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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傳懿旨臨風賞假畫 證前緣對鏡吐真言

2024-10-06 00:39:30 作者: 西嶺雪

  且說惜春因天寒筆滯為由,歇了足有一冬,次年偏又遇著抄檢大觀園、迎春出嫁一連串事,消消停停,倏然又是一年,難得賈母也不提起,因此直到如今春暖花開,才又重新用起功來。如今畫已得了九成,亭台樓榭俱已全備,人物裙帶逐日分明,只待再一潤色便要脫稿的。因此眾人每日裡得閒便往暖香塢來看畫,笑著說這一處最妙,那個人像誰,這裡須添上一筆花鳥,那裡該遮著些柳蔭,有說芍藥欄的花最艷的,有說沁芳泉的水太綠的,各執己見,議論不休。惜春因道:「難得今天人來的全,正有一件笑話兒要同大家說。那日林姐姐生日,大姐姐特別厚愛,單賞了我一幅山水。我昨日才得空兒掛起來,細細把頑,卻是幅贗品。」

  眾人大奇,都道:「這不能夠。宮裡寶物眾多,何況又是娘娘特地賞賜,怎麼會是贗品?」因都聚到畫前細看,只見筆墨停勻,線條飄逸,且以精絹折邊,上等的四連紙覆背,金襻銀帶,牙軸玉簽,觸目生輝,十分光潔可愛。都說:「這的確是沈周真跡,如何說是膺品?且別說這畫本身了,便這綾裱牙軸的裝潢功夫都是一流的。」惜春冷笑道:「筆墨固然是沈周的。只可惜不是完璧,是一幅揭過的。」

  一語提醒了寶玉,笑道:「我從前倒也聽說過『揭畫』的行當,說是用比繡花針還細的針尖兒挑開絲薄的一層,重新用同色的絹紙托墨覆背,便可再造一幅一模一樣的畫出來,只沒真正見過——只怕見了也不認識。不知四妹妹從那裡看出來?」惜春遂指點說道:「正是功夫都用在裝潢上了。你們細看這紙的毛邊兒,這印章,都輕薄虛浮,底氣不足,所以才要費盡了力氣去矯飾,裝點的金碧輝煌的,炫人眼目,不過這覆背裱紙倒是原先的,因此我知道他是揭了表皮,再重新薰過出色的。」寶釵笑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虛有其表』了。」

  惜春道:「娘娘特特的指定這幅畫給我,卻又賞一幅揭過的畫,倒像是『畫裡有話』,有些意思呢。只是宮裡怎麼會有贗品呢?」寶玉笑道:「四妹妹這句『畫裡有話』才真是有些意思呢,只是太多心了。怎見的宮中就沒有贗品?那些想當官想瘋了的,什麼東西淘了來都當寶貝似的往宮裡獻,他心裡巴望著是件好東西,便當真以為是好東西,怎麼分辨的出來?不見的宮中個個是行家,一半次看走了眼也是有的。不然也沒有那句古董行里的老話兒,『放了一輩子鷹,卻被鷹打了眼。』可見這種事原本尋常。」惜春道:「雖是如此說,可娘娘怎麼單單挑了這幅揭畫給我,又為什麼單單是給我呢?倒好像存心要我知道是幅假畫似的。」李紈笑道:「那又有什麼好奇怪的,自然是因為娘娘知道你雅善丹青,才會投其所好罷了。我們都不懂畫,不給你,難道給我嗎?可是寶兄弟說的,你也太多心了。」

  

  探春卻上了心,慢慢的說道:「四妹妹的話有些道理,娘娘有心要投其所好,送了四妹妹一幅畫,按理說不該送幅假畫來;雖說宮裡也免不了有假,然而娘娘特地挑出來的畫,總會用點心,怎麼剛好那麼巧挑一張揭過的,又特地指明送給四妹妹,倒好像存心要我們看穿似的。大家倒不妨想想『假畫』的含義。」寶釵聽的背上一涼,笑道:「才說四妹妹多心,你倒越說越玄了。平時豪氣的很,原來也這般『杯弓蛇影』。」探春瞅他一眼,若有所悟,笑笑不再說話。李紈看在眼裡,也就暗暗上心,卻並不理會,只笑道:「從前林妹妹說這園子圖,慢慢兒的畫足要兩年功夫,我們還只當笑話兒。如今算來,可真應了這話,足足的兩年。」

