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宮深處誰是誰的真愛
2024-10-06 00:35:46
作者: 西嶺雪
崇德元年七月十日,冊封后妃典禮終於在崇政殿得以舉行。皇太極御殿升寶座,執事官將冊、寶置於案上,左置冊、右置寶,正副使二人持節前導,舉案並儀物至清寧宮前。
哲哲與諸妃俱按品大裝,面南恭立。鳳冠霞帔與釵環裙佩交織成歡慶的海洋。這是太宗皇帝登基慶典中最後也是最有趣的一幕,分封五宮在某種意義上比犒賞三軍更讓人感到欣喜,因為這才是真正的帝王尊榮,是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刻。皇太極看著他的後宮嬪妃,心中充滿了身為帝王的尊崇與男人的自豪。
使臣取冊置東側案,轉下西向立,開始高聲宣讀滿、蒙、漢三體書冊文,第一道旨,是冊封后宮之主,皇后哲哲——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夫開天闢地以來,凡應運之君,必配嫡親福晉輔佐,於是居止成雙,功德咸同,富貴與共。此乃亘古之制。三綱五常為古之帝王所定之大典,今朕纘承大統,願效先王定製。上天作配朕之福晉系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特賜爾冊寶出諸福晉之上,冊爾為中宮清寧宮國主福晉。爾宜清廉端莊恭簡純孝重禮儀,為諸福晉之楷模,母儀天下,勿負朕命。」
宣讀已畢,使臣將冊授與女官,捧寶官將寶授與另一女官,兩女官皆跪接,置前面黃圍桌案上。哲哲在女官導引下登上御座金椅,正式成為大清國第一任中宮皇后,號令後宮,母儀天下。
接著,是冊封四位側宮福晉,依次是東宮正福晉宸妃海蘭珠、西宮正福晉貴妃娜木鐘、東次宮側福晉淑妃巴特瑪、西次宮側福晉莊妃大玉兒,也都由使臣以滿、蒙、漢三體文字高聲宣讀。
大玉兒跪著聽宣,贊官一一念過了姑姑哲哲、姐姐海蘭珠、娜木鐘、巴特瑪的名字,最後才念到自己:
「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開天闢地以來,有應運之君,必有廣胤之妃。然錫冊命而定名分,誠聖帝明王之首重也,茲布木布泰,系蒙古科爾沁國之女,夙緣作合,淑質性成,朕登大寶,爰仿古制,冊爾為永福宮莊妃。爾宜貞懿恭簡純孝謙讓,恪遵皇后之訓,勿負朕命。」
冊封制誥四米餘,為黃綾裱,藍線勾邊,綃金雲龍紋飾,上下邊緣繪行龍和流雲,在用滿文書「奉天承運」四字的兩側,各有一貼金立龍作上升狀,看去栩栩如生。滿、蒙、漢三體文字俱工筆豎書,冊文上鈐「制誥之寶」印各一方,上題「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日」的年款,真正龍飛鳳舞,萬世榮光。
然而大玉兒接在手中,心裡卻並無半分喜悅。五宮之中,除了姑姑哲哲是原配大妃,她是最早入宮的,從十二歲到二十四歲,跟了皇太極整整十二年,如今卻只封了個五宮之末,這口氣,如何忍得?
她看一眼跪在身邊的親姐姐海蘭珠,她比自己晚進宮八年,卻後來居上,成了東宮正妃,這才真叫引狼入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若說在此之前,大玉兒一直沒有為爭寵真正用過心,那麼從今天起,她算是知道厲害了,而且開始學會嫉妒了,而她嫉妒的,是自己的親姐姐。
她對姐姐的妒恨遠遠超過了對綺蕾。這是因為人們通常對自己身邊的人總是多一分任性的,認為別人有責任寵著自己讓著自己,一旦發現事與願違,那失望和氣憤是雙份的。
從今往後,莊妃大玉兒天字第一號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正是自己的親姐姐海蘭珠。
她將那冊詔書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禮藏。人們見了,都說看莊妃多麼虔誠,多麼開心。但是只有莊妃自己知道,她珍藏著詔書,不是因為覺得榮耀,而恰恰是為了提醒自己,提醒這一段難堪的侮辱。奉旨進宮,封妃十年,卻屈居五宮之末!
她會向這不公平的待遇討還代價的,不僅僅是晉前幾位,不僅僅是覬覦東宮,甚至不僅僅是寵冠後宮,母儀天下。不,她的志向比這更大,更遠,更明確——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個的天下,是權傾天下翻雲覆雨的真正權力!
