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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拾通靈甄寶玉送玉 當金鎖薛寶釵折釵

2024-10-06 00:39:16 作者: 西嶺雪

  話說湘雲回來京城,便住在西門外牟尼院中居住,與這紫檀堡一個東,一個西,相隔甚遠。襲人每每欲勸湘雲搬來同住,湘雲只說:「偶爾住幾天倒沒什麼,長此以往卻不是相處之道,倒是時常走動的罷了。」寶釵聽著,不置可否,襲人也只得罷了。

  這日因逢冬至,襲人包了餃子,命蔣玉菡雇了車往牟尼院去接湘雲來過節。去了半日,方引了一人進來,卻不是湘雲,倒是個風塵僕僕的落拓公子,穿了件半舊的葛布棉袍兒,一身疲憊,滿面風霜。襲人一見,先就喊了聲:「皇天老爺,這可算回來了。」急急迎上來,兩行淚早流下來。蔣玉菡卻攔著笑道:「你且別哭,仔細看看這人是誰?」襲人嗔道:「什麼這人那人的,難道二爺我還不認得麼?」

  蔣玉菡笑著,且不說話。襲人便又向那人臉上認了一認,見他雖然面貌秀美,絕似寶玉,卻多著幾分沉熟穩重,倜儻從容,身材也略見長大,不禁又是納悶又是尷尬,訕訕的重新施了禮問好,靦顏道:「未請教這位爺上姓。」那人忙還禮不迭道:「不敢,小姓甄。特為訪尋賈府二爺而至。在村口遇見蔣兄,才知道二爺猶未還鄉,遂來拜見世嫂,璧還失物。」

  襲人從前在府里時,早聽說甄家有位少爺同寶玉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同名,聽他姓甄,知道自是那位甄寶玉無疑了,不禁又細細看了兩眼,笑道:「果真跟我們二爺一個模子脫出來,親兄弟也沒這樣像的。你且請坐,我去請我們二奶奶出來。」遂笑嘻嘻的進去,向寶釵、麝月比比劃劃說了一回。寶釵道:「他是位爺,寶玉既不在,請蔣相公陪著也是一樣的,怎麼倒要見我?」襲人道:「他說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二爺見過一面,特地來一件什麼要緊東西,定要面交奶奶。奶奶不見倒不好。」麝月也道:「我早聽說甄家有個寶玉同咱們二爺一模一樣,不僅同名,連性情脾氣也都是一樣的,早就巴不得要親眼見上一見才好。難得他今兒自己送上門來,豈可不見?」百般攛掇著寶釵出來。

  及見了甄寶玉,麝月先就「哎呀」一聲叫道:「這真是像得離了譜兒,若不是襲人姐姐先說明了,我乍一見,還只當二爺回來了呢。」襲人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因指著寶釵向甄寶玉道:「這是我們寶二奶奶。」蔣玉菡也指著甄寶玉道:「這位是甄家大爺。」

  那甄寶玉見了寶釵,便如張生見了鶯鶯的一般,靈魂兒飛在半天,只見他瑰姿艷逸,柔情綽約,品貌端麗,氣質安詳,心中暗暗叫道:「原來世上竟有這般人物,我甄寶玉只道天下佳麗,到我金陵甄家也就算絕了,如今見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胡思亂想,一時張口難言。

  那寶釵看甄寶玉時,但覺形容俊俏,態度溫存,舉止風流,言語款洽,心中也是五味雜陳,雖不好似襲人、麝月那般形於顏色,卻也不由自主,一雙眸子射在甄寶玉臉上,難以挪開,暗想:「雖說是人有相似,又非一奶同胞,如何竟像到如此地步去?偏偏連名字也是一樣,一個假,一個真。若這個是真的,莫非自己守了三年的那個,倒是個假的麼?」因此四目交投,也是半晌無語。