  說著,忽的一陣風來,吹得畫軸簌簌亂抖,惜春抱肩道:「好冷。」因責怪丫頭,「怎的不把帘子放下來?」彩屏道:「起先姑娘說屋裡悶氣,所以挑了起來。這就放下。」小霞忙過來幫著放了下來。又換上茶來。因寶釵、岫煙兩個這一向不大往園中來,因此眾人都先讓他兩個。岫煙便道:「可是的,幾日沒見林姑娘,他身子好些了沒有?」寶玉道:「我本想約他一起過來看畫兒的,他說剛吃過藥,身上有些不快,要歪一下。這時候不來,大概是還不好。你要不要去看他,我們一道。」岫煙道:「也好。」寶釵便笑著回頭道:「代我問好,說我明兒閒了去看他。」寶玉道:「既這樣,我們這就走吧。」說著便站起身來。惜春也不留,只坐著慢慢的喝茶,仍看著那幅畫兒發呆。

  眾人遂一起出來,在稻香村前分了手,岫煙便與寶玉往瀟湘館來。因抄近路從翠堤上走過,岫煙穿著高底鞋行不快,寶玉故意假裝看風景,一會說「柳條越發綠了」,一會說「桃花就快開了」,又指著水裡說:「這些鴨子倒性急,才二月里,已經下河了。」腳下延捱,一路慢行,反要岫煙等他。岫煙也知其意,不免心中感激。

  寶玉因問道:「自二姐姐去後,連你也搬回家去,如今紫菱洲冷落異常,我前幾日從那裡經過,順便彎到紫菱洲去張了一張,草長的比花還盛,僕婦們也都懶的打掃,幾成廢墟了。你原只說回家略住些日子,怎麼也學寶姐姐,一去不回了呢?」

  邢岫煙低頭半晌方道:「紫菱洲本是二姐姐的屋子,如今主人去了,我做客人的怎好沒眼色,只管住著,豈不反客為主,應了那句成語:『鵲巢鳩占』了麼?」寶玉道:「二姐姐不在,你就是紫菱洲的正經主子,怎麼算的上是客占主位?你不說我也猜著了,必是那些婆子的嘴臉難看,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同他們一般見識,只做聽不見就是了。若實在生氣,板起臉來罵一頓,或者告訴鳳姐姐,攆出去也使的。」

  岫煙嘆道:「二姐姐在時,那起人已是挑三說四,連二姐姐也沒奈何;如今我又不是正經主子,他們自然更有的說了。璉二嫂子每日忙的很,又怎好為這些小事去聒噪他?何況畢竟又不是個什麼事兒。」寶玉看他垂首蹙眉,嬌聲軟語,若有黛玉之態,頭上梳著墮馬髻,斜插著一隻蝶戀花鏤空金鑲玉步搖釵,花做西番蓮形狀,兩邊蝶翅分飛,下以銀絲編成墜飾,形似弱柳扶風,行則花枝低搖,身上穿著丁香色暗花夾紗襖,蔥綠妝花鑲邊壓金線比甲,疊幅細褶月華裙,垂著豆綠鑲金線的繡花絛子,不覺素淡,但覺清雅,更兼態度溫柔,楚楚可憐,早已情不自禁,大聲道:「再不然,我替你教訓他們去。」岫煙忙阻道:「那更沒有這個理了。何苦惹人閒話,反說我輕狂。論理我本不該同你說這些,你也千萬別同第三個人說起。」因見寶玉一直盯著那支釵看,遂道,「你可是覺的這簪子眼熟?原是二姐姐出門子前送給我做念心兒的。」

  寶玉笑道:「這就難怪了。」正要再說,忽聽半空里叫道:「寶二爺來了,紫鵑倒茶。」唬的猛一抬頭,卻是瀟湘館已在眼前,那鸚鵡的籠子不知為何懸在門首,卻還在連聲呼喚紫鵑打帘子呢。不禁笑道:「這鳥兒竟然識人。」岫煙也笑道:「自然是因為你來的頻,所以連鸚哥也認得了。」

