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詞人
2024-10-09 01:14:54
作者: 西嶺雪
西嶺雪著
第一章 一生之舞
納蘭容若死了。死於「寒疾」。
時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相府內外,淚水成河,白絹如雪。進進出出的達官貴人在哀戚之餘,都不由地向跪在門外的那個渾身縞素的年輕女子投以驚異的一瞥。有人認出來,那是京城第一名妓沈菀。就在七天前,納蘭公子在明珠花園淥水亭舉辦的詩宴上,還曾召她獻舞。
那是一次盛會,席上除了主人納蘭容若外,還有顧貞觀、朱彝尊、梁佩蘭、吳天章、姜宸英……都是些著作等身的當世名流,也是納蘭的知己。這樣的一些人聚在一起,他們的詩賦言行是可以載入文史的。
那天的納蘭,氣度瀟灑,文採風流,不啻翩翩濁世佳公子,雖然笑容里時時掠過一絲憂戚,但,絕不是病容。
他是當今天下最富盛名的第一詞人,皇上駕前最得寵的心腹侍衛,人稱「明相」的當朝首輔明珠的嫡傳長子,文武雙全,前途無量,如今擁美酒,對美人,以夜合花為題,吟詩會友,怡情歌舞,人生何等得意?
可是就在第二天,明府里忽然傳出納蘭公子得「寒疾」的消息。七天後,宣告不治。享年三十一歲。
這是怎麼回事?
三十而立,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他十八歲中舉,二十一歲殿試二甲七名,中進士,擢為三等侍衛,循升一等,扈駕十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武功高強,箭無虛發,曾為皇上赴中俄邊境查勘敵情,風餐露宿,數日行於冰上而不眠,縱然千軍萬馬也未必能令他俯首,他怎麼會死於一場小小的寒疾?
七天裡,皇上每日三次派太醫詢病,更在第七天親賜丹藥,派使臣飛馬送往明珠花園,可惜藥未至而公子已死——死得多麼倉促,就像那次聚會來得多麼及時一樣。
他好像來不及地要趕赴一場約會——是和他妻子的約會嗎?
那麼巧,就在八年前,容若的結髮妻子盧氏,也是死於五月三十,跟納蘭死在同一天。這當真只是巧合?
噩耗傳出,舉國皆驚,相府賓客盈門,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爭相題詠,獻詞哀悼,經幡素幔將整個相府裝裹得如銀山雪海一般,水陸道場的誦經聲穿街過巷,連綿不斷。然而,沈菀卻被拒絕在這哀悼之外——她只是一個清音閣的妓女,哪有資格參加當朝一等侍衛的弔唁?讓妓女走進相府里來,跟文武大臣們平起平坐,成何體統?
於是,她只能跪在府外頭,遠遠地跪著,望著明珠花園的重樓疊嶂,樹冠旗幡,悲哀地垂著淚,想著七天前與公子的最後一次會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釵,梳,篦子,珠花,翠鈿,茉莉針兒,鳳凰銜紅果的金步搖……
妝匣敞開著,仿佛女人敞開的心事,幽麗而精緻,閃著光輝。
沈宛坐在鏡子前——七天前,「沈菀」還叫作「沈宛」——對著鏡子,一樣樣珍重地拈起,一排排插在鬢上,每個動作都比往常慢半拍,仿佛不是梳妝,而是在進行某種盛大的儀式,鼻尖甚至微微膩出一層細汗來。
倚紅從她身後伸過帕子來,幫她輕輕印去鼻上的細汗,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出門,做什麼這麼緊張?」
因為時候尚早,倚紅只穿著家常衣裳,卻也打扮得花紅柳綠的,領口半開著,露出尖尖的鎖骨,銀紅衫子外邊扣著墨綠金絲馬甲,下邊油綠的潞綢寬腿灑花褲子,蹊著一雙喜鵲登梅的繡花鞋子,手搭著沈宛身後的椅背,說是幫沈宛妝扮,眼睛卻只瞟著鏡里的自己,左右端詳,叮囑說:「我煩了老顧幾回,他才答應替你安排這次宴舞。如今禁娼越來越嚴,朝中有品之臣召妓佐酒是違法的,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錯過這個村,可沒有這家店了。」
「我一定會。」沈宛重重點頭,忽然問,「今天是五月二十三吧?」
「是呀,你已經問了三遍了。」倚紅了解地笑,「今天是你為納蘭公子表演歌舞的好日子。五月二十三,記清楚了沒有?」
