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較量與抉擇
2024-10-09 01:18:25
作者: 西嶺雪
1、
一個人可不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當男人真心實意地視妻子為終身伴侶並從未打算改弦更張的同時,他對另一個女人說的甜言蜜語一定是謊言嗎?當婚姻將愛情蛻變成親情,男人在婚外所產生的新的激情是否更加真實純粹?如果他忠於自己的感情而結束婚姻,做一個為愛而生的男人,他會不會被指責成現代陳世美?而如果他為了維護家庭完整而違背自己的心,與情人揮淚斬情緣,是他道德完美還是沒有勇氣?
陳玉與魯娜面對面地坐在咖啡廳里,這是原配與情人的較量,還是婚姻與愛情的選擇?
出乎陳玉意料,魯娜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狐狸精」的形象——她相貌平平,僅止於五官端莊而已;舉止落落大方,毫無狐媚氣;穿著得體卻沒有風格,個性含糊。渾身上下並沒有任何一點比陳玉更出色,甚至不比陳玉更溫柔,更年輕,惟一的亮點就是她的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如星如水,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清澈與明亮。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有什麼地方吸引了你老公,對不對?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夠平凡吧。」魯娜很坦白地看著陳玉,「你比我想像得更漂亮。」
陳玉暗暗說,那是因為我的置裝費比我的預算更高昂。她露出一個經慣看透的微笑:「皇上吃多了山珍海味,也會惦記『紅嘴綠鸚哥』的。你今天約我來,就是想告訴我,你有多平凡,而我有多漂亮嗎?」
「當然不止這些。」魯娜仍然坦蕩蕩地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平聲靜氣地說,「我只是不想太鬼祟,即使這段感情就此結束,也要給它一個善終,給自己一個明明白白的交待,一個清清楚楚的名份。」
「第三者的名份?」陳玉的語氣漸漸刻薄。這女人太厚顏無恥了,一個狐狸精,居然向原配要名份!同時她忍不住在心裡暗嘆:見鬼,一個成年人怎麼會有這麼幹淨無邪的眼睛?也許,老公就是迷倒在這樣一雙會說謊的眼睛下吧?如今的第三者竟不再媚眼如絲,只是會扮天真就可以坦然偷情。
「第三者是什麼意思?」魯娜忽然笑了,「如果我是第三者,誰是第一者?你嗎?還是他?我覺得這是一個角度的問題,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世界,假設自己是宇宙中心,然後看周圍的人和事都是背景和龍套。在你和他之間,我是破壞你們夫妻感情的第三者;但是在我和他之間,你卻是死守著婚姻空殼自欺欺人的第三者。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們曾經也有過親密無間的時候,那時候,你在哪裡?你連第三者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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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暴怒,卻無詞以對。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當老公躺在自己身邊同床共枕的時候,或許心裡想的是眼前這個女人;但是他和這女人耳鬢廝磨之際,卻把自己完全地拋在了腦後。那時候,自己在哪裡?自己連第三者也不是!
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赤裸裸地撕毀婚姻帷幕的?陳玉覺得自己這身價值過萬的香奈爾套裝白買了,她是赤裸裸地坐在魯娜的面前,坐在老公的情人面前,任她羞辱,踐踏,視若無睹地嘲笑著她引以為豪的婚姻與尊嚴。
魯娜仍在談笑風生:「相比『第三者』來說,我更喜歡『情人』這個詞。我願意做他的情人。不管是一年也好,一個月也好,我們做一天情人,就有一天的真感情;就好像你做一天他的太太,就有一天的家庭生活一樣,都是一種名份。情人和太太,都不過是披在男女交往外面的那層包裝紙罷了。」
陳玉的心底聽到一聲裂帛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自己婚姻的裂紋。自從手機事件發生後,她便猜到老公有了外遇,然而一天不面對,就一天還可以蒙起面具來做人。可是現在,這面具被魯娜硬生生一把扯下,而且因為用力過度,也連帶地撕下了陳玉的麵皮。然而她仍然強笑著說:「錯了,婚姻不是一層紙,而是兩張證——結婚證。情人,可是什麼都沒有。」她不允許自己的軟弱和絕望暴露在情敵的面前,就是嘔心瀝血,也要等到回家之後再吐。這女人既然如此自信,幾乎堪稱光明磊落,她也不能太差勁了。
這時代,咽淚裝歡的往往不是逼良為娼的風塵女子,而恰恰是相夫教子的良家婦女。
陳玉將一張鈔票壓在咖啡杯下,站起身來:「我自問是個好老婆,可以照顧老公的一日三餐,不過,卻一直不記得幫他買零食。謝謝你提醒了我。」
當陳玉慘敗給老公的情人之際,陸雨則被迫迎戰了情人的女友。