入夜,睿親王府靜寂無聲。多爾袞獨坐神壇之下,守著一燈如豆,青煙裊裊,閉目無語。
有隻蛾子不知打什麼地方飛來,奔著油燈轉了幾個圈子,不肯撲火,又不舍離去,只是沒完沒了地打著轉兒——這樣的命運,最終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馬累死。
府里所有的人都安歇了,烏蘭臨睡前期期艾艾地進來打了幾個轉子,也像那隻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願舍遠——然而終究還是離開了,只留下一件葛絲暖袍,一壺紹興好酒。雖只八月,然而夜氣已經有些微涼沁骨的意思,有壺酒暖暖身子驅驅寒氣也是好的。
月亮將圓未圓,透過窗欞照進來,烏蘭翻來覆去,留神聽著隔壁的動靜,只恨不能窺知主子心意,若說是憂於國事,近日新朝初立,百廢待興,雖然勞神,似乎不該如此傷感;若說是因為家事,又不見有什麼人得罪了王爺,況且聽說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親王,無不褒獎有加,並不曾責怪;難道是為了十四爺的親哥哥、正在前線大戰明軍的英王阿濟格?可是聽校衛說英王前線傳書,連戰報捷,並沒有敗過一仗呀,王爺何以如此悶悶不樂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門房來報,說宮裡忍冬姑娘求見。烏蘭詫異,心想哪有個娘娘身邊丫頭大半夜裡探訪親戚的道理?不敢怠慢,親自出院來迎,歉然道:「對不住姑娘,王爺在秘室靜坐,不肯見人,也不許人進去,已經整個晚上了,我們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張,請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來果然讓娘娘猜著。」
烏蘭聽這話說得奇怪,不禁問道:「猜著什麼?我們服侍王爺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王爺這個樣子,都在心裡納悶兒呢;娘娘隔著這麼遠,倒猜著了?莫非娘娘能掐會算?好姑娘,快說給我知道,別叫我心裡著急。」
忍冬笑道:「這個麼,論詳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給我這幾樣東西,要我來府里交給王爺,說請王爺寬心,不要太勞神動慮,要保重身體。我因娘娘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還奇怪呢,說娘娘和王爺近來又沒見過面,又沒什麼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親王,賞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兒,怎麼說得上保重安慰的話呢。娘娘說,你別問那麼多了,橫豎照我的話傳去就是了。這麼著,我就來了。」
烏蘭聽了,便如打啞謎一般,只得說:「只要娘娘有話兒就好了,我這便進去回稟王爺,看看是怎麼說。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滾茶,小心著涼。」遂命小丫頭喚起廚房做些宵夜送來,自己便往內室來見多爾袞。
打開帘子,只見王爺盤膝閉目,默然獨坐,姿態與自己先前退出時一模一樣,這許多時辰過去,竟是一動未動。烏蘭暗自憂心,也不敢勸,只小心翼翼地回稟:「永福宮裡的忍冬姑娘來了,王爺見是不見?」
多爾袞微微一愣,也不睜眼,只淡然說:「不見。」烏蘭捧出禮物勸道:「這是娘娘命忍冬送來的,王爺好歹給句回話才好。」看看多爾袞面上並無不豫之色,遂將包裹打開,卻是一捆香,兩匹帛,一輪磨得鋥亮的圓鏡,並幾樣祭品,不禁奇怪,卻不好多問。
多爾袞睜眼看了,渾身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還是大玉兒呀。不禁觸動舊情,轉眼問道:「還有什麼?」
烏蘭道:「還有幾句話兒。」
「說。」
「娘娘打發忍冬來說,請王爺保重身體,不要憂思勞神,傷心太過。」
多爾袞聽了,長嘆一聲,說:「罷了,你去告訴忍冬,就說我謝謝娘娘的好意,請她也不必太勞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烏蘭益發不懂,卻不敢多話,默默退出,將多爾袞之話告與忍冬。
多爾袞仍於秘室靜坐,內心卻再也不能如前平靜,只將那香燃上,將帛在盆里焚化,一邊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日,這宮廷內外,都只知道慶功賀典,活著的人踩著死去的人的屍骨步步高升,加官進爵,一將功成萬骨枯,歡歌聲里,誰將與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來,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晉,浴血沙場,出生入死,難道就是為了讓皇太極登基為帝嗎?他逼死我母親,侵奪我帝位,霸占我女人,掠奪我戰果,這不共戴天之仇,殺母奪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報了嗎?