「記清楚了。」沈宛的眼睛泛起亮光來,「我要好好記著今天的日子。為今天,我已經等了七年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盛妝,第一次宴演,然而,卻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今天,她將為之獻舞的人,是納蘭容若,當今天下第一詞人,皇上的御前行走、一等帶刀侍衛。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將用生命銘記這個日子。為今天,她已經足足等了七年。
「七年。」倚紅沉吟,「七年前,你剛進清音閣來的時候,才十二歲吧?那時候,我才十七歲,正紅的時候,紅得發紫,幾乎每天都有重要宴演,京城的王孫公子來到清音閣,沒有不點我的卯的。」
每個人的曆書,都是照著自己的記憶來打制的。七年前的回憶,給予倚紅和沈宛的,是不同的顏色。
倚紅的七年前,脂正濃,粉正香,花好月圓,夜夜笙歌,是「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用珠翠和錦緞纏裹起來的日子;沈宛的卻是淒風苦雨,風刀霜劍,剛剛賣進清音閣,整日裡哭鬧不休,任憑老鴇打著罵著,只是要跑,生命里滿是傷痕與淚水。
那一天,清音閣的生意很好,幾乎所有的房間都坐滿了,姑娘們表演的表演,待客的待客,未上頭的童妓也都被妝扮起來端茶遞水,來往不歇。看管的人難免鬆懈,便又給沈宛趁亂逃出,可惜還沒出大門,就被龜奴捉了回來,緊扣著兩隻手腕拖曳著經過長長的走廊。
尖利的哭聲瞬間穿透了鶯歌燕舞的清音閣,在迴廊間撞來撞去,割絲斷竹,簡直驚心動魄。上房的門「嘩」地拉開,雕花鏤格的門扇里,站著長衫玉立的納蘭公子,凝眉問:「什麼事?」然而並不等龜奴說話,他已經明白了,做了個手勢令龜奴們噤聲,拉起沈宛的手說:「等下再說吧,先進來陪我看完這支舞。」
他穿著寶藍底暗花長衫,羊皮雲頭便靴,並不見得華麗,然而渾身上下卻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優雅,散發出一種憂鬱的氣息。她乖乖地止了哭聲,跟著他走進清音閣最好的房間「茂蘭軒」,靜悄悄地坐在他身旁,看他用那麼激賞的眼神欣賞舞蹈。
領舞的人,正是倚紅。倚紅那天穿著一件極寬大的通袖過肩素白杭綢袍子,上面疏疏落落地繡滿了紅梅花,顏色極簡單,卻偏有種張揚恣肆的美。她載歌載舞,惟我獨尊,絲毫不為剛才的小小插曲而打擾,仿佛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歌舞中,一轉身一揮袖都似有千鈞之力,偏又做得行雲流水。
透過納蘭公子的眼光,沈宛第一次發現,原來姐姐們跳得很好看,唱得很動聽,她們的服飾,姿態,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透著優雅清越的美,怎麼能那麼美?
直到今天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們唱的曲子叫《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後來她才知道,填詞的人,正是納蘭公子。好美的曲子,好美的詞,好美的舞蹈,好美的人,沈宛幾乎目瞪口呆,就在那一刻,她下定了一生的志願。
歌歇舞罷,納蘭公子轉向沈宛,低低嘆息:「好好的女孩兒,誰會喜歡做這個營生呢?」
他憐憫的眼神頓時射穿了沈宛的整個身心,她被籠罩在那眼光中,如望神明,不能動彈。一種比痛苦更強烈比幸福更顫慄的情緒充滿了她,使她充溢而輕盈,一時說不出話來。
納蘭叫進老鴇來,吩咐:「我替這女孩兒贖了身吧,你把她送回她生身父母身邊去。」
老鴇臉上堆著笑,心裡卻不大樂意,嘟噥著:「她父母親死絕了,她叔叔才把她賣給我的,送回去,還不是賣?別家的媽媽未必有我對她好。」
納蘭公子凝眉想了想,又說:「那勞煩媽媽,替她找個好人家收養她,每月我再貼些補息就是了。」
然而沈宛卻出人地意料地忽然跪下來,不等老鴇回話,已經搶先說:「公子,我不走,我願意留在這兒。」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納蘭公子,老鴇,連同清音閣的姑娘們,還有那些高貴的賓客,他們都笑著說:「你不是打著吊著都要跑的嗎?怎麼公子肯贖你了,倒又要留下來?」
沈宛轉向老鴇:「媽媽,我只求你一件事:別逼我接客。我想學唱歌跳舞,我願意服侍倚紅姐姐,好好幹活,聽你的話,但我不要接客。」
客人們都笑了:「原來想做清倌人。小小年紀,倒也有志氣。」