  看官,你道那薛寶釵、甄寶玉何等尊貴無匹的謫仙人物,如何平白里一見,竟會失態至此?豈非有異常情,失禮於人麼?其實不然。此時別說是他二人,便是蠢物在破廟裡驀然遇見這甄寶玉時,亦不由左瞻右顧,難分彼此。及那個寶玉走了,卻把石頭丟在蒲團之上,被這個寶玉拾了去,石頭昏昏噩噩,恍恍惚惚,跟著他從白楊村走來紫檀堡,究竟也有些拿不準終究還是隨了寶玉而去,還是已經換了一個主人。石頭無情,尚且如此;人非草木,又豈能視而不見,安之若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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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那寶釵畢竟是個端莊守禮的典範,三從四德的摹本,略一思索,便即端整顏色,斂衽施禮,溫言問道:「適聞先生與拙夫有一面之緣,故來相訪。不知先生從那裡來?又在何處遇見拙夫?」甄寶玉不及說話,先從懷中掏出一塊晶瑩燦爛的玉來,雙手捧著呈上來,道:「二奶奶請看,這可是二爺隨身之物?」麝月接過來,不及遞給寶釵,先就嚷道:「這是我們二爺的玉,怎麼會在這裡?二爺卻在那裡?」

  甄寶玉遂源源本本,將賈寶玉如何在瓜州被人卷了貨船,如何一路行乞回京,如何在菩提寺與自己巧遇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道:「那天早上在廟裡醒來,已不見了賈兄,只留下這塊玉。我只當賈兄出門去什麼地方逛了,等下便回來的,也不敢擅離,在那裡守了半日,不見人影。便又各處找了一回,依舊不見,才知道確是走了,卻不知為何把玉留了下來。我想這原是他至貴重要緊之物,丟了如何是好?記著他說過住在京郊紫檀堡,便一路尋了來,在村口遇見蔣相公,才知道賈兄並未回家,及欲托蔣兄致意時,又因這件事關係重大,不得不上門求見二奶奶,當面交付,還望勿以冒昧見責。」

  寶釵見了玉,饒是心思沉著,也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他留下這塊玉,可還留下什麼話麼?」甄寶玉道:「不曾有話。」寶釵點頭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懸崖撒手的,所以連命根子也棄了。那是不打算讓我們再找他,別說找不到,便找得到,只怕也不是從前那個他了。」

  襲人聽了這一句,不知如何,心裡便像被刀子猛剜了一下似,「嗷」一聲哭了出來;麝月想到終身落空,便也大哭起來;便連蔣玉菡也在一旁拭淚;甄寶玉看見他們這般情形,也覺憐憫,暗想:「賈寶玉有如此嬌妻美婢相伴,竟然忍心舍了家不回,真可謂無情之至矣!」

  彼此對著傷感一回,那蔣玉菡欲勸又不好勸的,到底還是薛寶釵先收了淚,向著甄寶玉重新施禮道:「先生不辭路遠,送還拙夫佩玉,盛情之至,敢不敬獻芻蕘,略洗風霜。就請略坐片刻,即備薄酒,還有勞蔣相公代為作陪。」甄寶玉忙還禮道:「有勞嫂嫂親自下廚,寶玉愧不敢當。」寶釵聽他自稱「寶玉」,不由心裡又是一痛,忙掩面轉身,向後院疾走。襲人、麝月都忙跟著。便留蔣玉菡在廳里,陪著甄寶玉用茶。正是:

  雪藏金鎖猶尋玉,莫把假來認作真。

  話說那襲人見甄寶玉與賈寶玉一般形貌,遂愛屋及烏,調唆蔣玉菡留下甄寶玉來;那蔣玉菡亦與甄寶玉一見如故,巴不得留下他來做伴,便果然同甄寶玉說了;甄寶玉卻也稱許蔣玉菡人物風流,性情溫順,且浪蕩了這許多年,也正要找個地方落腳,休養生息,便欣然允諾,暫在前邊書房裡住下。襲人日常送茶遞水,越看那甄寶玉越似賈寶玉,不免有望梅止渴之意,畫餅充飢之思,相待十分親切。

  及後來湘雲來見了,也覺納罕,嘆道:「從前常說,倘若二哥哥不耐煩時,倒可以找那個寶玉一同淘氣去;如今到底那寶玉來了,二哥哥卻又走了。難道當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兩個寶玉必定不能同在的不成?」說得寶釵益發傷起心來,暗說:「我薛寶釵好命苦也,歷盡艱難嫁了這個魔王,說是『金玉良姻』,誰知竟做了整三年的水月夫妻,影里郎君。如今更索性連個影兒也不見了。」想到影兒,便又想那甄寶玉與他活脫脫一個影兒里拓出來,終究不知是何天機?

