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火蛾
2024-10-09 01:15:01
作者: 西嶺雪
清音閣真正的生活是從黃昏開始的,天色微微暗下來時,清音閣的燈匾卻亮起來,像妓女的妖媚的眼。
頭一撥客人進來,是綢緞莊的陳老闆帶著三四個少年公子,一進門就指名兒點沈菀歌舞,老鴇原想著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樓,礙在陳老闆是熟客,一向與清音閣有生意往來,賣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卻從不賒帳,雖非大富大貴,卻是青樓里最受歡迎的爽快客人。正想著怎麼樣軟硬兼施哄沈菀出來,卻見她已經打扮停當,施施然扶著樓梯拾級而下,倒覺得心裡不託底兒。及至察言觀色,竟也沒見她怎樣,仍是如常招呼答對,應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著客人談論納蘭公子。
老鴇借著遞煙遞酒,來來回回側著耳朵聽了幾句,也並沒什麼新聞,不過是相府喪儀如何排場,文武百官如何弔唁,太醫如何回稟,皇上如何恩眷,門前紙花牌樓起得多高多體面,泥金錫銀,門裡請的僧道響樂多精多賣力,隔一條街也聽得見,諸如此類。客人既談論得高興,沈菀又應酬得殷勤,老鴇便也放下心頭疑慮,搭訕著走開了。
納蘭容若之死正是京城裡的大事件,清音閣的客人非富則貴,哪有對當朝首輔明相長公子的事情不聞不問的,一經提起,便都滔滔不絕,當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在眼面前兒看見的也沒這般真切。都說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裡忽然高燒不止,用盡方法都不能出汗,聖上正要出宮巡塞,聽說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問,又特地派太醫送解毒靈丹來,可惜藥未到而公子已死。
眾人說到這裡,紛紛頓足嘆息,有的說:「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藥來,或是送藥的使者快馬加鞭,說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說,「七日不汗,聞所未聞,聽說太醫們查遍醫書也沒找到這病的名頭,納蘭公子奇人奇事,連生的病也與旁人不同,怎麼能怪太醫束手無策呢?還是皇上聖明,且不問是什麼病,只叫太醫拿靈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說來說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藥早到半日,納蘭公子的病就會應藥而愈一般。
沈菀聽著,卻越發生疑:皇上要送給納蘭公子的,到底是什麼藥呢?既然連太醫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遠的身在塞外倒怎麼知道該賜何藥呢?這藥也有亂送的?何況,為什麼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歿的當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藥,還是毒藥?是真的沒有送到,還是早已送給公子服下了?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她本能而固執地覺得,納蘭的死沒有那麼簡單,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開這謎底,她怎麼都不會放過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們這時候都在爭著為納蘭公子題寫歌詠悼文,但是她覺得他們沒有一個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像她這樣熱切地愛著他,盼著他,生命的一點一滴都是為了他。那些華麗的詞藻,陳腔濫調有什麼意義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寫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為人。
她努力地搜集著納蘭的故事,沿著他一生的足跡從頭來過,搜集他所有的腳印,吉光片羽,都彌足珍貴。陪他重活一次,這是紀念納蘭的惟一方法,也是讓她自己有勇氣繼續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連數日,沈菀送往迎來,周旋應對,話題卻只是圍繞著納蘭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聞倒比從前幾年加起來還多。因從前只是零星探問,且顧著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跡;如今借著說實事,大可刨根問底,無所顧忌。
天子腳下的闊人,便不是皇親國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關係,見沈菀姑娘有興致,便都爭著說些內幕消息,賣弄自己耳目靈通,直將納蘭家祖宗三代都翻騰出來,鋪陳得清楚詳細,就如同翻閱祖譜一般——
翻開納蘭家的族譜,幾乎就是一部滿清宮廷奪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葉赫部的第七世首領,統治海西女真諸部,並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邊境,時稱北關。那是葉赫那拉家族最強盛的時期,整個東北女真,只有長白山腳下努爾哈赤統領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與之對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兩個強大部落的關係向來只有兩種:要麼吞併,要麼聯手。而最佳的聯橫手段,就是結為姻親。於是,葉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愛新覺羅部,成為努爾哈赤的福晉,這就是清太宗皇太極的生母,大清歷史上第一位尊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這層姻親關係,海西女真與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處,甚至還很和睦。然而平靜是暫時的,貪慾卻是永恆。明萬曆四十四年,努爾哈赤於建州稱帝,決計統一女真,並於萬曆四十七年對葉赫部發起進攻,不久,葉赫城破,軍民皆降。但是努爾哈赤並不滿足,因為他平生最大的對手金台石並沒有低頭。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沒有那麼容易服輸,遂命四子皇太極、也就是金台石的親外甥前去勸降,希望以親情打動於他。