  紫鵑正在院裡扳著指頭數那剛破土的新筍,幾個婆子丫頭幫著給竹葉兒淋水,聽見聲音回頭,都笑起來:「只當鳥兒扯謊,原來真是二爺來了。」寶玉聽見這話,忽又發了呆病,心想紫鵑既這樣說,想必是那鸚哥一天幾次常呼「二爺來了」,倒不知他每次喚起時,林妹妹心中作何想頭,待發覺鳥兒扯謊,心中想必失望,自己若一日不來,鸚哥卻幾次喚起,妹妹豈不憑添愁煩?自己從此倒應來的更勤些才是,不然豈不叫鸚哥枉呼,妹妹錯等。又想到母親近日忙著命人掛帳搬箱的布置房子,只怕出月就要自己搬出去的,那時再像如今這樣一日幾次的往瀟湘館來只怕不能了,況且進園子要叫門,走晚了要等門,來的頻了則又惟恐惹人閒話,卻如何是好。因此站在門前,聽著紫鵑同岫煙說話,卻既不知應聲,亦不知進門,竟望著鸚鵡籠發起呆來。

  不提寶玉這些胡思亂想,只說寶釵和探春兩個離了暖香塢,在稻香村前同眾人分了手,便一前一後,腳跟腳走到花籬下,看看左右無人,探春方悄悄兒的笑道:「剛才寶姐姐提醒的極是,我太多嘴了。」寶釵道:「剛才滿滿一屋子人,聽見了白擔心,有什麼好處?況且還有些丫頭在跟前,或是一半個多嘴多舌的當件了不得的大事,添油加醋傳了出去,更是麻煩。」探春點頭道:「姐姐說的是。只是姐姐想我這話有道理沒?」寶釵道:「大有道理。我正要同妹妹說,這番話,倒是在老爺那裡提點著才是。妹妹方才說『假畫』,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探春道:「我只想著『假畫』或許是『假話』的意思,因此想著娘娘畫裡有話。難道又關著什麼人麼?」寶釵道:「那個從前很肯往府里走動、來了又次次要找寶玉說話的賈雨村,大名不就是賈化麼?最是個多事之人。」

  探春恍然大悟,府里往來男賓,向不報與女眷知道,因此他一時想不起,寶釵竟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為那賈化次次要見寶玉的緣故,不禁將他看了一眼。寶釵臉上一紅道:「我也是白替你們操心。你忘了,從前我哥哥為香菱在應天府打官司,還是他理的案呢,因此也算有舊;再者前次平兒往我們那裡借棒傷藥去,說是為了幾把扇子差點傷了一個叫做什麼石呆子的人的性命,那經手的官兒,也是他。我因此記住了。」一語提醒了探春,「哎喲」一聲叫道:「這可是大禍了。他的官兒,還是舅舅一力保舉的,這些年來一路高升,已經做到大司馬,那可是個通天的官兒,協理軍機朝政的。他若有事,必是大事,只怕連舅舅也有掛礙。依我說,該先同太太說了,再與老爺商量去。還得老爺同那邊府里的爺們兒商量著拿個妥當主意才是。」

  寶釵道:「慌什麼?這些事本不該我們女孩兒家過問,所以依我的主意,該先找了鳳丫頭來,告訴他知道。況且那扇子的事,璉二哥身受其害,他最知道原委,且與那府里管事的商議,也得要他出面才是。」於是兩人一同往秋爽齋來,又命個小丫環去請鳳姐。

  一時鳳姐來到,探春請他坐了,便將這「假畫」的事慢慢說明。熙鳳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低頭尋思半晌,且道:「這事且不要聲張,我且想個方兒,怎麼能讓老太太進宮一趟,看看見面時娘娘是個什麼情形,再做道理。如今倒寧可假裝無事,免的驚動四方,生出許多閒話來反不好。」寶釵、探春都道:「這說的極是。我們也是這個主意,所以才要請你來。」

  正說著,忽然薛姨媽的丫頭同喜慌慌張張的來找寶釵,拍手道:「原來姑娘在這裡,叫我好找。奶奶請姑娘快回去,菱姑娘不好呢。」寶釵、探春聽了,都唬一大跳。寶釵起身便走,探春道:「我同你一起去,也送一送他。」待書也要跟著。恰好平兒安置了魚缸進來找鳳姐,聽見這話,不禁流下淚來,便也欲去一見。鳳姐嘆息道:「既這樣,你就去吧,也代我盡一盡心。我這裡抽不開身,就不去送他了。」