納蘭公子初而驚愕,繼而恍然,微微點頭說:「唐時《華嚴經音義》里說,『妓,美女也。因以美女為樂,謂之妓樂也。』又有『妓,女樂也』的解釋,這小女孩既美且慧,性通天籟,她對妓樂的理解是最有誠意的,也很有靈性,他日必能出污泥而不染,成為一代名妓。」
沈宛並不知道什麼是「性通天籟」,她只知道,她要學跳舞,要唱納蘭詞,要在納蘭公子面前表演,贏得他讚賞的眼神。
正值陽春三月,欄杆外春光灩灩,飛絮蒙蒙,燕子貼著水面飛起飛落,激得漣漪一圈圈地盪開去,無止無休。那是沈宛第一次見到納蘭公子,第一次聽歌妓演唱納蘭詞,那麼美,那麼好,那麼美好。
十二歲的沈宛在那一刻決定了自己一生的路:學習歌舞,用生命來演繹納蘭詞,然後,終有一天,要在納蘭公子面前獻舞,贏取他的歡心,一次已經足夠。
這一天,終於到來,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二十三日,她已經等了整整七年。
倚紅替她簪上最後一朵珠花,左右打量一番,將手一拍:「好了。今天淥水亭,再沒有比你更美的了。」
沈宛投桃報李:「今天顧大人也一定在席,不要送點什麼表記嗎?讓他睹物思人,好記著過來。」
「哪有那麼麻煩?」倚紅將嘴一撇,做個鬼臉,「稀罕呢。」顧自「咯咯」地笑了。
沈宛知道,她嘴裡說著不稀罕,心裡卻是稀罕得緊。倚紅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在風月場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妓女做到二十五歲還不能上岸從良,大概就剩下人老珠黃做老鴇這一條路了。倚紅年輕時過於大手大腳,又貪圖享受,衣裳頭面都要最好的,沒有攢下什麼錢,只怕做老鴇的資本都沒有,前景就尤其堪憂。顧貞觀,只怕已經是她最後的砝碼,最佳的歸宿。
倚紅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此故意將沈宛一推,就勢將手裡的香水帕子扔在她懷裡,「既這麼著,你就替我把這個給他,小蹄子人小鬼大,說是清倌人不接客,這些花樣狐媚心思倒一樣不少,怨不得媽媽疼你,客人也都捧著你。」
沈宛左右翻著那條銷金帕子,只見蔥黃地子繡著一對鴛鴦戲水,角上又用大紅絲線勾著個「紅」字,俗艷里透出熱鬧,暖融香軟地搭在手上,香噴噴真薰鼻子,不禁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像春意兒了,又是鴛鴦又是紅字的,倒沒意思。」
倚紅不耐煩:「不是你說要送個什麼表記傳情嗎?這會兒又說太像春意兒,哪有這麼多曲里拐彎兒的心思?你只管給他就是了,橫豎他看見這個『紅』字,知道是我倚紅的隨身物,記著我,好來找我,就成了。」
沈宛無奈,只得收了掖起。倚紅忽然沒來由地嘆了一聲說:「女人費盡了心思,總是想要男人記住她;男人費盡了心思,可只是想著要得到。得到之後,就忘了。」
這話說得這樣明白透徹,看破人情的,沈宛倒不好勸。兩個人在鏡子裡對視著,一時都有些感慨。鏡子裡的倚紅依然年輕,可是已經不清秀了,比著沈宛嬌滴滴掐得出水來的俏,豐艷里便有些蒙了塵。兩人在這一刻心意相通,不禁都想到「時光催人老」這一類的舊話來,然而鏡子裡忽地多出一張更滄桑的臉來,還是齊齊嚇了一跳。
是老鴇走來催妝:「轎子早備下了,你姐妹們也都去了好大一會兒了,你這也就起駕吧。」
沈宛忙站起來,老鴇便從架子上取下待客的紫地纏枝蓮滿繡衣裳來,同倚紅兩個一左一右托著袖子,服侍沈宛穿上,上下打量一番,又將包裹打開,親自檢驗了一回宴舞的衣裳花瓣,見色色停當了,這才叮嚀小丫頭好好扶著,自己跟在後頭親自送下樓去,站在大門口大紅銷金燈籠匾下,直看著上了轎,去得遠了才回來。
沈宛坐在轎上,無由地忽有種人家女兒出嫁的感覺。不禁舉起袖子來假裝紅蓋頭擋在臉前,閉上眼睛自己冥想嘻笑一回,心底里便又響起那首詞來:「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納蘭公子為之銷魂的人到底是誰呢?有什麼人可以令他「相思相望不相親」?這普天下的女子,莫有不為納蘭神魂顛倒者,誰得到他的青睞,會不飛奔而至,同他攜手雲瀚呢?「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那個與他隔著碧海青天、可望不可及的可人兒究竟是誰?「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若容」兩個字顛倒過來,不就是 「容若」嗎?他既然將自己的名字嵌在詞裡,想來那意中人的名字必然也會藏在詞中,是「藍橋」,還是「碧海」?
