏偏兒的找了來,求以紅玉之事。寶釵豈肯管這閒事,況且明知自己與寶玉將有婚姻之約,如何倒去找著王夫人說話,因此佯笑道:「寶兄弟,不是我不肯幫你,只是那紅兒是二嫂子屋裡的丫頭,太太攆了他去,我做親戚的怎好攔著?可不是沒眼色?」

  寶玉還要再說,隔壁薛蟠房裡丫頭小舍兒走來回稟,說大奶奶要找太太說話。薛姨媽道:「這裡有客呢,有什麼話,閒了再說吧。」寶玉忙道:「大嫂子既然有話要說,自是急事,我來這半晌,也該回園子了。」薛姨媽還欲留,寶釵卻將母親袖子一拉,不令挽留。寶玉遂去了。

  這裡夏金桂進來,穿著織金滿繡的重絹衣裳,梳著流雲髻,中間寶花挑心,兩邊珠翠掩鬢,後用滿冠倒插,密麻麻排著茉莉針兒、金步搖、鳳釵、翠鈿,六瓣蓮壘絲如意嵌寶石的實金簪兒,足有三四兩重,明晃晃沉甸甸墜的髻子也偏向一邊,並兩邊耳朵也是吊著老大的金燈籠墜子三連環,頸下戴著珠寶瓔珞,黃烘烘往人前一站,便是足金打制的一個絹人兒,手裡且拿著湖藍、水綠熟羅銷金包袱各一,薰的香噴噴的,帶著幾個丫頭婆子來辭薛姨媽,說要回家為母親拜壽。

  薛姨媽見他妝扮的這樣招搖,滿心不喜,卻不好說的,只得道:「上次親家母來京,因家裡事多,也不及好好款待。走的時候,也沒有送一送,好不失禮。如今既是親家母大壽,你又是難得回娘家一次,自該叫蟠兒陪你去,再多備些壽禮衣緞。」夏金桂笑道:「我們兩家原是至親,並不要講究這些虛禮。何況他前面店鋪里忙的那樣,平日連家也難回,那裡抽的開身陪我回娘家?不如我自己清清爽爽的去了,略住幾日便回來的。」寶蟾只在金桂身後使眼色,指指自己又指指金桂。薛姨媽看的煙迷霧遮的,只得含糊應道:「既這樣,多叫幾個可靠人跟著,早去早回。待到正日子,再叫蟠兒過去給親家母磕頭,順道接媳婦兒回來。」夏金桂似笑非笑的應了,遂告辭出門,外面早已備下馬車,婆子扶上車來,就此別去。

  薛姨媽遂找了寶蟾來當面細問,剛才拼命擠眼是什麼意思。寶蟾嘆道:「太太心善,那裡知道我們奶奶的伎倆?屋裡金銀柜子的銷匙向來是我帶著,前兒奶奶忽然要了去,說從此只是他親自管帳吧。昨日又指使我出來,也不讓爺進屋,今兒爺一早前腳去店裡,他後腳打扮了便說要回娘家。太太白想想,可是有緣故?所以我剛才使眼色,想讓太太查查他身上,還有隨身的包袱,免的日後少了什麼,疑到我身上來。」薛姨媽愣了半晌,只得道:「那是他的屋子,他要這樣,也沒法兒。」回到裡邊說與寶釵知道,寶釵也道:「哥哥既已娶了嫂子,自然便是嫂子當家,他就把房子燒了賣了,我們也只好看著。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他果然存了這個心,我們防也是無用。難得自香菱去後,哥哥這些日子竟似轉了性子,也知道留心生意,也不肯再與那些人廝混吃酒,省了媽媽多少心。就算嫂子搬騰了些什麼,畢竟財物小事,就損失也有限。正經趕緊把蝌兄弟的新房收拾出來,等琴妹妹的婚事辦妥了,早些娶邢姑娘過門,媽媽也多個臂膀。」薛姨媽道:「我的兒,還是你想的周到。既這樣,我明日便去與大太太商量定了婚期,做一個雙喜臨門,也把這些日子的晦氣沖一衝。」

  原來薛家在京中自有房產,為著賈母王夫人苦留,才闔家大小留在賈府久住不去,便連薛蟠娶親,也一併借的是賈府的房子。那薛蝌卻不願寄人籬下,一早說明要往城南老宅里成親,薛姨媽原不願意,寶釵卻極認同,勸母親說「房子在京中,橫豎又不遠,容易往來的;況且兩房同住,易生是非,倒惹母親生氣;不如另門別院,妯娌間不常見面,也還容易相處,便是母親在這裡住的膩煩時,也可過那邊住幾日散心,強似一家子都住在親戚家。」薛姨媽聽了有理,遂著人過去打掃房屋,油洗窗門,鋪地糊牆,布置的極是齊整。只等吉日到了,好娶邢岫煙過門。正是:

  春蠶作繭自縛後,又為他人裁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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