皇太極帶著軍隊逼入宮中,卻看到金台石驕傲地坐在燭光中心,在他的周圍,聚滿了金珠玉器,以及數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著的,也都是油。千百隻已經點燃的蠟燭從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宮外去,搖搖曳曳,看得人心驚膽寒。皇太極生怕碰倒了蠟燭,忙令軍隊止步,只遠遠地站在宮門叫了一聲「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著滿屋的蠟燭與酥油道:「你怕了麼?你們建州女真號稱百萬大軍,什麼樣的生死陣仗沒見過,卻會怕這幾根小小的蠟燭嗎?你回去告訴努爾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們葉赫那拉家族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後一個子孫,即使是個女兒,也要向愛新覺羅討還國土!」說著,他傾倒手中的燭台,點燃了滿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紅了葉赫部的末日,這個煊赫一時的英雄部落從此滅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餘部歸順後金,隸滿洲正黃旗,到了葉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納蘭容若,已經是亡國後的第三代了。
還有人記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嗎?
——哪怕葉赫那拉部剩下最後一個子孫,即便是女子,也要向愛新覺羅討還國土!
也許沒有人記得了,但那詛咒是流傳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滋生、流淌,註定了葉赫那拉的後代在愛新覺羅的王朝中不會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寫歷史,興風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劇,還是覺羅氏的陰謀呢?
也許明珠並不願意兒子在誓言與現實間痛苦徘徊,小小年紀就背上歷史的重負,因此也就不願告訴他這段往事。然而他還是知道了,告訴他的,是他的母親,愛新覺羅雲英。
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這兩個家族的淵源實在太深了,既有滅國之恨,亦有血肉之親,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除了孟古姐姐嫁給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為妃,成為大清國第一個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極、清世祖福臨、甚至當今聖上康熙,也都曾納葉赫那拉家的女兒為妃,而葉赫那拉明珠,也娶了愛新覺羅的女孩為妻,即努爾哈赤的親孫女、英親王阿濟格的第五女。
只不過,明珠娶雲英,並不是出於自願,而是帶有一點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順治七年臘月,權傾天下的大清攝政王多爾袞赴山海關行獵,墜馬傷重而死。訃聞京城,傀儡皇帝順治詔令全國臣民皆須易服舉哀,又親自率諸王、貝勒、文武百官渾身縞服,迎靈柩於東直門五里亭外,哭奠盡儀,並追尊多爾袞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諸多惺惺作態後,次年正月,順治帝親政,卻忽然反面無情,命諸王、固山額真、議政大臣等議多爾袞謀逆罪,並將其兄英親王阿濟格下獄幽禁,罪名是曾在多爾袞發葬之際企圖聚集兩白旗大臣奪政謀亂。令其家產籍沒,子孫悉貶為奴。阿濟格在獄中聽聞,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監獄的柵欄,想要舉火自焚,卻被守衛攔了下來。順治聽說後,更加得了藉口,遂於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盡,其子賜死,其女雲英則賜嫁侍衛明珠為妻,這便是納蘭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雲英剛滿十五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卻忽然面臨了殺父之仇,滅門之痛。當她還不知道「謀逆」是何意時,她已經成了罪臣的女兒;在她還不知道「愛情」為何物時,卻已經成了人家的妻子。
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賜嫁降臣之後,實在沒有什麼光榮可言,倒帶著貶謫的意思。因此明珠與雲英兩個,雖然相敬如賓,卻從來說不上恩愛,尤其雲英自從父親兄長一夜喪命後,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無論什麼樣的謔語趣劇,都不能使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準備開花卻突然經霜的玫瑰般被凍結了花期,一頭是還沒等盛開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頭是布滿尖刺的光禿禿的杆莖,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荊棘與疼痛——握得越緊,傷得越重。
直到生下納蘭容若。
容若出生後,雲英好像重新活轉來了,她把全部精力與心血都放在兒子身上,親自教他讀書寫字。容若也真是聰慧,四歲學騎馬,七歲學射箭,十四歲已經文名遠揚,七步成詩。
然而有著這樣一對父母的孩子,卻很難快樂。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是個孝順的孩子,對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極重。母親稍有不適,他必衣不解帶地服侍,親嘗湯藥,手進飲食,比下人更加盡責;父親略有煩難,他必再三詢問,代為謀議,雖不諳世事朝綱,卻可以盡舉經史典籍讓父親參詳。康熙初年所頒治國典律,大都出於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幫了不少忙,可謂入學之前已然參政。
那麼,對於葉赫部的冤讎,英王家的慘劇,他又能無動於衷嗎?他的父親、母親,都背負著這樣深重的血海沉冤,他又怎能毫無所感?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似。
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
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
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那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慨,那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懷,那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滄桑,豈是一個尋常詞客騷人的嘆息?也許,正因為這無奈,他才會為自己改了名字,不姓什麼葉赫那拉,卻用了一個漢文化意味極強的「納蘭」為姓,自稱納蘭容若吧?