  那甄寶玉在京故舊原多,隔了幾日,換了衣裳進城來一一拜會,眾人也都挽留他在京長住,又替他謀了個書記之職。寶玉雖不喜羈絆,然覺得抄抄寫寫倒也不甚勞神,便應許了,暫且安頓下來。襲人見了,益發羨慕,閒時同麝月議論:「這位甄大爺倒比咱們二爺還識些時務,知道通融,倘若從前便見著這甄寶玉時,把他配了奶奶,倒是一對兒。連妹妹的終身也都有靠。大家依舊相傍過日子,豈不是好?」又說是「假寶玉去了,真寶玉來了。焉知不是天意呢?橫豎都是寶玉,或者『金玉良姻』,原該落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說了兩次,被湘雲聽見了,學與寶釵。寶釵啐了一口,扭臉不理,卻也不禁心猿意馬,思前想後,念及賈寶玉忍心撒手,一派絕情,又氣又恨,暗想:「小時候遇見那個和尚,給了我這個金鎖,一再叮囑:須得遇個有玉的方能相配。及在府里遇見他,看見那塊玉,只當應了和尚的話,況且又是娘娘賜婚,遂再未有他念。如今他便這樣一走了之,連玉也扔了,那番話豈不落空?這玉倒又落在甄寶玉手上,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若說有玉的便能相配,卻又必定要是銜玉而生的那個才可呢,還是送玉而來的這個才是?」如此想了兩回,又自己啐自己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雲兒不過換了庚帖,已知道守貞立節;何況我入門三年?雖則假鳳虛凰,到底名媒正娶,如何竟可有這些胡思亂想?」從此平神靜意,心無雜念,飛塵不起,此前原已不肯輕易往前院來的,自從甄寶玉住了書房,索性更禁足於二門了。

  轉眼臘盡春回,寶釵生日將至,因在孝間,原說過不辦。爭奈薛蝌、岫煙都說要上門為姐姐祝壽,薛姨媽自寶釵搬來紫檀堡後,還從未登門,如今聽說寶玉拋了家,益發不願女兒寄人籬下,也要藉機勸說女兒回家,因也約了這日來訪。寶釵恐席面不好看,未免更使母親憂憫,遂開了箱籠,意欲尋些物事去當。翻檢一回,終無可當之物,雖有些棉衣鞋襪之類,一則冬氣尚深,缺不得他;二則也當不來幾個錢,終究還是杯水車薪。便又打開妝奩來,只見不多幾件銀鐲玉簪,倒有一疊子當票,想了一想,忽起一計,遂從領上取下那個瓔珞環護、珠光寶氣的金鎖來,拿與麝月教去多多的當來。

  麝月吃了一驚,那裡肯去,勸道:「再揭不開鍋,便是把我賣了,也還輪不到當他去。這可關乎姑娘的終身之事。」寶釵嘆道:「到了如今這地步,還談什麼終身?人都沒了,留著他也是無用,不如當幾個錢,換些米來倒實在。」襲人、麝月都道:「這萬萬不可,二爺雖去了,那塊玉倒是自己長了腳又回來了的,焉知不是天意呢?且不說這位爺同咱們二爺的形貌是一模一樣再分不出真假來的,依我們看,連脾氣性格兒也都相差無幾。況且每每提起奶奶來,都是一臉的敬重,十分佩服。想來只要奶奶願意,甄大爺無不願意的。奶奶不妨細想。」寶釵沉下臉道:「休胡說。這可是本份人家的話麼?讓人聽見,成何體統?還只當我們有多輕狂呢。」