  一時眾人相跟著出了園子,那香菱已經易簀停床,薛姨媽和薛蟠且在旁邊守著哭。香菱昏聵一回,忽然睜開眼來,似要粥要水,薛蟠忙湊前問:「你要什麼?」香菱定定將他看了兩眼,問:「你是誰?」卻是口齒清晰,倒像比前清醒些似的。薛姨媽心中犯疑,明知他是迴光返照,卻也難受,因哭道:「好孩子,是我沒能為你做主,誤了你了。你如今有什麼話,只管說罷。」又指著薛蟠的額恨道,「孽障,既不知珍惜,當初何苦弄了來,白白誤人性命。」薛蟠到這時也悔將上來,只是哭,不說話,任由薛姨媽責罵。

  香菱在枕上搖頭道:「太太也別替我難過,這都是我前生的罪業,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債已滿了,總算要回去了。只可憐我娘想我,哭的好不傷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經過,或是打發個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裡找著我母親,同他老人家說一聲,女兒不孝,不能見了,請他老人家別再惦記我吧。」又說外祖父的姓名住處。薛姨媽聽了,又是不懂,又是心痛,只道他發昏的人說胡話,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養養神吧。這些話,等好了再說吧。」香菱笑道:「那裡還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開心的日子統共沒有幾天,想起來竟是作夢一樣。太太平日只要問我家鄉何處,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來,一個人連根基兒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來了,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經趕了我出來的,我死後,牌位上不許寫『薛門某氏』字樣,只寫『甄氏女英蓮之位』。就是體諒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費事,只將我化了,骨灰送回南邊,若能找到我娘,就交與我娘;若是找不見,或者荒郊,或者河裡,便隨處撒了也是一樣的。」薛蟠聽了,更加痛哭。

  說話間,寶釵、探春一行人已經來了,聽見薛蟠在裡頭,不好就進來。於是寶釵獨自進來,請出他哥哥去,探春等才進來了。只聽香菱猶自剖心瀝膽,自述身世道:「妾雖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復遭秋扇之捐,卻並非涉淇桑濮之輩。我原姓甄名英蓮,家住蘇州閶門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隔壁,父親諱費,字士隱;母親封氏,雖非大富大貴,亦是當地望族。只為我四歲那年元宵節被拐子拐走,多次轉賣,流離失所,致忘記父母家鄉,參商永隔,如今業滿歸身,卻又幽明殊途,永無相見之日了。」

  寶釵等聽他敘述這些蘭因絮果,分說得十分明白,不禁都相顧失色——若說是胡話,瞧情形又不像;若說實情,又斷無這等道理。寶釵因丟下探春、平兒幾個,出來找著薛蟠,問他:「早起我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忽然就這樣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鋪里跟張德輝的小兒子對了帳出來,路上有個跛足道士攔著我,說有面鏡子要我拿來給香菱瞧一下,保證就好了。我問他是誰,何以會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說原與香菱的父親有舊,故來相見,說完把個鏡子往我手裡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從不曾聽見香菱父母是誰,且也久不見他——所以便來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鏡子,忽然大哭起來,便發昏過去,再醒來時,就滿口裡胡話起來。」寶釵聽了犯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鏡子?卻在那裡?」薛蟠道:「為他剛才發昏,我拿了鏡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論。饒是道士沒找著,倒把個鏡子不知丟到那裡去了。只記的背面鐫了幾個字,好像是什麼『風月寶鑑』,另有些小字,也沒看真。」寶釵越發起疑,也無暇細問。

  一時園裡大半人都已得信兒,紛紛趕來道別,一撥去了一撥又來,寶釵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點棺槨素幡香蠟諸物,免的到時著忙。忽見寶蟾走來,說奶奶請大爺過去說話,寶釵因說出去了,自己仍回身進來。隔不多時,便聽夏金桂隔著牆在那邊摔摔打打,指桑罵槐,先罵薛蟠不顧家,跟前頭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罵寶蟾不濟事,連個話也傳不明白,找個人都找不回。寶蟾便哭,說:「他們姑娘說不在,我難道進屋子搜不成?」主僕兩個一遞一聲,一唱一和,做出許多文章來,話里話外,只說有人給香菱撐腰子,挑唆著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罵到後來,索性連寶釵也咒在裡頭,說是「好有根基的大戶人家,好有體統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門子就學會調三窩四派兵遣將弄虛火兒了,難不成拆散了我們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過的?橫不能養在娘家一輩子,終久也要做人家媳婦兒的,到那時才知道我這守活寡的苦呢。」

  薛姨媽又羞又氣,知道眾人都已聽在耳中,無可推諉,只哭道:「家門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兒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報。」眾人只得勸慰。寶釵也氣的哭了,又不好回話對罵的,只得扶了薛姨媽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貴來捶腿撫背,委委屈屈的勸道:「香菱已經這樣了,這幾日裡只怕有的忙呢。媽媽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饑荒?」