香菸將盡,絲帛已化,多爾袞看著化為灰燼的帛匹,手撫銅鏡,又想:大玉兒,你我兩情相悅,無奈卻有緣相逢,無緣相伴,你雖贈我「香」「絲」(相思),我卻何以為報?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日,肯執子媳之禮,就是對我最大的情誼了,以往縱有什麼不對之處,我又豈會記恨於你?你又何必送我銅鏡請我原諒(圓,亮)?
多爾袞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愛恨雖然強烈,卻都只在一念之間。一生之中,他心頭最大恨事乃是生母大福晉烏拉納喇氏之死,今日是母親的十年死祭,宮中並無一人提及,而大玉兒竟能銘刻於心,與他同祭,遂令他頓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視她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於大玉兒害死睿親王妃一事,他原本與福晉沒什麼感情,此時就更不在意。畢竟福晉與母親比起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謂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兒對自己的母親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頭第一位的知己愛人,至於其他便全無所謂了。
忽聞「嗶剝」一聲,抬頭看時,卻是那隻圍著油燈盤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墜下桌來。多爾袞手撐著地坐起,方覺兩腿酸麻,遂活動腿腳,挪至案邊,兩指拈起蛾子,丟在火盆中。火苗兒一陣微藍,化了一陣煙散了。
帘子一挑,烏蘭卻再次惶惶來報,說莊妃娘娘親身來了。多爾袞一驚,不及說話,大玉兒卻已經閃身進來,低聲命烏蘭:「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宮裡一般。然而她的聲音中自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威嚴,烏蘭不敢多話,恭敬退出。
大玉兒站在地中央,退去頭上風兜,露出一張燒得艷紅的桃花臉,雙目灼灼,淚珠閃動,是水做的骨肉,卻是火樣的熱情。她看著多爾袞,輕聲說:「多爾袞,我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孤兒啊。」
只這一句,已經完全俘虜了多爾袞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將大玉兒扯進懷中,顧不得款言細語,柔撫親吻,只雙手猛一用力,刷地撕開大玉兒的大襟,露出一雙雪白的豪乳來。
大玉兒呻吟一聲,癱軟在多爾袞的懷中,兩行淚直流下來,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叫道:「多爾袞,我說過要補償你,我要補償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爾袞,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多爾袞這樣的男人而言,還有什麼讚美比這樣大膽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讓他心旌動搖,勇氣勃發的嗎?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爾袞重複著,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隨著他的宣告,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洶湧,越來越瘋狂。
大玉兒呻吟著,歡叫著,哭泣著,糾纏著,兩個人的淚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摟著他,掐著他,咬著他,將他的肩膀咬出血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覺得暢快。就在這神壇下面,就在母親的牌位前,他們兩個,一個是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皇上的弟弟,卻扭反倫常,顛倒君臣,不管不顧地瘋狂纏綿,他占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屬於了他,她也就是崇高的皇后。
她在他的肩膀上睜開眼睛,看著神壇,看著大妃烏拉納喇氏的牌位,心裡說:看著吧,我才會是那個笑到最後的女人!大福晉,我知道你愛代善大貝勒,但是你不敢,你白白地死了。我不會!我愛的人,就一定要得到!我不但要得到愛人的心,我還要得到真正至高無上的地位!我會記著你,大福晉,永遠把你的前車之鑑當成我的鏡子,警醒我自己,絕不會像你那樣,白白犧牲!