  正說著,恰好湘雲進來,便也笑道:「別說是你們,連我看見他也分不出真假,只差一句『二哥哥』沒有叫出口來呢。依我說,假寶玉也是寶玉,真寶玉也是寶玉,假的不去,真的不來;假的既然去了,何不換了真的,豈非兩便?」

  寶釵聽了,正色道:「我向來不是那種口是心非、朝秦暮楚之人,你們卻不要拿這等話來戲我。寶玉雖絕情,我卻不能無義,既然進了賈家的門,便一輩子都姓賈,絕無別念。良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們看我可是那朝三暮四之人?」說著,從頭上拔下根白玉釵子來,一撅兩段,說道:「我若有異心,便和這釵一樣。」

  湘雲自悔失言,忙摟著寶釵告罪道:「好嫂子,這是我的不是了,信著口兒胡說,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那樣人,不過貧嘴滑舌說笑話罷了,你又是我寶姐姐,又是我二嫂嫂,千萬別惱我。」襲人更是羞得滿臉通紅,忙低了頭出門,一言也無。

  寶釵方知傷了襲人,頗覺後悔。念及襲人、琪官盡心竭意侍奉自己,無非看在寶玉份上,如今寶玉走了,自己再賴著住下,倒不好意思。又想著到了二十一日,薛姨媽、岫煙等來與自己慶生,見了甄寶玉,必有諸多不便,若也生出襲人、麝月一般的念頭,說些真哩假哩的話,未免難堪,竟不如及早迴避的為是。便與湘雲商量,要同往牟尼院借住。湘雲自然滿口答應,又問:「既要搬,何不回姨媽家,倒要住在外頭?」寶釵嘆道:「王寶釧十八年寒窯尚不肯回家,何況於我?況且別人不知道,你該深知道的——你不回叔叔家,難道不是為了怕你叔嬸聒噪,逼你另嫁?天下長輩情同此理,我若回了娘家,勢必也有許多閒話,只怕說得比今日更難聽呢。到那時,應了固然不可,不應卻也為難,倒是遠遠避開的為是。」湘雲聽了,不住點頭,自此心內愈發敬重寶釵。

  寶釵心下擘劃停當,遂請進襲人來,說明心意,又囑以麝月之事,轉託蔣玉菡同甄寶玉作媒。襲人聽了,早流下淚來,羞道:「原是我們伏侍的不好,怪不得奶奶生氣,只是我那裡做得不到,請奶奶只管教訓,千萬別說什麼『搬走』的話,不然教我明日見了二爺,可怎麼說呢?」寶釵嘆道:「你倒痴心,那裡還有見二爺的時候呢?我搬來時,原說是租,從未許過長久不去。況且從前寶玉搬來這裡,原為的是他同蔣相公是朋友,還說得過去;如今寶玉不在,我一個女人家獨自住在這裡,外人看著不像,便是我自己家裡人也不答應。這也不必同你客氣,你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難處。」湘雲也在一旁說:「我獨自住在廟裡好不孤清,巴不得寶姐姐搬去與我做伴兒,說了半日姐姐才答允了,襲人姐姐別再勸了。只以後別忘了我們,常來走動的才好。逢年過節,我也還要來姐姐家討餃子吃的。」

  襲人聽了,不好再留,只得出來與丈夫說了。蔣玉菡便又與甄寶玉商議。甄寶玉起初不允,說:「我如今身無長物,如何再敢有家室之想?」蔣玉菡道:「女家兒已經允了,如今我回去說甄大爺不願意,不怕薄了寶二奶奶和麝月姑娘的面子?」甄寶玉聽了,只得同蔣玉菡做了一揖,又向著寶釵住的內院做了一揖,道:「既這樣,寶玉叩謝奶奶抬愛。」蔣玉菡拍手笑道:「這不好?從此你可在這裡長住了,大家過起日子來。」

  商議定了,寶釵便又叫進麝月來,指著妝檯上描金嵌貝的一個紫檀匣子道:「我明兒要與雲姑娘搬去廟裡長住,你不必跟著。這匣子裡是我的幾件舊首飾,不值什麼錢,不過是我的心意罷了。你的婚事,我都託了襲人同蔣相公做主,我身上有孝,就不來看你行禮了。」那麝月自寶玉去了,只當此生無望,那裡想得到還有今日,聞言又驚又喜,又是羞愧又是感傷,忙跪下來抱著寶釵腿道:「奶奶說那裡話?麝月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情願伏侍奶奶一輩子。」