  卻說寶玉和岫煙正在瀟湘館裡陪黛玉說話,問他為何將鸚鵡掛在院外。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著漂洋過海,遍歷山川大河;那鳥兒本來會飛,眼界原比人心更廣,如今反被鎖在籠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掛在院外,縱不能放飛,看的遠一點也好。」

  不等寶、岫兩個說話,紫鵑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來還想著要替他放生呢,說他生為鳥兒,不能遠走高飛,倒被捉來鎖在籠子裡,教說人言,給人逗了這麼多年悶子,也該放他好好自由飛一回了。後來還是我勸著姑娘,想那鳥兒自小剪了翅膀關在籠里,渴了有清泉水,餓了有香稻粒,早已習慣了這籠中生活,若放了他,只怕反而不會獨自過活了呢。外邊的風風雨雨,冷熱寒暑,那裡是他受的了的?姑娘想想才罷了。」說的寶玉岫煙都笑了。

  寶玉道:「這話說的有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鸚哥,安知鸚哥在籠中不樂呢?何況他能得你為主人,也就是鳥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黛玉道:「可又來。你又不是他,又怎麼知道他願意守著我不去?」話說出口,方覺不妥,臉上頓時飛起紅雲,忙用絹子掩著口咳了幾聲,遮掩過去。

  紫鵑一邊遞上茶水,一邊道:「說起鸚哥,比人都強,不僅能說會道,這些日子還長了一門大本領呢——承姑娘教他,已經認得十幾個字了。」寶玉、岫煙都訝道:「果然麼?這可不成了精了?」便請紫鵑取下鸚哥籠來,演示給他們看。

  原來寶玉為著方才岫煙的話耿耿於懷,卻因黛玉在旁,生恐引動他同病相憐之嘆,不便再談,只說些閒話替他二人解悶,因見岫煙對鸚鵡好奇,便要湊他之興,極力慫恿紫鵑取鸚鵡來演示。紫鵑笑著出去,果然放出鸚鵡,用包錦纏花架子提進來,又取了些字牌放在桌上,逗那鸚鵡銜取。鸚鵡初出籠來,不急認字,卻在桌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陣,才從牌堆里叼出一張「日」字來,大聲念道:「藍田日暖玉生煙。」寶玉意出望外,不禁笑道:「這鸚哥倒巧,不僅識字,還會串詩。」紫鵑道:「不僅會念詩,還會認人呢。你看他念的這句詩,三位的名字都在裡面。」寶玉、岫煙兩個一想,果然是的,更覺驚奇。寶玉道:「我不信竟有這樣神奇,叫他再認一張,看是什麼?」

  那鳥兒不肯銜牌,仍蹦跳著念道:「望帝春心托杜鵑。」岫煙笑道:「這回說的是紫鵑姐姐的名字。」寶玉道:「不僅因字成詩,還會因人而異,這鳥兒豈非通了神?」黛玉笑道:「你越說越玄了,花也成神,鳥也成神的。不過是我前兒才教了他這首《無題》,所以翻來覆去,就只會念這麼幾句,可巧各人的名字都在裡面罷了。」寶玉、岫煙兩個回念一想,果然是的,不禁都笑了。

  正欲抽牌再試,雪雁打起帘子道:「雲姑娘來了。」果然湘雲進來,卻是來約黛玉一同送香菱去,看見寶玉和岫煙,嘆道:「原來你兩個也在這裡,剛才我們翠縷回來說,香菱已是死了大半了,雲裡霧裡只管胡說,也沒人聽的懂。這會子過去,不知道還趕不趕的上見最後一面?」

  黛玉眼圈兒便紅起來,忙命紫鵑取斗篷來。寶玉怕他傷感太過,忙阻道:「你前兒已經去瞧過他,有多少話也都說完了。如今他那裡人又多,氣味又雜,你身上又不好,就別去了。我代你去看他,也是一樣的。」湘雲也道:「這話說的不錯。我本不該約你。」又問岫煙去不去。岫煙低頭為難。寶玉知他是怕遇見薛蝌不便,替他說道:「不如你在這裡陪陪林妹妹,我們兩個去替你們說一聲就是了。」岫煙點頭。寶玉便同湘雲匆匆去了。