她剛回到大連,茶樓的女孩子便迫不及待地向她匯報:「有個叫胡小梅的女人天天打電話來找你,我問她有沒有急事,她說沒有,也不讓我們打電話給你,說要等你回來時再說。」
話音未落,電話鈴又響了,正是胡小梅。她說她熱愛茶藝,對陸雨慕名已久,很想見見她。
陸雨知道必有蹊蹺,猜測了許多種可能性,然後見面的第一眼,她便認出來這就是那天在哈根達斯店外和魏劍鳴走在一起的女孩。她暗暗好笑,那天她看到了他們,他們卻沒有看見她。因此這女孩子還自以為高深莫測,想玩個微服私訪、知己知彼呢。豈不知這一招可是陸雨的長項。
「如果你想學茶藝,可以來我的茶道班報名,下期學員馬上就要開課了。」陸雨熱情洋溢地說,「要不要給你看看我們的宣傳單和課程表?」
「哦,不用了,多少錢?」胡小梅顯然完全沒想過陸雨會來這招。
「很便宜,一學期十六個課時,包括實習中用的茶葉茶具,共收費四百八十元。」
「這麼貴?」胡小梅嚇了一跳。
「不貴啊。」陸雨若無其事地微笑:「這裡喝一壺鐵觀音王都要五百八。四百八十元已經是象徵性收費,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贏利,只是普及茶藝,和茶道中人交朋友。胡小姐不是很喜歡茶道嗎?」
「哦……」胡小梅的臉頰脹紅,囁嚅:「讓我再想想吧。」她隨手拿過一張茶單翻看著,上面的數目字真讓她頭暈,不但所有的茶品都價格高昂,而且還附列著茶位費、包間費、服務費等種種項目。
胡小梅不敢多坐,生怕多說一會兒話陸雨也會向她收費,勉強又撐了兩分鐘,便落荒而逃了。
2、
「素腰閣」來了一位新的跆拳道教練,叫門海,一來就向阮咪兒發起了猛烈的追求攻勢。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在眼裡,卻沒有一個人明示或者暗示他咪兒的真實身份,咪兒自己又不便無端端地拿出個老闆娘的身架來,而且門海雖然攻勢兇猛,卻言辭儒雅,並沒有任何冒犯過失之處,咪兒也只好假裝不知聽之任之了。
這天下了班,健身中心的同事相約去卡拉OK唱歌,咪兒和門海都去了。門海一連點了幾首情歌,唱的時候眼風一五一十地飄向咪兒,情意滾滾藏都藏不住。諸同事都看得暗暗好笑,靜等著一場好戲上演。咪兒深知眾人的心思,卻一會兒張羅茶水,一會兒索要歌本,只不肯與門海的眼神相接。可是看客們豈肯眼睜睜等了半天,一場戲已經鳴鑼開鼓,小生都唱了,小旦卻始終不肯出場的,便起鬨要阮咪兒和門海合唱一曲,又將麥克風塞在咪兒手上。咪兒倒也不拒絕,拿過來便唱了一曲《東方之珠》,同事便使勁鼓掌,說是絕配,自作主張替他們又點了幾首男女合唱的經典歌曲。咪兒當然知道他們沒安好心,可是一則好久沒唱歌了,嗓子真是好癢;二則同門海合作得的確痛快,便來者不拒,點一首唱一首,暢快淋漓,痛痛快快過了一回唱歌癮。
夜闌人散,大家分頭打車回家,門海自告奮勇要送咪兒,等人散盡了卻又提意不如散一會兒步再坐車,說完也不等咪兒同意,便率先往前走去。咪兒唱歌唱得渾身熱哄哄的,便也不堅持。月華如水,雖然已是初冬,上海的夜風卻依然輕柔。咪兒看著兩個人的身影在路燈下忽遠忽近忽長忽短,心中不禁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看電影,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在銀幕上表演,另一個卻在觀眾席上看演出,不知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忽然門海輕笑一聲說:「人生三大快事:曲逢知音,棋逢對手,酒逢知己。」
咪兒心裡一動,只覺頗有同感,卻有意婉轉地說:「我老公也常常這麼說,他每次同我下棋,嫌我棋臭,就說人生不得意事十常八九,最要命的就是不能棋逢對手。」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門海輕輕重複著,忽然站下來,望住咪兒,認真地說,「但是最遺憾的一件,卻是我遇到你太晚。」
咪兒有點心慌意亂,她心中同時掠過兩個念頭:門海其實知道她已婚;但是他仍然決意要在今晚表白。她慌亂地往天上一指:「誰說的?最大的憾事,應該是月亮每個月只能圓一次。」
「一次,比沒有好。」門海問,「咪兒,你在暗示我嗎?」
「什麼?」咪兒一時不解。
門海眼睛閃光地說:「你是不是告訴我,願意同我在一起?哪怕一個月只有一次。」
咪兒更加慌亂,索性使出潑辣本色,不管不顧地開玩笑:「一個月一次的那是月經。」她在心裡暗罵自己,最煞風景的莫過於此了。
門海的熱情果然被擊退了一半,悶悶不樂地往前又走了幾步,才嘆息說:「我以前不相信一見鍾情,以為那些都是小說家們編出來的美好願望。然而到我自己遇見的時候,才知道其實有多麼痛苦。」
他話語中那種深深的無奈和留戀打動了咪兒。咪兒的眼睛濕潤了,沒有人跟她說過這些話,就連在拍電影的時候,也沒聽到過這樣入心入肺的對白。這台詞比圈裡所有的編劇大腕們寫出來的都好,比所有男主角們念出來的都動聽,因為門海是真誠的。
咪兒在這一刻把自己當成了愛情悲劇的女主角,就像可意曾經說過的:「自打認識他那一天起,便知道他是不屬於自己的,沒可能的,還沒等真正愛上,就已經被那種絕望感打敗了,被故事的悲劇精神打敗了,被自己的可憐與無奈打敗了,於是一跟頭栽進苦戀中無以自拔,再也沒有精力和空閒去想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愛。」她望著門海,感傷地說:「我從前是個演員,出演過許多荒誕離奇的愛情片,可是後來我發現,生活永遠比電影更精彩。」
「我知道,我有一個剪貼本,裡面全是關於你的報導,你所有的影視作品,我都有收藏。」