一時來到相府角門前停了轎,通報進去,自有下人迎出來,連說:「公子吩咐,不必下轎,逕自抬進去好了。」於是抬進去,又走了半里來地,方聽見說:「是這裡了。」
轎子落了地,娘姨趕上來打起轎簾,沈宛下來,才知已經來到花園門口,只見面闊三間,皆是灰筒瓦歇山頂,楣上寫著「惜花廳」,廊柱上漆著彩畫。進了門,腳下一條碎石子鋪漫的小路,兩邊俱有抄手遊廊,搭著葡萄架子,剛剛結出豆大的果子,一顆顆碧綠晶瑩的,映著太陽光,仿佛笑意盈盈。穿過葡萄架,便見一座由青石和太湖石疊成的假山,山下碧水環繞,曲徑迴廊,水中荷葉田田,藕花初綻,水邊山坡上兩株夜合樹花繁葉茂,掩著座六角攢尖頂的亭子,有爬山廊一直接過來。亭中坐著幾個客人正在談笑,遠望去如在雲中一般,見她來了,都遙遙站起,拱手笑道:「沈姑娘總算蓮駕光臨,這裡久候了。」又有先來的清音閣姐妹,見她來了,也都迎出來接著。
沈宛拾級上來,垂頭問了好,暗暗地將眼一溜,只見在座客人中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得的,卻不見主人納蘭公子。正在納罕,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原來沈姑娘已經來了,有失遠迎。」
忙回身,卻是納蘭帶著琴童從那邊來了。經年不見,他比從前消瘦許多,並沒有穿官服,仍是一件家常品藍暗花緞子長袍,因為走得急,兩隻袖子鼓起來,像鷹的翅膀。
她一看見他,便覺得別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他一個人把天地園林都塞得滿滿的。然而他卻只是向她問候了這一句,眼神便輕鬆地飄過她的頭頂,向眾人笑道:「家父剛才遣人來跟我說幾句話,失禮各位了。」
眾人都笑道:「你我至交,何必言此?老相輔身子可好?」寒暄數句,各自入座,難免重新介紹一番。
在座的除了主人與清音閣的姑娘外,另如顧貞觀、朱彝尊、吳天章、姜宸英等也都是常見的,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位,叫作梁佩蘭,是位年近花甲的文士,來自廣東番禺,四年前離京,剛剛回來,這次淥水亭之會,其中一個緣故就是為他接風。
沈宛定下神來,一一拜見了,笑道:「梁先生雖是初見,卻是久仰,『嶺南三大家』之名,小女子早有耳聞,今日幸會,足慰平生。」
梁佩蘭聽見自己的名聲竟可達青樓之地,自是得意,不禁笑道:「在下也早聞沈姑娘芳名,說是色藝雙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雖然已經入伏,然而亭子臨水而建,四面通風,頗是清涼。沈宛寬了外面大衣裳,只穿著一件薄如蟬翼極寬大的香雲紗舞衣,露出裡面桃紅抹胸,蔥綠長裙,腰間繫著彩繡宮絛,更襯得冰肌玉骨,雲遮霧罩。三言兩語中,已經將幾位生熟客人俱周旋一遭,眼見各人對自己都羨慕有加,惟獨納蘭公子卻只淡淡的,臉上雖笑著,眼裡卻滿是哀傷沉鬱,毫無驚艷讚嘆之色,不禁心下又是關切,又是失望,又是賭氣,將一柄徐惠雪香扇慢慢搖著,暗思怎麼想個法子引起他注意才好,不然幾年來朝思暮想,幾日裡權情策劃,並今天一大早起來盛妝打扮,精心準備,豈不都要付注流水了麼?