  寶釵道:「這又是胡說。我是既嫁之身,不管十年二十年,你二爺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合該等他一輩子,這也怨不得命;你卻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可守什麼呢?」諸般交代停當,遂請蔣玉菡雇了一輛車,次日便與湘雲收拾箱籠,又從碧桃樹下起出盛冷香丸的罐子,一同裝在車上; 又另使人送信與薛姨媽,說明搬遷之事,不教往紫檀堡去。薛姨媽接了口信,知道女兒竟搬去廟裡住,雖百般不舍,然素知寶釵面上雖柔和,內里最是固執,也只得罷了。

  從此寶釵、湘雲兩個賃了牟尼院內院廂房長住,勤儉相安,居貧樂業,閒時替人抄經抵租,或做些針線寄賣,也不另外開火,便在院裡包飯,一般的持齋守戒,便同出了家的一般。逢年過節,或是薛姨媽打發車來接,或是岫煙、襲人帶了食盒上門來坐一回,又有時寶釵、湘雲兩個閒了,也往各處走動一回。雖則燈昏月明之際,斷絮飛萍之秋,未嘗沒有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嘆,但一個是胸襟闊大,一個是心底深沉,倒也安份守時,相依為命。院裡尼僧知道他們一個是本主兒金陵史家的小姐,一個是從前榮國府的二奶奶——前番為王夫人做超薦法事時原見過的,也都不敢怠慢。那湘雲還時常出來進去,借針借線,或是向住持討些經本來抄;寶釵卻等閒見不到面,別說連個笑容見不到,便連戚容也難得一見。眾僧尼見他端莊安靜,比出家人更覺沉著矜持,越覺敬重。他原先做女兒時便喜淡妝素服,自住進廟裡,益發荊衣布裙,不事鉛華,那瓔珞後來到底還是當了,卻將金鎖片取下來,也並不戴著,只與通靈玉一處包在手絹包兒里,藏在箱子底下。

  不覺冬去春來,光陰荏苒,早又多少年過去,那寶釵、湘雲縱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謝了春紅,兩鬢星星的起來。這日兩人正在房裡做針線,忽聞得街上噹噹的鋪鑼之聲,鞭炮亂響,穿牆越院的過來。湘雲向寶釵道:「你聽街上好不熱鬧,我們瞧瞧去?」寶釵道:「不好,站街望門的何其不雅。」湘雲道:「何必出門?這院裡東角兒葫蘆架子後面不是有座塔樓?我們從那裡上去,居高臨下,豈不看個清爽?且也沒人知道。」

  寶釵不忍拂他之興,遂相從出門來,果然登上塔樓觀望。只見街兩邊人早已站滿,猶水漫潮湧的不住擁上前去,那穿號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驅趕,穿色衣的打著傘扇旗牌,後邊穿鎧甲的一隊隊的過兵,中間又有一個官兒坐著抬高高的轎子,頭戴簪纓,胸懸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卻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見那旗子上寫著「定國安邦」,「戰績彪炳」,「威震海外」諸字樣,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馬元帥剛立了戰功回來,正掛紅遊街呢。湘雲便向寶釵道:「武官遊街,不是該騎馬麼?怎麼倒坐轎?」

  寶釵不答,卻呆呆的向那官兒臉上辨認,直等隊伍過得盡了,方回頭道:「我看著好像蘭哥兒的樣子,你覺不覺得?」湘雲起初不覺,此時回頭一想,果然依稀有幾分相似,喜道:「若果然是蘭兒,大嫂子可算盼出頭了。不如我們兩個明兒備份禮去探個究竟,若果然是他,就當賀喜;若不是,也順便看看大嫂子,如何?」寶釵冷笑道:「若真是他,那趕熱灶的人多的是,還用得著你我去錦上添花嗎?」遂擱下不提。