「你知道?」咪兒呆住,幾乎以為又碰到一個孟海峽——兩個人的名字里又都有一個海——難道這回又輸給了臨時演員?「那麼你也知道我嫁給了誰?」
「我知道,可我只能裝不知道。」門海幽幽地說:「除了裝作不知道你已婚之外,我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讓自己繼續留在素腰閣,可以繼續見到你、追求你呢?」
咪兒又一次呆住了。
便在這時候,街角忽然湧出來幾個人,將咪兒和門海團團圍住。咪兒以為打劫,正要驚叫,卻見那些人個個舉著只相機對著他們拍照,鎂光燈劈啪亂閃,原來竟是記者,七嘴八舌地發問:「阮小姐,請問這位是你的緋聞男友嗎?」「有人說你嫁入李家剛剛四個月,就已經有新男朋友了,是不是真的?」「這位先生,請問你貴姓,你是不是在追求李太太?」
咪兒驚動莫名,幾乎已經看到明日報紙娛樂版頭條:《息影明星不甘寂寞,嫁入豪門依舊風流》。如果李佳看到這報紙,如果李佳的家人看到報紙,如果素腰閣的同事看到報紙……後果真是不堪想像。身在娛樂圈時只當緋聞是宣傳,可是現在已經嫁為人妻,再鬧風流案可就是一種罪過和污跡了。她努力地為自己辯白:「這位只是我的同事,順路送我回家。你們不要亂寫啊。別拍了,不要拍照……」
門海忽然起腳,左踢右踹,一腳一個,將記者手中的相機紛紛踢飛。轉眼功夫,他自己手上已經多出七八隻相機來。記者們大叫:「打人啦!」「你敢傷人?」「我們要告你!」還沒等檢查清楚傷勢,門海已經將相機里有膠捲的卸膠捲,有數碼的刪數據,乾脆利落地銷了贓。他擋在咪兒身前,溫文爾雅地說:「記者大人們,能不能讓我說句話?」
記者們或許沒想到「姦夫」不但敢打人,還有膽量站出來說話,都刷地靜了下來。
門海遂侃侃而談:「我只是阮小姐公司里的一個職員,今天是公司聚會,每個男員工都負責送一位女同事回家,只不過我恰好有這個幸運,得以送阮小姐而已。這是真話,各位不信,明天可以打電話到公司查詢。阮小姐已經息影了,不再適合這些捕風捉影的炒作,希望你們不要無事生非;如果你們亂寫,即使阮小姐不告你們,我作為一個普通人,也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而起訴你們。我剛才只是取走各位的相機,沒有傷害任何人,也希望你們不要用不實的報導來傷害阮小姐。」
記者們從混亂中清醒過來,果然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只是手中的相機不翼而飛,都對門海的功夫佩服萬分,再聽了他不卑不亢有禮有節的一番話,竟然齊齊地鼓起掌來,都笑呵呵地說:「既然你能這麼說,我們也不會不通人情地亂寫的,把相機還給我們吧。」「你功夫這麼好,又有口才,不當打星真是浪費了。」「是呀,剛才我們還以為你也是哪位男演員呢,而且你和阮小姐走在一起又那麼般配,也難怪我們誤會。」
記者們收回了相機,都擺擺手走了,剛才熱鬧非凡的場面忽然冷清了下來,咪兒的心卻比任何時候都不平靜。從前也多次應付類似的場面,更驚險荒唐的問題也面對過,可是卻從沒有一次,遇到這樣敢做敢當的男主角。以前的對手在第一時間都只顧著保護自己,或者是忙不迭地洗清,或者是故作神秘地擺龍門陣,卻從來沒有一個,像面前的門海這樣,一心一意地為她計較、考慮、擔保。而且,他剛才的身手多帥啊,言辭多棒啊,風度多瀟灑啊,簡直像一個法國的騎士。對,佐羅!
咪兒仰起頭,情深款款地說:「我遇到了一個佐羅!」
這天晚上,咪兒睜著眼睛一直醒到天亮,門海深情款款的表白、飛腳踢相機的動作、面對記者不卑不亢的演說,放電影那樣一針一針地在她的眼前重複,放大,放慢,定格成一個個永恆的瞬間。
她側起半身,看著熟睡在身邊的李佳,很少人可以在睡熟的時候也這樣英俊,深沉,並且愁容滿面——咪兒忍不住想,李佳到底有些什麼心事呢?他們做夫妻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是他的世界與她的世界,仍然同一空間不同時間,完全沒有交流。
一見鍾情,三天訂婚,雖然仍是小明星嫁闊少爺的俗套故事,然而這樣的緣分仍然是每個灰姑娘的童話夢。如今咪兒是這童話的女主角了,可是除了可以在大白天的玫瑰園裡肆無忌憚地曬陽光浴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開心的事。他們新婚燕爾,相敬如賓,按理說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起初還懷疑李佳性冷淡,但是後來發現是虛驚一場,然而咪兒仍覺得哪裡不對,覺得疏遠,自己和李佳之間,仿佛一直隔著什麼,也許是一堵牆,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一段往事,總之,即使他們同床共枕,魚水相諧,然而他們的心跳,始終不同頻率。
咪兒渴望戀愛,她願意息影,願意過普通人的日子,無非是為了享受一段真實的愛情,腳踏實地地相愛,真心實意地相處。然而李佳能給予她的,卻不過是一個婚姻的空殼,貴婦的名份。
他從未對她敞開心扉,甚至極少聊天。如果她需要得很急切,並且明確地暗示他,他也會配合她完成一次夫妻秀;然而他很少主動,對她的妖艷視若無睹。他娶了她回來,便將她當成一件拍賣得來的珍貴物品那樣擺放在家中,當作一種擁有。
咪兒一直想做女主角,卻一不小心做了女主人。她只有躺在玫瑰花叢下,沒完沒了地曬著陽光浴,沒邊沒際地做著白日夢。
如今,她夢中的男主角出現了,他不是什麼白馬王子,卻是一個現代佐羅,他對她說:「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我遇到你太晚。」
她,要不要站下來等他追近?