沈菀覺得悲哀。對納蘭家的故事了解得越深,就越讓她覺得公子可憐。人人都視他為人中龍鳳,以為他錦衣玉食,無所不有,然而誰會知道他心裡的苦楚呢?他雖然總是在溫和地微笑著,可是他的眼睛裡,卻有著極深的哀愁,那麼蕭瑟,那麼無奈,仿佛千年深潭融不化的玄冰。那愁苦,是為了少年嬌妻的早逝,還是為了葉赫部與英王家的世仇?她曾當面批評他的詞不如李煜,因為李後主傷的是國恨家仇,納蘭詞卻只耽於兒女私情。
她錯了,大錯特錯,不僅錯評了他的詞,也錯看了他的人!
她錯得這樣離譜,是因為忽視了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塞外吟詠,還是太重視他在悼亡詞中流露出來的深深情意,被無名的嫉妒蒙蔽了眼睛?她太淺薄,太渺小了,她不配做他的知己!
可是普天之下,誰又是納蘭的知己呢?
那些王孫公子最為津津樂道的,還是納蘭公子的侍衛生涯。他們用無比艷羨的口吻提起,自從康熙十五年納蘭容若取得二甲進士以來,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衛,在所有的御前行走中,最得皇上的歡心。這些年裡,他不知道陪皇上去過多少地方,南苑、湯泉、昌平、霸州、灤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揚子江、燕子磯、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裡,就要他跟到哪裡,這不僅是因為他為人謹慎,進退有度,又學識淵博,才思機敏,凡皇上問詢皆能隨口作答;更是因為他論文采固然出口成章,應制之詩倚馬可待,普天下也沒第二個人比得上;即論武功,也是騎術非凡,箭無虛發,但聞弓弦響起,百步內必有鳥獸墜地,百發百中——他幾乎是一個完人。甚至有人評價說,就是宮裡資歷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監總管,也不如納蘭公子謹慎、細心、體察聖意。
這些年中,皇上賞賜給他的寶貝不知凡幾,金牌、彩緞、上尊、御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無所不至,據說明珠花園裡專門有間屋子用來陳設御賜之物。人們甚至猜測,明珠大學士同索額圖鬥了半輩子,而最終能獲得勝利、一黨獨大,都是承了兒子的濟。
這猜測並非全無根據,因索額圖是在三年前被罷免所有職務,明珠從此得以獨理朝政,大權在握;而納蘭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倫地區執行秘密任務的。
——說起來,當時的天大機密,在今天雅克薩開戰之際,已經成了公開的政績。三年前,納蘭公子侍從皇上東巡歸來後,受命同都統郎坦、彭春、薩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龍江行圍,直達雅克薩,名為狩獵,其實是偵察羅剎擾邊之事,八月出發,冬月返回,行程數千里,備受艱辛。有時候糧草斷絕,又有時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饑寒,禦敵虜,九死一生,終於偵得東北邊界水陸通道的詳情。
如今大清與羅剎已經正式開戰,就在上月初,清軍調集軍隊,由彭春率軍從陸路攻打被俄軍侵占的雅克薩城,林興珠則率領藤牌軍在江中迎戰俄國援兵,這水陸並進的戰略戰術,正是依了三年前納蘭公子偵邊報告而制定的。皇上此時正巡幸塞外,撫今思昔,怎不感傷,難怪聽說公子患病會那麼焦急垂詢呢。
沈菀聽著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卻是一闕又一闕的納蘭詞,從前讀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今想來,才發現那些足跡早已深駐詞中,《菩薩瞞?宿灤河》、《百字令?宿漢兒村》、《卜算子?塞夢》、《浣溪沙?古北口》……所題所詠者都是公子在扈從伴駕的途中所見所感吧。記得他有一年陪皇上南巡迴來,還托人給清音閣送來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這樣的溫和周到,從沒有貴賤高下之分的。
「平堤夜試桃花馬,明日君王幸玉泉。」從前只覺得詞句優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讀,卻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忽發奇想要騎馬去玉泉,作為御前行走的納蘭公子就得連夜試馬,確保第二天出遊順利,而他需要準備防範的,又豈止試馬一件事?