  原來那行街的官兒果然便是賈蘭,自投了軍,勤勤懇懇,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屢立戰功,升至都憲之位,遂嚴明軍紀,整飭海防,行伍兵丁凡有鎧胄黝鏽、弓矢生疏者,一律按兵法治罪。軍營經此整治,益發兵強馬壯,所向披糜。適有統制奉旨巡邊,見此盔甲分明、紀律嚴謹之伍,十分讚嘆,奏了請恩摺子,送呈大內。今上問明這賈蘭、賈菌俱是榮寧公之後,龍顏甚喜,道是「將門虎子,大有祖風」,賜四品冠戴,領將軍之銜。那賈蘭益發感戴皇恩,竭誠報效,又狠立了幾個大功,一路升至元帥,朝廷倚作長城,頒了無數賞賜下來。卻為邊疆不穩,盜匪蜂起,連年戰事不斷,遂東征西剿,十年不得還家。直至今春粵海一戰,賈菌陣前身亡,賈蘭也身染重疫,患了疝氣,朝廷方頒了一道特旨,許他扶靈還鄉,一則安葬賈菌,二則調養生息。誰知風霜奔泊久了的人,一旦安穩起來,反更不受用;且又拜祠堂宴賓客的冗忙了數日,病勢越發沉重起來。

  那李紈母憑子貴,封了誥命之職,不禁悲感交集,既喜且憂:喜的是自己少年守寡,半生謹嚴飭躬,清白持家,總算兒子爭氣,不負了自己一世心血,掙下這分功業來;憂的是兒子病重,倘若一發不治,下半生卻教倚靠誰去?家裡每日三五班太醫走動,這個說將軍患病之源在於久坐濕地,寒冬涉水,是為「寒疝」,該從肝經著手,以辛香流氣為主;那個說將軍脈象呈滑數,兼有脾泄、便血、腳痛之徵,乃是「血疝」,須用酒煮黃連為君,佐以參、術,至泄血則止;另一個又說將軍身子虛乏,且勞損過度,若再泄血,如何克當。那李紈也沒有主意,今兒信他,明兒信你,無論御中良藥,海上仙方,由著太醫用了一個遍,無奈賈蘭之病只不見起色。急得李紈無可不可,只在佛前許願,「情願減自己壽數,但得兒子好起,自己便一時三刻死了也不願的。」

  堪堪捱了兩三個月,那賈蘭越發委頓,恰值元旦,不免入朝賀聖,又抖摟著了,回來當夜便發起高燒來,次日不能上朝。聖上聽說,特地命楊提督送來御藥,賈蘭忙擺下香案接旨謝恩,楊提督道:「將軍之威名遠播,朝野咸知,萬民仰望,廊廟資為股肱,黎民仰如父母,還望保重金體,愛惜性命如同愛君,方不負皇上重望。」賈蘭磕頭謝恩,依囑服藥。這夜睡至三更,忽聞得窗外梆子聲,也就醒來,昏昏沉沉,只見母親守著一盞半明不暗的小雞啄米豆青燈兒垂淚,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娘」,及李紈趨前問時,卻又不言語。

  那李紈只覺心疼的了不得,問他:「你還是要吃什麼?還是要喝什麼?茶麵,參湯,杏仁,酸梅,一搭兒都預備下了,你口味要甜要咸?」賈蘭喉間喘了一回,方道:「孩兒不孝,教娘費心了。」那李紈一股酸氣沖鼻,卻強忍住了,笑道:「好個痴心的兒子,娘不為你費心,卻操心哪個?」賈蘭道:「父親去得早,撇下娘半世孤苦,兒子如今又要早去,閃得娘好苦,這個不孝,也就不值得娘為我傷心。」李紈聽了,只覺心如刀絞,那眼淚便如檐下溜水般,收他不住,忙道:「只當你出去這十幾年,也見了不少世面,如何還是這般小孩兒家未經事,略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當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快休胡說,倒是睡會兒養養神吧,趕明兒病好了,我再要拿這幾句話問你,看你羞不羞。」