咪兒隔了兩天才跟好朋友們說起門海,然而這並不妨礙她講述時的繪聲繪色。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衝上,左一個掃堂腿,右一個剪刀腳,刷刷刷刷,就把所有的相機都踢飛了起來,不等人看清楚,那些相機又都跑到他手上了。真是比電影還精彩!」
「咪兒,你說的根本就是電影!」陳玉不相信,「長得帥,會武功,口才好,又對你一往情深,要是生活中真有這樣的人,也不會等到今天還沒女朋友了。」
「也許是他眼光高嘛。」咪兒說,「門海說了,他以前不相信一見鍾情,看到我之後才信了。」
陸雨笑:「我們最好不要懷疑咪兒,不然她又要說我們在妒忌她了。」
可意也說:「我還真有點妒忌呢。不過我仍然很懷疑——不是懷疑門海這個人是否存在,而是懷疑門海做的事是否合理——那些記者怎麼會剛好在那個時候出現?他們怎麼知道你們會散步經過那裡?你又不是當紅明星,狗仔隊沒閒到那份兒上,24小時跟蹤你的行動。你不覺得有點蹊蹺嗎?」
「也許是他們剛做完一場別的採訪,恰好經過那裡……」咪兒分辯。
陳玉說:「我說根本就是預前導演的一齣好戲,英雄救美,太老套了。」
陸雨仍然笑著:「舊瓶裝新酒,老套戲唱出新橋段來了,從前英雄救美打的都是流氓,這回打的卻是記者。」
咪兒煩了,使性子說:「就算是他做戲,那也是用心良苦。」
可意嘆息:「當女人掉進愛情的陷阱里時,就會變得盲目信任,那並不是因為這女人容易輕信,而是因為她只相信她所願意相信的。」
咪兒反唇相譏:「當女人看到自己的朋友走桃花運的時候,就會變得盲目多疑,那並不是因為這個女人特別謹慎聰明,而是因為她不願意相信別人的運氣和魅力。」
陸雨哈哈大笑,而陳玉則立刻興奮起來:「等等,我去拿本兒。」
可意問咪兒:「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不等咪兒回答,陳玉先替她出謀劃策:「管他結果如何,先享受了這段浪漫故事再說。不過,要學會保護自己,為艷遇鬧離婚就不值了。你得先弄清楚他是不是一個肯為女人保密的男人。」
陸雨也說:「一個男人所能做出的最可恥的事,就是拿女人的青睞到處說事兒。」
咪兒反問陳玉:「你是怎麼打算的?第三者打上門來了,你會同你老公離婚嗎?」
「我才沒那麼笨。」陳玉氣憤憤地說,轉而變得蒼涼,「我用大好青春等待一個男人成熟、成功,並且和他共同孕育了一對雙胞胎,即使婚姻不如我想像得那麼完美,可是所有的實在也仍然都在那兒;如果我走了,就會什麼都沒有,我才不要如那個狐狸精所願。大不了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扯平就算了。」
可意問:「你的意思是要舉一還三?你的『十五』在哪裡?」
陸雨問:「是為了報復嗎?」
咪兒卻替陳玉回答:「什麼都不為,只是想尋找一段真實的愛情。在婚姻中落實婚姻所擁有的,在婚姻外尋找婚姻所沒有的,那就是愛情。」
咪兒的話,說出了三個女友共同的心聲。這次的女友聊天會議,第一次不是由可意來下結論。
3、
可意接連幾個周末都沒有回西安,錢教授呆不住了,決定親自來北京探望嬌妻。臨行前夜,錢教授慄慄不安,不住在電話里問可意:「北京現在的氣溫怎麼樣?我要帶幾套衣服去?我星期二有課,到時候能買到票不?我要不要一下火車就買好回來的票?」
可意一邊講電話一邊查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不耐煩地說:「北京和西安差不多,反正你那邊是冬天,我這邊也是,該穿什麼穿什麼。統共來兩天,穿一套帶一套就夠了,大不了來了再買。現在不是運輸旺季,火車票不難買,大不了買不著車票買機票就是了。」
錢教授不滿:「『大不了』『大不了』,你什麼都是『大不了』,『大不了』我不去了,『大不了』等你什麼時候想回家了再回家最省心。」
可意有氣:「是不是一到周末就要吵架啊?這還沒見面兒呢,你要預演怎麼著?」
錢教授也不想吵,忍著氣說:「行了,我自己看著辦吧。你也不用來接我,多睡會兒,反正我認識路,『大不了』找不著我再原車返回就是。」
兩個人掛斷電話,都是鬱鬱不樂。可意望著天花板無奈地想:這樣的雞肋婚姻,真是味同嚼蠟,進退兩難。可是離婚呢,又好像沒什麼理由,錢教授為人正直,又對自己一心一意,離開他,難道有更好的選擇在轉彎等自己嗎?