這是盤古開天闢地最瘋狂暴烈的一次做愛,它不僅是一個男人壓抑的熱情和一個女人突然的爆發,它更糅合了仇恨、陰謀、權力的欲望,和對整個不公平世界的報復!它的力量是可怕的,遠遠不僅是表面上的偷情那麼簡單,它更孕育了一個莫大的禍端,並將成為中國歷史上又一次天意難違的巨大變數。
狂潮退去,兩人仍然緊緊相擁著,大玉兒靜伏在多爾袞的胸前,聽著他沉著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良久,她抬起頭,仰躺在他的懷裡看著他的眼睛,要求他:「多爾袞,對我說一個字。」
「什麼字?」
「多爾袞,你說過我是最了解你心意,最能想你所想的,那麼,你了解我的心意嗎?你也能想我所想,答我所求嗎?」
「你說吧,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多爾袞,我會記著你這句話,我也要你一直記著你自己答應過的話,不論將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我提出什麼樣的請求,你都會答應我。」
多爾袞一愣,覺得自己仿佛進了一個圈套,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任何請求?他看著大玉兒,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卻沒有說話。
大玉兒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滿足,又似乎無限委屈,她對著多爾袞的心口處輕輕印下一個吻,輕輕說:「多爾袞,宮裡什麼都有,珍珠寶玉,榮華富貴,可是,你知道最缺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一個字。多爾袞,我要你把那個字送給我,只有來自你的饋贈,才可以讓我成為全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否則,我便永遠都是一個最可憐最貧窮的孤兒。」
多爾袞猛地一震。孤兒。她用了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字眼。她是莊妃娘娘呀,是科爾沁寨桑貝勒尊貴的格格,是大清太宗皇帝新封的妃子,可是她拋棄性命安危於不顧,深夜前來,以身相就,把自己的懷抱當成她惟一的家。
天底下還有比這樣的痴情更令人感動的嗎?如果她的行為敗露,那可就是死路一條啊。她的愛情,是以死亡以生命為代價的。哪個男人能夠抵擋這樣熾熱的愛情?
多爾袞心潮澎湃,血氣上涌,再無顧慮,慷慨道:「大玉兒,我不會讓你孤單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這宮裡,不管多麼陰暗,多麼貧乏,但是我們的愛情會讓它變得充實。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是我和你的,只要我們相愛,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後,坐擁天下。」
「多爾袞,我相信你。多爾袞,謝謝你的愛。」大玉兒仿佛最後的一絲力氣也用盡了,她滿足地伏在多爾袞的懷中,熟睡過去。
多爾袞懷抱大玉兒,覺得份外踏實篤定,仿佛自己十年來尋尋覓覓,而今終於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又仿佛這東西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只是不小心給失落了,而今終於尋回。他低下頭,平生第一次,用一種無比愛惜的眼光看著懷中的女子,想著剛才自己親口說過的話,承諾的那個字:愛。
愛。皇宮裡什麼都有,就是愛太缺乏了。
愛。自己剛才親口說出這個字,也得到這個字了嗎?
愛。這大抵是人世間最神奇的感情了,當它珍藏於心時,心裡反而空空蕩蕩;而一旦從心中付出,心卻因此而充實起來。
愛。只有付出,才會擁有。
愛。多爾袞能騎善射,文武全才,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一件東西是他從來不了解,此時才知道的,那就是愛。
他更緊地抱著大玉兒,更深地吻著大玉兒,他愛她,他把愛說出了口,就也同時擁有了愛。大玉兒也是愛著自己的。自己再也不孤獨了,因為這個女人的存在,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因為這個女人的給予,孤單的自己,從此與這個女人合二為一,因為擁有了彼此而真正地擁有了完整的自己。他多爾袞,現在是有愛情的人了。
他真不捨得將這個女人喚醒,他真不願意把這個女人送走。但是男人的理智提醒著他,不管他有多麼愛她,或者說他越是愛她,就越要小心地呵護藏起自己的愛,把她送回深宮,與她相守承諾,一起等待。
綺蕾離開了他,那不要緊。能離開自己的人,從開始就不是屬於自己的。只有那個主動投向自己懷抱的女人,才是真正自己的女人。這個女人,是莊妃大玉兒,而不是別人。不是雍容而遲鈍的睿親王妃,不是忠順而簡單的婢女烏蘭,更不是心裡只有復仇沒有愛情的綺蕾。
大玉兒,大玉兒才是他的真愛,是他藏在心底十年的那個女人,是他此刻擁在懷中的這個尤物,是在未來人生將與他聯手同心奪取天下的夥伴。綺蕾不是他的同謀,大玉兒才該是他的襄助呀!