「夜闌怕犯金吾禁,幾度同君對榻眠。」這在別人可能是一種天大的恩寵,然而於公子,卻必定是苦差。皇上聖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裡都要公子隨行,連睡覺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穩呢?八年扈從,他從無半點過錯,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嗎?
想到這裡,忽然有個極重要的問題跳了出來,就像一根針那樣刺痛了沈菀,讓她幾乎是叫起來,失聲問:「皇上既然這樣離不開納蘭公子,而這次塞外之行又與公子有莫大幹系,為什麼倒不帶公子同行呢?」
問得這樣明白具體,座中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個便說:「自然是納蘭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個卻說:「我聽人說,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從的名單就定了的,其中並沒有公子。只怕其中另有隱情也未可知。」越議越奇,話題漸涉朝政,那老成謹慎些的便道:「朝廷中事,哪裡是你我輩能說長道短的?皇上這樣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們身在風月之地,原為賞花尋開心,倒是莫談國事的好。」眾人都道:「極是,極是。」遂撇下話題,只亂著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應著,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風後更換舞衣,然而心裡的疑雲卻是越來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宮之前,公子就已經得了病,還是因為皇上對公子生了疑忌之心,不讓他扈從了呢?如果是前者,難道以公子的涵養修為會有意地稱病誑駕嗎?如果是後者,那麼皇上的疏遠對公子又是怎麼樣的打擊與暗示呢?公子這樣心思縝密、慮事周到的一個人,倘若知道皇上對自己生了猜忌,又怎能不驚動、不難過?
世人對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的故事並不諱言,當成歷史傳奇那樣津津樂道,皇上會毫不介意,無所顧忌嗎?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難道也會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嗎?或者他不在意雲英是個女流之輩,但對於雲英一手教導長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處死了雲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又豈會對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聞?順治帝將雲英賜與侍衛明珠為妻時,一定沒想到在自己死後,康熙帝會對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讓納蘭容若近身侍從之際,從沒想過這個人的外祖父與舅舅乃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嗎?納蘭公子博學多才,卻連任八年侍衛而不得另派,會不會與他錯綜複雜的身世有關?康熙將公子一直留在身邊,不許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學,究竟是因為太信任還是不信任?而這樣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詞中表白過的「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抱負,又如何展現?
納蘭邀集生平好友吟詩淥水亭而後忽然病發,分明另有蹊蹺,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卻不敢求生,那個施以毒手的人會是誰?而當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麼人可以無視他的權威而左右納蘭公子的生死?倘若公子是被迫而死,那個兇手是誰?
沈菀悚然驚動,那麼多的疑問,那麼多的悲劇,卻如撥雲見日,竟都漸漸指向一個人——當今世上最高君王,康熙大帝!
如果有一個人決定了要納蘭公子去死,而公子明明察覺了卻不能抗命,這個人只能是皇上。沈菀憑直覺認定,康熙就是害死納蘭公子的真兇。她不能放過他,她必須為公子報仇。可是,她該怎麼做?她又能做什麼?一個是賤如微芥的風塵女子,一個是九五至尊的當朝天子,即使她懷疑他,即使她認定是他害死了納蘭公子,她又能怎麼樣?