淥水亭外兩株朝開夜合開滿了一樹粉紅的花,狀如馬纓,雲蒸霞蔚,隨著清風一陣陣地香氣馥郁,幾瓣落花飄飄搖搖地落在水面上,引得游魚不住接喋。荷葉重重疊疊地鋪了半個池塘,略有幾支荷箭躥出,早引得蜻蜓嬉戲,蝴蝶穿梭,起起落落地渡岸而去。眾歌妓站在欄杆邊,指點著水中鴛鴦,打賭哪只是雌,哪只是雄,又拉顧貞觀來做裁判。
沈宛坐在長凳上,將手肘支著欄杆,也扭著身子向水上張望著,心思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早轉了幾十個念頭。忽聽顧貞觀笑道:「沈姑娘喝了茶,潤過喉,可以唱了麼?」沈宛正中下懷,放下汝窯鬥彩蓋碗小茶盅,先緩緩施了一禮,說聲「見笑」,這才調弦撥柱,輕按檀板,款款唱了一曲納蘭容若的《浪淘沙》:
「悶自剔殘燈,暗雨空庭。
瀟瀟已是不堪聽。
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
琴聲清揚,歌聲婉約,一曲彈罷,舉座稱讚。惟有顧貞觀訝道:「錯了,明明是『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你怎麼唱成『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了?」
沈宛含笑不語,卻低著頭撥弄絲弦。納蘭沉吟再三,豁然而起,向著沈宛拜了一拜,笑道:「姑娘真是在下的一字師,好一個『偏著意』,好一個『做盡秋聲』,更比容若原詞剴切痛快,真真錯得有理!」
顧貞觀大笑道:「不但是『錯得有理』,還是『見得有緣』呢!」一句話,說得沈宛和納蘭都不好意思起來。沈宛低著頭,又彈了一段《長相思》過門,接著唱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只這幾句,便又戛然而止。另換了一首《菩薩瞞》: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
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
唱到這裡,便又停了,另轉《金縷曲》之調。朱彝尊不禁停杯問道:「怪哉,你怎麼每首詞都只唱半首,卻是什麼意思?」
沈宛停了弦,答道:「人人稱道納蘭詞獨步天下,小女子固然也首推為當世第一,但並非完璧無瑕。」
滿座聽了這話,俱是一驚,梁佩蘭與姜宸英不慣風月,更是面面相覷,顧貞觀也覺不妥,忙拿話遮掩,笑道:「小小女娃兒,哪裡知道詞的好壞?」
納蘭公子卻上了心,含笑問道:「依姑娘說來,容若之詞有哪些弊病呢?」
沈宛如此做作,正為要他一問,聞言放下琴來,先起身斂衽施了一禮,方才緩緩答道:「納蘭詞往往只有半闕,開篇雄渾而後力不繼。故而我唱詞時也只唱半首,以免狗尾續貂。」
這話說得嚴重,連納蘭容若也不禁變色,卻仍笑道:「願聞其詳。」
沈宛方才出神時早打好了一篇稿子,正是成竹在胸,侃侃而談:「以《長相思》為例,開篇『山一程,水一程』破空而來,『夜深千帳燈』何等壯觀,然而後半闕『風一更,雪一更』便顯匠氣,『故園無此聲』更是蕭颯氣弱,牽強無力;《菩薩瞞》亦如此病,都是開篇灑脫,渾然天成,而收尾力怯,氣若遊絲。故而我向來只唱半闕即止。時人多以納蘭詞比李後主,我卻以為:若論纏綿悱惻,自然相類,若論境界深遠,則遠不如後主之沉鬱慷慨,只為李煜傷的是家國之恨,納蘭公子心中所系,卻不過兒女情長罷了;又有人拿納蘭詞比柳永,謂之『有井水處皆歌詠』,我卻以為納蘭詞貴雅過之而蘊藉不及,只為柳三變浪跡民間,詞中情真意切,而納蘭公子則寄身名利場,難洗鉛華;又有人以納蘭與小晏相提並論,謂之皆寫情聖手,我卻以為小晏如歌,而納蘭似泣,古人云:哀而不傷,納蘭詞卻未免失於傷痛……」
話未說完,顧貞觀再也忍不住,喝道:「滿口胡言,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麼是『哀而不傷』,又什麼是『蘊藉含蓄』?不過學了三兩句成語,便在這裡班門弄斧,信口雌黃。」
納蘭容若忙攔道:「沈姑娘說得極是。顧兄大可不必為小弟掩耳盜鈴。這樣子欲蓋彌彰,倒更讓我無顏自處了。」又向沈宛凝視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點認識姑娘,有機會從容請教,或者容若不至誤入歧途。」
沈宛聽這話說得沉重,語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時不能回答。顧貞觀接茬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多著呢,你願意請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就說要介紹沈姑娘給你,你卻總是推三阻四,又成日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難得今兒總算見著了,倒又相見恨晚起來。看你從此還怪我老顧多事不了?」說著哈哈大笑。