  還未走近,已聽見一個女人聲音大呼小叫的隔牆罵著:「一個丫頭死了,也值的這麼著鬼哭狼嚎小題大做的。還說是鐘鳴鼎食,知書達禮的大家子呢,我當有什麼了不起的規矩,原來是這麼冠履顛倒,沒上沒下的。」

  寶玉蹙眉道:「這是誰這樣潑悍無理。」湘雲道:「還有那個?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大奶奶了。我聽翠縷說,已經罵了半日了,虧他也不嫌累的慌。」話音未落,忽聽頂頭一個焦雷,轟隆隆滾過,倒把寶湘兩個唬了一跳。抬頭看時,只見烏雲四攢,靉靆沉凝,那天眨眼便黑了,一陣怪風平地捲起,打著旋兒如條烏龍一般直接到天上去。兩人俱心中慄慄,只覺山高的牆便如要塌下來也似,知道就要下雨,不敢耽擱,趕緊進了院子。

  先見過薛姨媽。老年人經不起傷感激動,又受了氣,只覺胸口發悶,正歪在榻上打盹,看見他兩個來了,點頭嘆道:「多謝你們惦記。都在那屋裡呢,過去坐坐就出來吧,久病的人,看別薰壞了你。看見你姐姐,叫他也出來吧,忙了好半日了,茶也未喝一口。」

  寶玉應了,遂往香菱屋裡來,卻見寶釵並不在這裡,又不知料理何事去了。倒是襲人和麝月兩個都在,正同鴛鴦、素雲、待書、鶯兒等一干人圍著哭呢,看他進來,都訝道:「你怎麼也來了?」寶玉點點頭,湊身上前,看那香菱雙目微闔,面頰緋紅,宛如熟睡,並不像是將死之人。因輕輕喚道:「香菱姐姐,是我,我們看你來了。」連喚幾聲,香菱紋絲不動。正要伸手去推,只聽頭上又是一陣焦雷,直震的屋樑窗欞咯啷啷亂響,眼看著四周黑下來,連對面人面目輪廓也都不見,便如滿滿一桶漆密不透風的灌下來,滿屋裡暗如地窖,伸手不見五指。

  眾丫環都驚惶吵嚷,襲人張著兩手到處摸寶玉,急的哭了,寶玉大聲道:「我在這兒。」又安撫眾人:「不要怕,只是雷陣雨,大概有雲遮了日頭,就過去的。不要亂動,小心撞傷了。」湘雲也幫著大聲震壓。正亂著,忽見一個人擎著盞青花寶蓮燈走來,溫聲道:「別慌,只是打雷。」正是寶釵。

  眾人見了燈光,方鎮定下來。接著雲霧散去,屋裡復又光明起來。寶玉又喚香菱,襲人便將手在鼻端試了一試,觸手冰冷,一無氣息,這才驚覺已經去了。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寶玉頓足道:「我竟未能同姑娘再說一句話。」便也哭起來。襲人怕他傷心傷身,且也怕下雨,硬拉他出來。寶玉雖不舍,無奈襲人苦勸,且寶釵也勸眾人散開,好使薛蟠、薛蝌帶人進來裝殮,只得去了。臨行數度回頭,那香菱躺在席上,面目姣好,比生前更覺豐潤有顏色,眉間一顆胭脂痣,灩紅欲滴。寶玉看了,益發心慟神馳。

  方出來院子,那雨已下來了,牛筋般粗細,篩豆般急密。幸好秋紋、翠縷兩人打了傘來接,才不致淋濕。湘雲嘆道:「這那裡是下雨,只怕是天漏了。」寶玉並不答言,只顧低頭疾行,一路哭回怡紅院來,躺在床上,竟不知身為何物,又在何處,忽忽如有所失。

  襲人又是傷心,又是擔心,只得百般勸慰,又將他去之前香菱自述身世的那些話說了。寶玉大為驚訝,嘆道:「我就說他天資穎慧,不是池中之物,果然不錯。雖比不過我們這樣的世宦之家,卻也是名紳望族,書香門第,並不比那什麼『桂花夏家』貧薄。只為嫁了薛呆子作妾,竟落得這般收場。難得他一點聰明,竟能於大去之前通天徹地,了悟因果,倒也去的安心,走的乾淨。」這方慢慢轉的過來。襲人遂放下心來。