皇上究竟為什麼一定要致公子於死地呢?又是用什麼方法害死公子的呢?只能是下毒吧?好端端的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暴斃,卻又假以患病為由,大概下毒是最簡便穩妥的了。可是怎樣才能證明這一點?
除非開棺,親眼看到納蘭公子的屍首。得寒疾而死和中毒死的症狀不可能是一樣的,這在許多話本戲曲里都有唱到,大概不難區分。但是,怎麼樣才能見到屍首呢?相府是進不去的了,難道要等到下葬後再掘墓開墳?
沈菀糾纏在自己一手打制的死結中掙脫不開,越往深里想就縛得越緊,幾乎窒息。然而逼迫中,又有一絲隱隱的光亮在遠處閃爍,讓她覺得就要接近那故事的真相。納蘭短短的一生,處處都充滿著傳奇,充滿著疑竇,絕不只是一句「天妒英才」就可以解釋得了的。
她一定要替他解開謎底,她說什麼都要再見他一面,生不能見人,死也要見屍!
這晚,沈菀正在初次見到公子的「茂蘭軒」表演古琴,小丫頭悄悄地跑來告訴說,顧先生往倚紅姑娘房裡去了。沈菀聽見,顧不得正在應酬的滿堂貴客,擲了琴就走,拽著衣服一路小跑著穿過院子,逕往樓上倚紅房裡來,門也不敲,推開便道:「顧先生來了,這一向可好?」
倚紅見她這樣,早猜到心思,倒也不同她計較,只笑道:「小蹄子,搶客人搶到姐姐房裡來了,我倒要找媽媽評評這個理,從古至今,可有這樣橫行霸道的人嗎?知道的說你仗著是我妹妹,沒上沒下;不知道的,還當你是顧先生家裡的,跑到這裡來找男人呢。」
一席話,說得顧貞觀眉花眼笑,一手一個扯著二人坐下道:「我老顧哪有這樣艷福,勞兩位花魁為我爭風吃醋。說吧,找我什麼事?」
沈菀坐下來,未及開口,已經紅了眼圈兒道:「公子的頭七,先生可去了麼?」
顧貞觀收了笑容,點頭嘆道:「我自然去的。那天淥水亭詩會的朋友,個個都去了。倚紅同我說你也想去的,你能有這份心,也算難得,可惜相國府里規矩太大,宮裡又不時有人過來,戒備森嚴,老顧是愛莫能助啊。」說著,從桌上拿起一幅捲軸來遞給沈菀道,「這是公子自繪的小像,我特地請畫師為你拓的,好好收著吧。不過是個心意,閒的時候,你自己在房裡焚炷香,燒刀紙,念誦一番,也是一樣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開口,早已把話攔在裡頭,知道求也無用,只得道:「並不敢勞煩先生逾禮帶我拜會相府,只不過白打聽幾句靈堂擺設,葬禮排場,就當自己去過了是一樣的。」說著,聲音哽咽起來,遂掩飾地低頭展開捲軸,正是納蘭畫像,雖只寥寥幾筆,卻是衣履儼然,態度可親。沈菀心頭一熱,納頭拜倒:「謝謝顧先生的厚禮。」
顧貞觀忙扶住了,勸道:「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公子雖英年早逝,然而一生轟轟烈烈,豈不抵得過庸人百年?至於公子的身後事,你只管放心,明相長公子的大事,怎麼會不辦得隆重體面?況且雅克薩大捷,正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皇上在塞外聽說了,不及慶賀,倒先特特地派個御使到相府來,在公子靈前焚香祭告,以慰公子在天之靈,也堪稱是身後哀榮了。」說到這裡,又不禁嘆道,「公子也真是無福,倘若不是這個病,等軍隊凱旋歸來,朝廷論功行賞,少不得要算上公子的一份功勞。公子一直希望能夠派個真正的差使,有所作為,不用再做這勞什子御前行走,眼看著這願望就要達成了,卻偏偏又……」說著不住長吁短嘆。
倚紅道:「這倒奇了,難道做一等侍衛還不知足?皇上有個什麼眉眼高低,他第一個就先知道,升官發財還不都是囊中物?倒非要山長水遠地做個地方官兒才叫好?不過話說回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都說地方官有實惠,莫非納蘭公子也打著這個主意?」
顧貞觀板起臉來斥道:「別胡說,公子可不是那樣的人。他平生仗義疏財,最恨的就是賣官鬻爵的不義之輩,又怎麼會為了貪圖實惠去做官兒?」
倚紅笑道:「他不喜歡,他爹可喜歡得很呢。我聽說,天下的官兒都讓明相給賣完了,可是有的?」
顧貞觀沉了臉道:「越說越不成話。這些朝廷大事,也是你說得的?」
倚紅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什麼朝廷命官,裝什麼道貌岸然。我知道你們從來也沒把什麼明大人、索大人的放在眼裡,你們幾個狂狷平日裡湊在一起非議朝政的話還少嗎?說什麼索額圖要算天下第一贓官,明相就得排第二,又是什麼天下烏鴉一般黑,明珠趕走了索額圖,倒比索額圖更狠更貪,我聽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這會兒跟我裝小心。你說的那些話呀,我傳出去一句,都夠你掉三個頭的了。」