她想起咪兒的話:在婚姻中落實婚姻所擁有的,在婚姻外尋找婚姻所沒有的。可以嗎?可以那樣做嗎?
當年也曾經是相愛的,也試過一見鍾情,就好像現在的阮咪兒和門海。那時候電話粥從入夜煲到天明,有多少甜言蜜語說不完,恨不得每分每秒在一起,所以結了婚——結了婚,就要顧柴米油鹽;想過更好的生活,就得忍受兩地分居;分得久了,感情便越來越淡,凝成了果凍般的結晶體。他們已經越來越沒有話說了,除了吵架。吵架,是誰也不想的。
左右睡不著,她索性發了條簡訊給陸雨:睡了沒有?我很悶。
陸雨很快打回了電話:「怎麼了?三更半夜性苦悶?」
可意不好意思:「你還沒睡?不打擾你休息吧?」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正想找人聊聊天呢。」
這就是說,陸雨今天晚上是一個人。可意放心了,開始訴苦:「我老公明天過來。」
「那正好,性苦悶問題很快就可以得到解決了。」
「可是,我怎麼一點都沒有盼望的心情,反而覺得是苦差事,恨不得趕緊應付完了好好休息。夫妻做到這份上,是不是該到頭了?我真害怕見了面又會吵架。」
陸雨不再嘻皮笑臉,認真地勸:「夫妻是需要溝通的,吵架也是一種被動溝通,從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說,你們一見面就吵,是因為心裡缺乏安全感,壓抑了太多的心事和情感希望和對方交流,卻又不知道該怎樣交流,於是就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一種急躁的情緒,演變至爭吵。夫妻到了這個階段,就該小心了,吵不要緊,吵過之後要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談談,什麼時候連吵架都懶了,那才真叫夫妻做到頭兒了呢。你們倆呀,還有一段路可走呢。」
可意被陸雨說得笑了:「你的確可以開心理診所坐班收費了,做起心理諮詢來有模有樣的。」
「那好,你欠我一次諮詢費。」
「一般來說,心理醫生會給客人提供錦囊妙計嗎?」
「會有建議——建議你給自己定一個方案。你不是天天給雜誌做策劃嗎?給自己的婚姻策劃一次,好好安排兩天的節目,找回初戀的感覺,看看你對他到底還有沒有愛情?」
可意的工作狂立即發作:「這個主意不錯,不如下期策劃主題就叫做《找回初戀》,請三至四對夫妻,由雜誌社安排一整天的活動,設計一些固定場景,比如在頤和園來一出『遊園驚夢』、在陶吧里來個『人鬼情未了』、最後再來個『真心對對碰』,一路跟蹤拍攝採訪,記錄下整個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測試他們的默契度、和諧度,然後請你這位心理專家點評婚姻的內傷與療治方法,倒是挺有現場感的。」
陸雨忍不住笑了:「可意,如果你經營自己的婚姻,有你對工作一半的敬業精神就好。」
「悲哀的是,從上次的網絡事件後,我對工作的熱愛已經不如從前了。」可意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我終於知道什麼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期刊圈就像大觀園,每個人都在表演,你不參加演出都不行,因為想演出的人仍會把你當成活道具。尤三姐說的好,『保得了清白之身,保不了清白之名』。我真是有些厭倦了,好想辭職回家,退出這個江湖,乾乾淨淨過自己的日子。」
「咪兒退出影壇,也還是會被狗仔隊追拍。只要活著,又想活得好,誰又不是在江湖中打滾呢?」
「人人都想退出江湖,我就是不知道,他們退去了哪裡?從前的人還有個掛冠歸農,我們呢?連塊地都沒有,歸什麼農啊?歸於婚姻?歸於家庭?指望錢老師養我?這輩子只怕沒有這個命。真羨慕從前的女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現在的女人越來越沒身價兒了,嫁了人,只會活得更辛苦,因為還要擔心另一個人的死活。」
「可意,你這段時間好像特別容易感慨,這不像你。」陸雨有點擔心,「每個人都有情緒低潮期,心理學上管這叫做『黑洞』,形容人們想躲入洞裡閉關靜休的感覺。不過,你不能再放任這種消極情緒一直頹廢下去了,有了問題總得面對,還得想辦法積極地去解決。不然,就太不像你了。」
「我會的。我明天就和錢老師『遊園驚夢』、『人鬼情未了』去。」可意很想問問陸雨,你一直關心著別人的心境情緒,夫妻恩愛,你自己呢?你的心扉,又向什麼人打開?獨居的你,縱然風流韻事不斷,可是那些過眼煙雲的情愛走得進你的心嗎?也許這便是陸雨修心理學的原因,可是心理醫生的心理問題,又向誰求助呢?然而話到嘴邊,她問的卻只是貌似玩笑的一句:「最近有艷遇嗎?」
「有。不過不是艷遇,是遭遇。是你認識的人。」
「誰?」
「你老闆古建波。」
「什麼?」可意大為意外,「古建波追求你?你怎麼一直沒告訴我?」