  且說鳳姐自聽了寶釵與探春一番話,又回房與賈璉計議一回,都覺事出有因,非同小可,卻只是拆解不來。想來想去,惟有設法進宮與元妃一晤,方可決議。賈璉道:「去年就聽說雨村降了,到處鑽營打洞的找門路,如今尚未審清。我常勸老爺說這個人志大意堅,既貪且狠,寧可遠著些,偏都不聽,只當是歹話。說來奇怪,兩府里老爺稟性不同,倒都肯投他的緣,和他好。大老爺說他有情趣,識時務;二老爺又說他學問好,懂經濟。便跟吃了他的迷藥一般。」又叮囑鳳姐,「同老太太說時,緩著些兒口氣,別驚著了老太太。」

  鳳姐笑道:「那裡能赤口白牙明著說呢。況且老太太並不知『賈化』是誰。我自然另有辦法。」遂又將昨日賈母說的北靜王府相中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可笑太太還只當作一件好事呢。老太太的心思明擺著,是怕嫁了黛玉,傷了寶玉。你白想想,那年紫鵑丫頭一句頑笑話,說林妹妹要回南去,寶玉就鬧的三魂不見了兩魄的。這要是果然把林姑娘許配別家,他還不得把大天翻過來?」

  賈璉手攀著碧玉缸的沿兒,只管看那兩條鯉魚擺尾,又撮些酥皮點心的渣兒引那魚來接喋,笑道:「打這缸子魚進門,我就說這禮送的蹊蹺,果然大有文章。依你說,寶兄弟的親事,老太太和太太倒是各有肚腸的。我只當早定了林姑娘無疑,難道太太另有人選?」鳳姐道:「一個金,一個玉,你怎麼就忘了?」賈璉想了一回,嘆道:「果然如此,我倒不好說了。當年林姑老爺的後事是我一手料理的,還在半路上,就接到珍大哥的信說要蓋省親園子,缺著一大筆銀子,立逼著我沒日沒夜的趕回來騰挪。所以都添在裡頭了。加上這些年拆東牆補西牆的,究竟也沒落下多少,太太倒三天兩頭指著個由頭來借當。如今林妹妹再要嫁出去,這筆帳越發說不清了。」鳳姐冷笑道:「有什麼不清的?老太太心裡什麼不明白。就是省親做排場,也為的是大家的臉面,並不是我們有什麼好處。林妹妹這些年在府里,短吃的了還是短穿的了?只有比別的姑娘好,從沒有落在人後的。況且寶玉最多再過兩年就要成親,偌大家業,還不是他們兩口兒的?就先挪用了些,也不算什麼。」賈璉道:「果然他們兩個一娶一嫁,倒也乾淨爽利。只怕太太有什麼別的想頭,卻不是坑死人?」

  鳳姐將金鏤空嵌翡翠連環如意紋護指扣著缸沿,冷笑道:「你良心倒好。只可惜上頭不領情。大太太是只知一味死要錢,三天兩頭撂風涼話兒,說什麼我們在這屋裡幾年,終究要過那邊去的,意思嫌我在這邊多用了心,若沒好處,豈肯這樣。二太太倒是古今第一個聖人,不過飯來張口,有的吃便吃,一邊吃了一邊還要說要省從我省起,不可虧待了姑娘們,前日倒又嫌我不會撐場面。真是兩頭的話都說盡了,比那一位更難侍候。再有那一起吃飽飯沒事幹,專門挑三窩四的人在旁邊候著,那裡不挑出些事兒來。為著昨日送來的百來套帳幔、帘子,今兒一早多少人來我跟前吹風兒,一會兒說是三四年沒換過家俱了,一會兒又說大節下連燈都照不亮,好像我有多少東西扣著不肯給似的。還是昨兒老太太說的,教不必家家的帳子都換一遍,只撿委實舊了有需要的幾處換過就是。我不過是經個手兒,倒白落了許多抱怨。正是那年為著老太太一時高興,親口說給瀟湘館換霞影紗糊窗子,還有多少人眼紅呢,如今是我分派,更不知要嚼出多少好的來了。」因又說起寶釵,「論起來,他是太太的外甥女兒,我是侄女兒,更近著一層。不過倘是親上做親,他做了兒媳婦,自然就比我更親近了。從前我只說他不理事,性子隨和,誰知前些時因我病了,太太托他幫著大嫂子照管家務,我還詫異,怎麼倒叫親戚幫起忙來了,且是姑娘家。不想他倒管的有模有樣,且心裡頗有計較,園中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我若再晚起來幾日,只怕他不等過門兒就先當了家了。剛才他和三姑娘找我去,提醒我的那些話,真叫我倒要從此刮目相看起來。寶玉幾時出門,去過些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他樣樣都知道。只怕太太都沒他清楚。」