他再一次用深深的吻將懷中的愛人喚醒,以生平絕無僅有的溫柔語氣對她說:「玉兒,醒醒,我送你回去。」
大玉兒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媚眼如絲,嬌羞地一轉,低語:「要走了麼?天亮了麼?」
多爾袞大為不忍,幾乎恨不得就這樣帶著所愛遠走高飛,永不放她回宮。但是,他的宏圖大業呢?他們的壯志豪情呢?大玉兒不是綺蕾,如果綺蕾願意,他早已帶她遠避深山,男耕女織去。但大玉兒不行,大玉兒生來就是科爾沁的格格,十二歲就是皇太極的福晉,她是註定要享盡一世的榮華富貴,理該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的,自己若不能給她最輝煌的基業最稱心的享受,就絕不可委屈了她。
「我送你回去,是為了將來再娶你回來。玉兒,你記著,你是我的人,我早晚會娶你的!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
兩人一騎,悄無聲息地潛至宮牆根下,縮身樹叢後面,等著交班侍衛走過。大玉兒悄聲說:「我已經叮囑了忍冬留心,以投石為號,接我過牆。」隨將一顆石子拋進牆裡。
俄頃,宮裡復拋出一顆石子落地,大玉兒喜道:「好了。」命多爾袞牽著馬,自己踩在馬背上翻上宮牆,婀娜身影望空一躍,宛若大鳥一般,倏地沒入黑夜。
多爾袞看著,忽想起當年並轡揚鞭馳騁草原的舊事,一時情思潮湧,幾乎沒有跟隨翻過,再往永福宮纏綿一番才好。隔牆依稀聞得有窗格開闔之聲,繼爾歸於寧靜。知道莊妃已經安全回宮,遂踹蹬上馬,借著夜色掩映悄悄遁去。
原來這永福宮後窗緊貼宮院西牆,侍衛每更一交班,打個照面後向兩側巡行,每隔半個時辰重新巡行一周,在這兩次巡行之間,足有半個時辰的功夫牆根兒底下是沒有人的。而忍冬在宮裡開著後窗一直嚴陣以待,一則等著莊妃娘娘投石問路,二則留心觀望後窗巷子裡可有人通行,若是石子落地而巷裡無人,她便也投一顆石子到牆外,通知娘娘越牆而入,自後窗潛回寢宮;若是巷裡有人,便不做任何動靜,那麼莊妃就先不要急著翻牆,只靜心等候侍衛下次交班再行問路罷了。如此這般,真正天衣無縫,再穩妥不過。
多爾袞和大玉兒遂借著忍冬幫助,隔三差五地翻牆相會,合唱了一出西宮記。除睿親王府幾個親信知道外,五宮內外俱被瞞得鐵桶一般,真正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的偷情,無異於是向大清王朝做出的第一道宣戰書,也是最徹底的背叛。一旦他們的手相握,心相牽,死亡的利劍也就懸在他們的頭頂了,隨時將帶著無可阻擋的威力呼嘯而下,那時,將要為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戀付出代價的,將不僅僅是他們兩個,還有與之相關的所有知情與不知情的人!
這一切後果,他們知道,但他們仍然做了。做了,也就意味著義無反顧,意味著鋌而走險,意味著生死性命早已置之度外。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是他們的夢想,也是他們的宿命,如果做不到,就只有一死了。
不成功,則成仁,多爾袞與大玉兒,沒有退路!
十月底,太醫診出宸妃有孕,皇太極欣喜若狂,益發寵溺東宮。後宮諸妃怨望不已,都聚到清寧宮來,請皇后向皇上進言,要求後宮雨露均沾,一視同仁。
哲哲面子上答應,不過得閒時向皇太極略提兩句,皇太極卻只是不以為然:「海蘭珠是你的侄女兒,朕對她好,也是看在你們科爾沁家族的情份上。況且剛才朕從後院經過,看到東西兩宮的妃子們在空場上踢毽子遊戲,玩得很是高興,不像有什麼抱怨之情。」
哲哲笑道:「那些妃子就是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當著皇上的面表現不滿,何況她們能夠見到皇上,當然是高興的,又怎麼做得了准呢?」