顧貞觀不氣反笑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言官,我若是狂狷,你又是什麼,俠女麼?居然敢非議相國大人。你可記著,這些話也只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在別的客人前,還是言語小心些好。」
倚紅將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也小心點兒,那些話也只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別高了興不妨頭,到哪兒都只管議論起來。從前要有個什麼是非差錯,還有納蘭公子幫你們遮掩疏通,以後要再犯了事,看誰來保你。小心發配你到寧古塔去,可沒人管你。」
一句話,又勾起顧貞觀的心事來。原來,那寧古塔乃是犯人流放之地,去到那裡的人,一百個裡頭九十九個都回不來。然而顧貞觀有位朋友叫吳兆騫的,於順治十五年以丁酉科場案被連累入刑,次年謫戍寧古塔,困病交加。納蘭容若與顧貞觀結交後,聽說了此事,便一心要營救吳兆騫,百般設計,四方奔走,到底於康熙二十年迎其還京,又撥了房子給他住,及前年吳兆騫病逝,也是容若出資殮葬。遂成當世文壇的一段佳話,而顧貞觀、朱彝尊這些對旗人貴族一直懷有戒心的漢人才子,也是從這件事開始,才和納蘭公子真正結為忘年之交的。
說來也奇,納蘭喜歡結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紀大得多的人,比方顧貞觀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歲,姜宸英、朱彝尊、梁佩蘭、吳兆騫、還有嚴繩蓀等則都大著他二十幾歲,陽羨派詞人之首陳其年,更是比他大著足足三十歲。這也難怪,以他的學識見地,同齡之人的確難以望其項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納蘭一生,想必也是孤單的吧,難怪他的詞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臨街的窗開著,不時有青綠色的小飛蛾撲進來,圍著油燈打轉兒,扑打扑打地拍著紗罩,倚紅看得心裡起膩,拿扇子去轟那飛蛾,轟了半晌轟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關紗窗,往外張了一張,自言自語地道:「天氣這麼熱,只怕不便停靈太久,倒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葬。」
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問道:「求先生告訴我,公子的陰宅選在哪裡,過後也好到墳前磕個頭,上炷香。」
顧貞觀道:「自然是京西皂莢屯葉赫那拉家的祖塋,不過照規矩總要停靈一段日子才會破土下葬。至於停厝之處,我猜八成是雙林禪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廟,從前盧夫人仙逝時,也是在那裡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盧夫人即是納蘭容若的前妻,結縭三年即青春夭逝,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時聽見,卻不由心裡一動,忙道:「可是城門外二里溝的雙林禪院?難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詞都提到那裡,我原來還想著,怎麼他沒事老去寺里做什麼?又怎麼一住在寺里,就會傷心起來?原來卻是為了想念他夫人。」
顧貞觀道:「你的心真細,我倒沒這麼想過。」
沈菀道:「有兩支《望江南》,副題都作『宿雙林禪院有感』,一首說『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說『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你怎麼忘了?」
顧貞觀聽了,點頭道:「經你這麼一提醒,我倒想起來了,他的詞裡關於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記得的還有一支《尋芳草?蕭寺記夢》。」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麼?