  說著,平兒已回來了,聽見說寶釵,便道:「這有何難。寶姑娘的丫頭鶯兒,早已認了跟寶玉的小廝茗煙的媽做乾娘。但凡寶玉出門,都是茗煙跟著,什麼不知道?況且他又和襲人好。」鳳姐便看著賈璉笑道:「我說如何?四面八方都埋伏下了。」又問平兒薛家的事。平兒便將那邊香菱如何咽氣、夏金桂如何撒潑、薛姨媽如何生氣的話一一說了,連賈璉也覺嘆息。

  鳳姐嘆道:「這下子又該有的忙了。寶姑娘再能幹,也是個姑娘家,只怕不懂料理白事。少不得還要提著太太,隨便他使誰過去幫忙,不然將來有些什麼不到處,不說自己想不到,倒怪我不把姑媽當親戚了。」遂先往王夫人處來,說了香菱的事,使了周瑞家的往薛姨媽處去慰問,又侍候著王夫人換過衣裳,兩個一同來賈母處。侍候過晚飯,又承奉顏色,陪著說了一回閒話。

  一時眾人散去,鳳姐給鴛鴦遞個眼色。鴛鴦會意,將琥珀等一一支開,自己也下了帘子出去,拈個小板凳且坐在外間做活。鳳姐便向賈母悄悄的說道:「昨兒早上老祖宗說的事,我因沒經過多少事,猛然間竟不能全聽明白,足足想了一整晚才理出個頭緒來。果然是件難事。想北靜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若當真來提親,咱們斷不好駁回的。老太太若有了准主意,不如得空兒往宮裡去一趟,怎麼想個法兒請了娘娘的示下。若是娘娘發了話,賜了旨,到時候老太太再推北靜王府的媒,就不算違逆了。不然,憑是什麼託辭,只怕無用,正如老太太說的,那怕就說林妹妹已經有了婆家,北靜王果然認準了,也會下個令叫那家子退婚,反生枝節,弄的大家沒臉。惟有娘娘賜婚在前,才是萬全之策。」

  賈母聽了,又想一回,雖覺未必妥當,卻也別無他法,又因次日二月十六,正是御准入宮探訪之日,遂道:「既這樣,你明兒就打點一下,我這就同你太太進宮去。」次日一早,果然著賈璉穿戴了往宮中去,只說賈母思念孫女,請旨候見。

  小太監一層層傳報進去,半晌出來一個人,只說不見。賈璉又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出來說話。足等了一盞茶時,夏守忠方來了,見面作難道:「這來的不巧,宮裡正避痘呢,不放一個外人進去。」賈璉笑道:「請出公公來,卻不單為了家祖母的事情。卻為公公的千秋將至,我前些時因人引見,新認得一位金銀匠,打的好金飾,我因此按著公公的生肖請他打了一座小像,送給公公做玩意兒。原該到日子親自送到太府里去,又怕冒昧。」

  夏太監笑道:「多謝你費心想著,也不必送來。我還得侍候宮裡,那有閒空兒擺酒席?竟是明兒打發個小太監去府上取來便是。」又問賈璉,「急著見娘娘,可是有什麼事體?」賈璉便取出一封拜帖來,道:「本來不該勞煩娘娘費神。但只我這兄弟乃是娘娘一母同胞,自幼承娘娘教誨,手把手兒地教他認字讀書,因此他的親事,必得請娘娘示下才敢決定。這是女方的生辰八字,請娘娘過目。」夏太監笑道:「既這樣,我拿進去就是了。」賈璉再三謝了,夏太監只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袖了拜帖笑嘻嘻去了。

  賈璉打馬回府,先往上房裡來。賈母與王夫人俱已換了大裝,端坐在廳中等候,聽了賈璉之語,好不失望。原來今上雖御旨批准每月逢二六許後宮眷屬椒房晉見,只因手續繁瑣,外有太監盤剝,內有宮女環侍,既便相見亦不能盡敘人倫之情,故而一年到頭終究也不曾入宮幾回。難得一遭兒,偏又遇著避痘。賈母嘆道:「既是這樣,也只好等著罷了。」悻悻然卸去冠戴簪環,回房歇息。正是:

  鸚鵡吟詩何足聽,還須問取龜兒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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