  賈蘭閉了一回眼,依舊睜開道:「兒子一生不孝,卻也只有一件孝敬處:總算為娘掙了一頂珠冠,一襲鳳襖。娘就穿戴起來,讓兒子再瞧一眼如何?」李紈嗔道:「真是孩子話,這三更半夜的,怎麼倒好大張旗鼓的打扮起來?教人聽見豈不笑話?」賈蘭略點點頭,停一下又說:「那你把燈草剔亮點兒,讓我好好看看娘。」李紈忍著淚,果然自桌上拿起燭剪來,剪了蠟燭花,又拔下簪來將燈芯撥了兩撥,那火苗直竄起來,映在賈蘭臉上,燭光跳躍,倒似有了幾分顏色。

  李紈看那賈蘭定定望著自己,待言不語的,眼裡滿是盼望,心下不忍,暗想他想看我鳳冠霞帔的樣子,橫豎無人知覺,就穿戴起來,讓兒子喜歡一下又何妨?遂走去隔壁,自箱裡取出冠戴來,不好驚動別人,自己對著鏡子妝扮了一回,也不換袍子,只在外面套了石青地子暗花勾蓮紋雲蟒妝花緞面子湖色雲紋暗花綾里子的朝褂,一件件穿戴齊整,直掙出一身汗來。及擺弄妥當來至賈蘭房中時,卻見賈蘭已睡著了,半邊被子拖在地上,便伸手替他拾起來蓋嚴,又摸一摸臉上,只覺微微的溫涼,不比尋常。心裡咯噔一聲,忙探手試了試鼻息,那裡還有一絲氣兒,不覺慌了,忙又推他呼喚時,方覺面青唇白,竟是死了。

  李紈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三魂去了兩魄,抽去脊樑,摘去心尖,便連聲兒叫起來,只管將那賈蘭推來搡去,叫道:「你看看啊,你教娘換這頂戴出來與你看,你倒是睜開眼來,看娘一眼,答娘一聲啊。」又拉起他手兒來搖著,卻覺得那手漸漸的僵起,已是涼了。李紈哀叫一聲,昏死過去。

  一房上下早被驚動了過來,見賈蘭死在床上,李紈倒在地上,都慌亂起來。忙的潑薑湯,揉胸撫背,連聲呼喚。那李紈方漸漸閃眼,「啊呀」一聲掙開來,復撲在賈蘭身上,便「兒呀肉呀」大哭起來。眾人一邊哭,一邊勸,又見那李紈頭上身上,鳳冠霞帔妝戴得好不盛重,卻哭得淚人兒一樣,都覺詭異。事後出門尋棺買板,採購紙馬香燭時,不免與人閒話幾句,滿街里便都風傳出去,說兵馬大元帥年紀輕輕竟然一病死了,誥命夫人半夜裡穿起鳳襖來跳神兒,別是得了失心瘋吧?說得神五魔六的,一時坊間傳為笑談。無須贅述。

  且說這寡婦死兒子,原是世間第一等慘事。那李紈哭得死去活來,險些不曾投井。李嬸娘百般勸不住,只得命家人日夜提防,又親自提了禮盒上門來請寶釵、湘雲兩個。那寶釵正在院子裡給葫蘆灑水,忽見李嬸娘進來,不及見禮,李嬸娘早已扯住袖子哭起來,道:「奶奶可知道我們蘭哥兒去了?我們大奶奶哭得好不傷心。綺兒、紋兒兩姐妹都嫁得遠,家裡出了這樣大事,也不能照管。我又笨嘴拙舌,說不得幾句相勸的話,那些陳腔舊調,他那裡聽得進去?倘若一時岔了念頭,疏了防範,豈不又傷一條人命?倒是兩位姑娘、奶奶去勸勸吧。」