「從上次在北京吃過一頓飯後,他就一直給我打電話,發簡訊。最多的一次,一天裡發了幾十條。本來以為只要不理他,很快也就沒事了,他畢竟是你老闆,說多了怕惹是非。可是他前天追到大連來了,還說不追到我決不罷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天哪,難怪古建波好幾天沒來雜誌社,也不打電話。原來他在大連。」可意連連驚呼,卻也覺得好笑,「你也有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嗎?你沒跟他說過你已經結婚了嗎?」
「當然說過。」說到自己的婚姻,陸雨仍然不願多談,簡單地說,「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我不喜歡他,他還能強迫我不成?明天我們還要見面,我決定和他一次談清楚。反正,我也正有事要問他呢,以前不好意思逼得太盡,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說得這麼嚴重。是什麼事啊?」可意隱隱不安,「陸雨,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以後會跟你說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當然。」可意到底忍不住問出口,「陸雨,你好像有很多秘密。我不是想打探隱私,但是朋友本來就是用來傾訴心事的,可是你從來不肯說出自己的煩惱。」
「如果說出來於事無補,就不如不說。我自己明白自己,傾訴對我沒有幫助。」陸雨再次說,「可意,有一天事情解決了,我會告訴你的。」
可意更加不安了,可是,也惟有緘默。
4、
雖然已經是冬天,然而頤和園綠樹蔥蘢,陽光和煦,加之遊人如鯽,儷影雙雙,絲毫沒有蕭瑟的寒意。可意和錢教授並肩走在園中綠蔭道上,指點著那些古老而輝煌的皇宮建築,興致勃勃,難得地有了共通的趣味與話題。兩人坐在涼亭里,可意忽然想起一個問題:「皇上穿明黃龍袍,是從哪個朝代開始的?」
錢教授說:「是從隋文帝開始,黃色成為龍袍指定服色,普通士民禁服黃袍。唐朝時,這一規定得到進一步格式化,並且給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赤黃近似太陽色,而太陽是帝皇尊貴的象徵,『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所以赤黃除帝皇外,臣民不得僭用。唐末『陳橋兵變』,眾將士百般勸說趙匡胤舉義而不得,就索性將一件黃袍強行披在他身上,趙某『黃袍加身』,如有神助,立刻就點了頭。」
可意笑起來:「黃色給他的刺激太大了。」
錢教授繼續說:「在清朝,黃的分類越來越細,明黃是只有皇帝才可以穿的,不管他喜不喜歡,所有的衣裳均為明黃,甚至包括雨衣;皇太子蟒袍杏黃色,皇子金黃色;親王、世子,穿藍色或者石青,金黃色只有特別賞賜時才可以穿戴;至於貝勒、侯、伯,就只能穿石青或藍色,已經與黃色絕緣了。」
他們兩個人聊天,旁邊的遊客卻聽了進去,有個老人便忍不住湊過來問:「這位先生是個學者吧?怎麼也得是位教授。」
錢教授更正:「是副職,副教授。」
老人讚嘆:「果然沒錯兒。真有學問。」
陪著老人的似是老人的兒子,也笑著說:「教授給我們多講講吧,在這種地方,最想聽的就是這些故事。」
錢教授來了興致,很熱心地說:「好呀,還是說皇袍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皇城裡的,是溥儀的回憶錄里講過的一個故事:在溥儀小時候,有一次他的弟弟溥傑進宮來看他,兩兄弟邊做遊戲邊聊天,溥儀輸了,應該受罰,他不肯,就指著弟弟的衣袖忽然變臉說:你怎麼敢穿明黃?這是宮中大忌!溥傑分辯:哪裡是明黃,這是金黃呀。但是溥儀已經端起架子來,虎著臉說:就是明黃,你敢大不敬!溥傑便跪下了……」
可意插話說:「我想溥傑可不是承認自己真地犯了錯,而是突然意識到面前跟他做遊戲的不只是一位哥哥,更是一位皇上。溥儀借題發揮,用衣服來提醒他:他是沒有資格同自己辨是非論輸贏的,否則便是大不敬。」
錢教授點點頭,接著說:「後來溥儀在長春建立『偽滿洲國』,日本人只許他穿陸軍元帥的大禮服,他在別的事上都妥協,惟有這一宗卻力爭到底,終究是派人去榮惠皇太妃處取來了昔年的一套龍袍穿著登了基。此後,又在北京大柵欄綢緞莊悄悄訂了數套明黃色的龍袍鳳服,聊以自慰。縱然沒機會穿,風朝雨夕,不眠之夜,擁著睡覺也好做個美夢啊。」
可意聽了這句,忽然心裡想到一個奇怪的比喻:丈夫,也好比溥儀的皇袍,縱然無用,風朝雨夕,不眠之夜,相擁而眠睡個安穩覺也好啊。侃侃而談中國歷史的錢教授又成了當初剛結識時那個風流倜儻的如意郎君,揮斥方遒,神采飛揚。在他所熟悉的領域裡,他是瀟灑的,自信的,也是非常有大男人氣概的。
倘若刻意地只去看一個人的優點,並且努力將這優點發揚光大,也未必不可以重新愛上曾經愛過的人。
愛情可以死去,也可以重生,與其在婚姻之外尋找愛情,不如在婚姻之內重建愛情,既然不想離婚,或者可以試試重新去愛上那個從前愛過的人,是值得一試的吧?