眾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餚,換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今兒有花有酒,不可無詞,大家當吟詠一番,各見所長,以記今日之會。」
納蘭容若笑道:「小弟請各位兄長前來,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說容若之詞往往只有半闕,無異當頭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詞,卻來吟詩如何?」
顧貞觀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嚇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詞了。」
沈宛一心想著語不驚人死不休,原只為吸引納蘭注意,卻不料只顧逞能,竟傷了公子的心,反不過意,忙起身施禮道:「公子這樣說話,小女子怎麼承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承受不起,就勞姑娘蓮駕,好好跳一支舞吧。」遂指著淥水亭畔兩樹夜合花道,「我們今日把酒賞花,就以這『朝開夜合』為題,各自吟詠,以志今朝之會。時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為度,舞罷詩成,逾時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顧貞觀都道:「這命題極雅致,又有趣,賞名花,娛歌舞,會詩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沈菀站起來,幾乎要發抖。她等了七年的這一天終於來了——在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穿上最美的衣裳,為平生最看重的人獻舞。她眼裡含著淚,款款走到亭子當中來,靜靜立了片刻,仿佛傾聽雲端里天帝的號音,而後深深注視了納蘭公子一眼,驀地袖子一揚,隨著袖中花瓣的揮灑,自身也像一朵花般風回雪舞地旋轉起來,起初似乎柔軟無力,縹緲得如薄雲清風一般,接著轉得越來越急,越來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風疾,在勁風中打著轉兒,不能自已,風已經住了,花還依然飄舞,但是已經慢慢地慢慢地飛落下來,落在水面上,順著水一路地漂流,時而略作迴旋,時而順流直下,一招一式都不肯馬虎,每一道眼風,每一個手勢,每一下揚袖回身,無不美到了極處,也柔到了極處。
他微笑地看著她,眼中分明是驚艷。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讓他為她讚嘆,激賞,憐惜——他讀懂了她的舞,也讀懂了她的心。她七年裡的努力練舞,辛苦等待,終於都落在了實處。
注一:
納蘭詞《浪淘沙》一闕有兩種版本,其友蔣景祁《瑤華集》中錄為「那更西風不解意,又做秋聲」,而《通志堂集》中則為「那更西風偏著意,做盡秋聲」。《通志堂集》較《瑤華集》晚出,應為納蘭性德修改潤色之後錄。本文藉此一字之差生出故事,讀者勿以為西嶺雪竟敢斗膽擅改納蘭詞矣。
注二:
據載,今北京宋慶齡紀念館即為納蘭容若故居一部分,其間恩波亭即當年之淥水亭。2007年5月,西嶺雪特往恩波亭一游,見得兩株古樹,並錄其樹下碑文於此:「明開夜合花,本名衛茅。初夏開小白花,晝開夜閉,故名明開夜合花。康熙年間,此園是明珠府第,已有此樹。明珠之子納蘭性德曾作詩讚曰: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按碑文,以納蘭容若當日所詠之夜合花為衛茅。然查之諸書,有夜合又名合歡之說。究竟當年淥水亭前之夜合花,是衛茅或者合歡呢?納蘭絕命詩中云:「對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而嵇康《養生論》有「合歡蠲忿,萱草忘憂」之典;納蘭之弟揆敘《禾中留別竹奼先生詩》中又有「門前淥水亭,亭外泊小船。平池碧藻合,高樹紅纓懸。」之句。合歡花又名馬纓花,而衛茅則為白花,可見「高樹紅纓」當指合歡,而非衛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