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
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
一邊說,一邊從架子上扯過一條汗巾子來,在臉上囫圇抹著,也不知是擦淚還是擦汗。倚紅聽兩人唧唧歪歪地吟詩,滿心裡不耐煩,只是插不進嘴去,好容易等到兩人停下來,又見顧貞觀不住擦臉,仿佛很熱的樣子,只怕他這就要走,明知道這種日子他不會留下來過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沒話找話地道:「正是的,我認得你這麼多年,便聽你說了納蘭公子這麼多年,說到底,那位盧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
顧貞觀道:「那時我剛認得納蘭公子半年多,還不像現在這麼來往頻密,記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隨皇上去霸州行圍剛回來,盧夫人突然暴斃,沒過多久明大人晉為大學士,明府里張燈結彩,只顧著慶賀升官之喜,哪裡還有人去追究一個婦人之死?也只是納蘭公子那般長情的人,常常往雙林寺守靈哭夜罷了。日間當著人,卻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諸顏色的。因此我雖然偶爾往相府走動,卻沒認真打聽過,只依稀記得說是難產。」
倚紅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進門頭一胎,他不在家守著,倒有心思去打獵,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體貼,還說是情種呢。」
顧貞觀嗔道:「可又是胡說?公子身為侍衛,伴駕扈從是頭等大事,皇上讓他隨行,難道他好說不去的?況且誰又能算出盧夫人會早產,且又是難產呢?」
沈菀忽然抬頭道:「先生可記得盧夫人的祭日是什麼時候?」
顧貞觀抬頭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說來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納蘭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紅聽了這句,都不由驚問:「真有這麼巧?」顧貞觀道:「說來奇了,真就有這麼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絕不會錯。七月里明大人擢為武英殿大學士,那日姜宸英約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無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時看到許多家人還戴著孝,我們還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盧夫人七七還沒過。聽管家說,是明大人嫌紅白相衝不吉利。所以只在園中停過三七,就移靈了,所以我還記得日子。」
沈菀聽著,忽然無來由地覺得背脊一陣發涼,那盧夫人生為官家之女,嫁作侯門之婦,錦衣玉食,鶼鰈情深,可謂萬般皆如意,生命中了無遺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納蘭公子竟在八年後同月同日追隨而去,難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雙林禪院守靈尋夢,到底在等待什麼,又在尋找什麼?會不會,當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樣,為了至愛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尋找著一個答案?
「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淒迷。未夢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麼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見的門驀然洞開,有陰風陣陣從那門隙間襲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卻看見剛才倚紅拿扇子撲攆的那隻小青蛾,自己撞在燈罩上跌落了下來。
注一:
《清史編年》第一卷順治八年辛卯十月十六日庚申載:「英親王阿濟格上月三十日於監所對監守者云:『聞將吾一子給巽王,一子給承澤王為奴,諸婦女悉配夫,吾將拆毀廂房,積衣舉火。』後即有拆房聲。監者以告。下諸王議政大臣議,議論死。順治帝令其自盡,其子勞親王亦賜死。」另,《清世祖實錄》、《明清史料》、《清史列傳》亦有相關記載。
注二:
納蘭容若偵考索倫一事,其身後墓表悼文多有提及,此處舉姜宸英《納蘭君墓表》為例,表中云:「二十一年八月,使覘唆龍羌,其地去京師重五、六十驛,間行或累日無水草,持干糒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又抵其界應得其要領還報。」「及死數日,唆龍外羌款書至.上時出關,即遣它使就几筵哭而告之,以前奉使功也。」
注三:
關於納蘭容若《望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兩詞,張秉戍《納蘭詞箋注》說明中記「康熙二十二年之二月、九月,納蘭曾兩次同皇帝、皇太后幸五台山」,以為兩詞「大約作於九月的行途中」,並在注釋中指出雙林禪院為「今山西省平遙縣西南七公里處雙林寺內之禪院」。
而趙秀亭《納蘭叢話》中則有「性德有雙調《望江南》二首,俱作於雙林禪院」之語,「蓋盧氏卒康熙十六年五月,葬於十七年七月,其間一年有餘,靈柩必暫厝於雙林禪院也。性德不時入寺守靈,遂而有懷思諸作。」以為「《望江南》第一闋有『暗飄金井葉』句,當為康熙十六年秋作;第二闋有『憶年時』句,則必作於康熙十七年。」「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里溝,初建於萬曆四年。」
兩書於《望江南》詞作的年代、雙林禪院的地址均有極大歧義,作者西嶺雪權衡之下,為小說主人公往返方便,遂取趙秀亭之說,以近郊處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