可意暗暗感謝陸雨的絕妙提議,慶幸這一個周末,終於可以相聚歡了。
陸雨的周末見面卻是糟透了。見到古建波的第一眼,她就後悔自己選錯了見面地點——本來以為在自己的茶樓里談話可以隱密點也顯得隨意些,比較不像一個約會。可是古建波無比張揚地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旁若無人地走進來,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茶館的女孩子知道經理又多了一位新的追求者,都不禁擠眉弄眼地笑。
古建波渾然不覺,大聲說:「陸雨,你今天可真漂亮,這麼隆重的打扮,是為了我嗎?」
陸雨哭笑不得:「這是工作服。」
古建波便大力點頭,「嘖嘖」連聲地說:「嘖嘖,你穿工作服也這麼漂亮,嘖嘖,真難得!」
陸雨無奈地只好邀請古建波到包間裡坐,湘簾半垂,檀香裊裊,氣氛立刻顯得曖昧。陸雨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裡坐立不安,嗔道:「你可不可以停止這遊戲?我說過我已經結婚了。」
「這同我追求你沒有關係。」古建波毫不在意地說,「結婚了也可以離。」
「我和你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陸雨板起臉,索性實話實說:「我已經查過了,你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兒。你父母家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
古建波先是一愣,接著也沉了臉:「我也早找人查清楚了,你根本沒有結過婚。你說的那個童鋼,是個囚犯,什麼留學海外?這些年,他根本就一直在坐牢!他是個殺人犯!」
陸雨如被五雷轟頂,失聲叫起來:「不!童鋼不是殺人犯!他只是開車撞死了人,他不是故意的!」
錢教授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皇城裡的軼聞故事,涼亭里圍攏來的人越來越多,都讚嘆教授學問大,最難得是不讀死書,故事講得風趣幽默,深入淺出。
此刻,他又開始講到了宮廷女人的繡花鞋:「據野史載,南唐後主李煜有一天心血來潮,親自為寵妃纏足,以絲帛繞成新月形,讓宮女扶著她繞著花階行走,步態搖擺,弱不勝衣。宮中嬪妃以此為美,為了爭寵,紛紛效仿,這就是裹腳的始祖。到了清朝,雖然民間仍然以腳小為貴,但是清宮統治者已經意識到這不是美而是弱,嚴禁宮中后妃纏足。」
有遊客插嘴說:「唉,我在電視劇里看那些宮廷戲,格格呀妃子的,也都是搖搖擺擺,裙子底下蹬著高幫繡花鞋啊。」
錢教授笑著解釋:「那叫『花盆底』,和裹小腳穿的『弓鞋』是兩個概念。『弓鞋』一般為木底,底長三寸,緞面,面上繡花;『花盆底』也是木底,卻是底高三寸,呈花盆狀。北宋末年的弓鞋,盛行用兩種顏色的布料拼作鞋幫,針腳綿密,兩色雜陳,有個名堂叫作『錯到底』,頗有意趣。」
可意微笑地陪在一旁,時不時插一兩句,夫唱婦隨,琴瑟相和。她第一次想,如果自己不做雜誌社主編,不要那麼能幹,也沒什麼名氣,仍然是剛結婚時的那個文學女青年,也許,她和丈夫的感情會比現在更好些。
雖然,那可能是一種假象,一種錯誤。然而有時候,「錯到底」,也是一種美麗。
結婚是假象,留學是謊言。陸雨苦苦地保守了那麼些年的婚姻神話,她的女友們一直費盡心機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秘密,今天,卻被古建波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輕易地拆穿了。
陸雨忍不住輕輕地顫慄起來,她哽咽著為童鋼申辯,仿佛古建波是判決童鋼的法官。「童鋼不是殺人犯,當時我們已經決定結婚,我答應了他的求婚。那天他很興奮,喝了點酒,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
「他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是嗎?」古建波輕輕地鼓掌,「真是個樂極生悲的最佳教材。酒後駕車,撞了人又逃逸,這罪名的確不小。」
「他不是要逃逸。他醉得太厲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撞了人。」
陸雨有口難辯。當初,也就是因為童鋼無法為自己辯白開罪,才會被判了重罪的。本來律師勸他們一直把官司打下去,要求輕判過失傷人。但是童鋼說,不論怎麼樣,撞死人已經既成事實,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贖罪。無論判多少年,都是他應得的。只有服過刑,他才可以洗清罪孽,重新昂起頭走在陽光下,才可以對得起陸雨的愛。從此,陸雨戴上了童鋼送的戒指,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她向所有人宣布,她已經結婚了,丈夫是童鋼。但是她又為了自己小小的虛榮撒了個謊,說童鋼出國留學去了。
陸雨說:「他向我求婚,我也答應了,我們已經是夫妻,無論法律承不承認,我都已經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我只當丈夫出門遠行,而我在等他回家。」
古建波冷笑:「好一場愛情宣言,只可惜童鋼聽不到。如果他知道你的心意,一定會很感動,而且會很努力,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出獄,回家。」他故意把「回家」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嘲笑的口吻。
陸雨的語氣則比他更冷:「他正是這麼做的。你既然已經把他的底細查得那麼清楚了,還會不知道我每隔兩個月都會去看他一次嗎?」
「我當然知道,只不過我沒弄清楚他到底什麼時候出來。」古建波故意放慢了語速,冷冷地又是緩緩地說,「如果他改造得好,明年春就該跟你團圓了吧?可要是改造不好,就很難說了。」他忽然放肆地將一隻手搭在陸雨的腰上,親昵而輕佻地說,「具體什麼時候出來,要不要我幫你打聽一下啊?」
陸雨忽覺背上發冷,仿佛有一條蛇從腰部躥向頸部,寒氣逼人。她猛地明白過來——古建波是在威脅她!古建波既然可以把童鋼的事調查得這樣清楚,自然是在特殊的部門裡有特殊的朋友。他分明是在提出一個條件:如果她從了他,童鋼明年就可以刑滿釋放;如果不從,也許童鋼就會為此而受苦。
他在威脅她,她的決定會左右童鋼的命運,她該怎麼做?