  寶釵聽了,亦覺辛酸,不禁垂下淚來,忙招呼湘雲裝扮了,便隨李嬸娘一同回府來。湘雲見李嬸娘帶著禮盒,恐空了手去不好,又順手將架上葫蘆摘了四個,擱在盒裡,一併送回來。

  原來李紈如今已經不住在從前那院中了,於興隆街另蓋了將軍府,門前也有兩尊石獅子,軍卒把守。轎子一徑進來,只見庭宇軒闊,樹木蔥蘢,院裡一尊丈高的太湖石,玲瓏剔透,疏疏幾株桃李,都結了嬰兒拳頭大的果子,砌著磚地,圍著魚池,兩排遊廊自角門一直接進內院裡去。寶釵也不及細看,落了轎,徑隨李嬸娘進裡邊來,先往靈上拈了香,將葫蘆祭在靈前,方進來瞧李紈。

  只見那李宮裁穿著一身青衣裳,面朝里躺在床上,聽見人進來,也不轉身,也不理會。湘雲上前低低喚了一聲「大嫂子」,李嬸娘又道:「寶二奶奶、史大姑娘來了。」李紈這方回身坐起,可憐臉上瘦得一絲肉也沒有,淚跡模糊,鬢髮皆霜,不到四十的人,看起來竟有五旬開外的一般。見了人,也不知道問候,只是瞪了一雙眼睛,那眼淚斷線珠子一般落下來。寶釵觸景傷心,同病相憐,早把舊日相待冷淡之事拋到爪哇國去了,一歪身便坐在床榻之上,拉著手勸道:「大嫂子淵博知書,難道沒聽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八個字?蘭兒原有高中之命,雖間中受了些挫折,科舉上未曾取仕,卻到底從武出身,立了戰功回來,反比考進士中狀元更加榮宗耀祖,這便是命;又則他雖年輕早夭,到底也替你掙了這頂冠戴回來,總算不辜負一場母子。倘若如他二叔時,一句話不留撒手去了,也不知是出家,也不知是尋道,死活不知,蹤影無聞,我便想做孟姜女哭長城,卻也不知道該往哪邊哭呢?這樣論起來,大嫂子的命豈不又比我好上十倍?大嫂子若不足意時,我卻又該當如何?」

  湘雲也說:「說起來嫂子雖然命苦,到底也還享了幾年福,就是蘭哥兒英年早逝,也總算在嫂子跟前盡過心的。像我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叔叔嬸子長了這麼大,剛尋了婆家,還沒出門,連夫婿是何模樣都不知道就守瞭望門寡,參商永隔,連死活也不知,可不比嫂子更苦上十倍麼?嫂子若還不能自開自解,我越發該去上吊了。況且我們三個已經如此,想來這世上苦命人兒也還不止咱們三個,難道都該不吃不喝,直要絕食輕生的不成?」

  那李紈自賈蘭去了,將鳳襖換了素服,儀堂作了靈堂,直如發了一場夢似。蓬頭垢面哭了三日,哭累了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睡醒了又接著哭,心中除了「兒子」二字更無別事,直至見了寶釵,想起往時疏遠防範之情,忽覺慚愧。這一分心,倒把傷子之情略微稍減,不得不振作顏色應對,因說:「勞你們二位走這一趟,也沒好茶水款待。你們且坐坐,讓我洗個臉,才好見客。」寶釵、湘雲俱忙笑道:「自己至親,說什麼客不客的。倒是大嫂子確該好好洗把臉,吃些點心茶水才是。」

  李嬸娘見寶釵不過輕輕幾句話,便說得李紈開口說話,起身洗漱,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歡喜,忙不迭的接聲答應,自去廚房命人燉茶備水,通火弄點心。寶釵倒不禁扭過頭去,偷偷掉下兩滴淚來。

  《西續紅樓夢之寶玉出家》這段故事就此告結,前作《西續紅樓夢之黛玉之死》與本書互為穿插,便好比風月寶鑑之正反兩面,虛實對映,諸看官可拿來比並而閱;至於十二釵正冊中迄今未明結局如史湘雲者,以及副冊與又副冊究為何人,紅樓諸丫鬟與十二官之風流雲散,寶玉歸於青梗峰下所見之「情榜」正文,則請見《西續紅樓夢之紅香綠玉》。正是:

  玉寒釵冷楚雲飛,警幻題名胡不歸?

  離聚若緣風月鑒,誰將情榜勒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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