晚上,可意猶猶豫豫地透露了自己想辭職回家的願望。
錢教授不以為意地笑著說:「你呀,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做雜誌主編,名利雙收,風吹不著日曬不著,又不用按時上下班,比我這個副教授強多了。你都想辭職,這世上就沒什麼人願意工作了。」
可意煩惱地說:「你不知道這行業里的事,我真是太累了,我不適合做主編。」
「你不是幹得很好嗎?」錢教授皺眉,「我還正托人幫忙活動,想在北京的高等學府里替我謀個名額,把我的關係調到北京來呢。已經有七八成了。我這次來,正想跟你商量,讓你留意一下北京的房產行市,咱們在北京另買套房子吧,有了房,就算紮下根來了。」
「買房?可是你知道北京的房子有多貴嗎?」
「當然知道。不是可以分貸嗎?」
可意迅速地在心裡算了一筆帳,自己這些年的存款大概可以付個首期,然而分貸的路漫長遙遠,如果辭了職,單憑寫小說賺的錢,未必有把握按月付貸——沒有固定的收入,又怎麼敢承擔固定的支出呢?憑錢教授那點課時費,最多也就夠付利息的。
她知道,她算的這筆帳,錢教授也早已經算過了,當然他認為是可以承擔的,因為他娶了一個能幹的老婆。他算帳的時候,總是把她的工資算在頭裡,他可從沒有打算過她有一天會辭職。
辭職回家——如果她真的辭了職,很可能她會連家也一併失去。
可意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絕望。陸雨的理論到底還是空中樓閣,游一次園就可以找回初戀的感覺,怎麼可能?初戀時,可是沒有想過買房分貸的煩惱。
陸雨和古建波站在電梯裡。電梯一路升上去,陸雨的心卻一直往下沉。
她到底還是帶古建波回了自己的家。
童鋼入獄的這些年裡,她一直苦苦地守候著他,守著虛無的婚姻和固執的愛情,守著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跟所有的人說自己結了婚,丈夫叫童鋼,在國外留學。她把童鋼的名字烙印在自己的身份上,使他與她密不可分,即使他們的人不能在一起,心也未必在一起,可是,他們的名字是在一起的。
她不是什麼貞女烈婦,青春的萌動與身體的渴望是無法迴避的,在露水姻緣的遇合里,她未嘗沒動過改弦易轍的心思,然而現實中也並沒有什麼男人可以有足夠的力量使她決意放棄對童鋼的等待——或者正相反,對現實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她越來越依賴於自己對童鋼的等待,使她有力量撐下去,相信千帆過盡,最終停靠在自己碼頭的,必然是最好的一艘航空母艦。
童鋼是愛她的,童鋼在向她求婚後的第二天便入了獄,因此童鋼再也沒有機會變心,至少在這五年裡,他是不可能變心的。就像她依賴於對他的等待一樣,他之所以力求上進,爭取早日釋放,也正是依賴於對她的熱望。這熱情的積累使他們的愛情愈久彌堅,絲毫沒有因為空間的阻隔而淡泊,反而日漸升華成為理想或是信念那樣的東西,高貴而堅定。
然而今天陸雨如果為了童鋼而答應和古建波交易的話,那就無疑是辱沒了這段愛情,這種信念。她可以放浪不羈,可以逢場作戲,但是不可以出賣自己,不可以出賣愛情——即使是為了愛情本身。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陸雨走到自己的家門前,還不等掏出鑰匙,古建波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她壓在門前強吻。忽然之間,仿佛有人在天邊輕輕叫:「陸雨,不要怕他!」那是曉慧的聲音!
陸雨一震,強大的屈辱感使她在電光石火間忽然清醒過來,用力推開古建波,突如其來地問:「你藏匿起慧慧的孩子,是為了恐嚇誰?」
古建波一呆,本能地問:「你都知道什麼?」然而立即意識到這無異於承認了自己是在挾孩子以脅某人,沉下臉冷哼,「你少胡說八道。」
然而陸雨已經胸有成竹,搶占先機,連珠炮地發問:「你可以用童鋼來要脅我,一定不是第一次使用這種方法。這是你的慣用伎倆對不對?你就是這樣的人,利用一個人去威脅另一個人,即使是剛出生的孩子也不放過。慧慧孩子的父親是誰?你藏起那孩子,就是為了將來要脅他,對不對?」
步步緊逼的幾個問題將古建波的臉激成了醬紫色,陸雨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掌握了主動權,勝利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答案,但是我會一直查下去。如果你不想我拆穿你,就不要傷害童鋼半根毫毛。事實上我根本不相信你可以左右法律,但是小人之心不可不防,我還是要警告你:如果你想對童鋼不利,我一定會對你不客氣!我們來看看,到底是誰在作奸犯科,誰更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看著古建波狼狽地消失在電梯口,陸雨仰面流下淚來,喃喃著:曉慧,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