皇太極想了想,勉強說:「你的話我聽見了,以後朕儘量公平,無分彼此,遍施恩澤便是。」
哲哲無奈,淡淡笑道:「想讓皇上不偏心,那也還真難,只要盡力公平就是了。」又道,「冬至將近,今年可還要去圍場狩獵不去?」
皇太極想了想,道:「漁獵原是我大清興國之本,絕不可廢。況且今年大清初建,前線又捷報頻傳,英王此次出兵,與明朝大軍先後五十六戰,攻陷十二城,逼得明將張鳳翼、梁廷棟飲藥而亡,大挫明軍志氣。這都是祖宗天恩,積德載福,蔭澤於朕。故而這祭天大典不但不可廢,還須隆重進行,有別於往年才是。明天上朝,朕還要命禮部將此事好好計議呢。」
哲哲問:「那宮裡屆時可要有什麼慶典不要?」
皇太極笑道:「後宮諸事,自然是你這中宮娘娘說了算,又何必問朕?」又道,「你們往年弄的那個九九消寒令很好,後來怎麼不見再做?今年再照樣兒做出來才好。」
次日早請安,哲哲便向眾嬪妃發話道:「今年新朝初建,冬至節目須與往年不同,必得有所翻新,出點別致又吉利的新花樣兒,娘兒們好好熱鬧一番。你們也都想想,有什麼好主意?」
娜木鐘最是愛熱鬧喜風頭的,當下第一個說道:「這個容易,冬至節慶,唱大戲是免不了的。今年索性翻個新,不單止戲班子,便叫禮部竟把所有雜耍班子一併叫進來,不問有名兒沒名兒,哪怕他是撂地攤兒的,走三江闖五湖跑碼頭的,只要玩意兒好,有絕活兒,都一總地攬進來,好好熱鬧三天,也叫咱們好好開開眼,解解這齣不了宮逛不了會的饞。」
眾妃子聽了,也都叫好,說這個夠熱鬧,夠排場,夠新鮮,也夠喜慶。娜木鐘得了意,越發抓尖賣乖地出主意道:「同時還得傳令給御廚房御茶房,到時候也不能都是往常那幾大樣幾大碗兒。記得咱們在草原上那會兒,爺們兒上前線帶兵打仗,天寒地凍,沒法兒弄吃的,便叫士兵們燒大鍋煮雪成水,把羊肉片成一小條一條丟進鍋去涮著吃……」
話未說完,巴特瑪先笑起來:「我知道了,這不就是涮羊肉嗎?姐姐何必嘮嘮叨叨說這大半天,難道叫咱們在後宮裡擺大宴吃火鍋兒不成?」
娜木鐘冷笑道:「你呀,真是聽風就是雨,就是不動腦子。我這主意,的確是吃火鍋兒,可不一定非要涮羊肉呀。等我說出來,保准你們各個叫好。」剛要往下說,忽見海蘭珠因聽得涮羊肉一句,頓覺胃酸上涌,將手堵著嘴犯起嘔來。
哲哲忙揮手道:「先別說了,珠兒聽不得這個。」遂叮囑數句,命丫環扶她回去歇息,又道,「那石榴兒雖好吃,可也不宜多吃的,解解酸就好。」眼看著去了,才回頭向娜木鐘道:「現在可以說了。」
娜木鐘悻悻不樂,低頭喝茶不語。哲哲深知其意,也不催逼,且先擱下這件,向大玉兒道:「昨日皇上提起那年的九九消寒令來,要照那樣兒今年再做一個出來。這滿宮裡數你的學問最好,明兒先擬幾個來我看,也須出點兒新意才好。」
大玉兒領命應了。巴特瑪忽然福至心靈,向大玉兒道:「我倒有句話要跟玉妹妹說,大家看是怎樣?前朝大臣們有什麼事跟皇上請旨,都是寫個奏摺出來,給皇上批覆;咱們如今就趁這個寫消寒令的機會,也給皇上奏一旨,讓皇上體恤後宮,不要太偏心了才是。」
不待大玉兒回答,娜木鐘先就拍手道:「這個是正經主意。看不出淑妃妹妹,竟有這樣巧宗兒出來。這才叫應了那句老話兒呢——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巴特瑪難得被稱讚一回,也不理娜木鐘比她作「愚者」,只聽她贊自己一句「正經主意」已覺喜出望外,竟連手也不知往哪兒擺,只亂搖著說:「我也只是一時想頭,到底怎麼樣,還要莊妃妹妹費心呢。」
大玉兒低頭思忖一回,笑道:「我也只有勉力試試。」
娜木鐘道:「莊妃妹妹錦心繡口,妙筆生花,你想出來的句子,皇上一定看得進的。」
說著話,方才送宸妃的那丫環回來,端了一盤子開口石榴稟道:「宸妃娘娘說,剛才攪了大家的興,對不住,這些石榴是昨兒才得的,請大家嘗個鮮兒。」
娜木鐘笑起來:「她一個人貪酸,便以為人人都成饞嘴兒了。不過這石榴個大籽滿,看著還真是挺招人的。」說著便拿了一個過來,丫環趕緊遞上針線,娜木鐘挑了一粒石榴籽兒嘗了,酸得蹙眉緊臉,嘬起腮來,叫道:「好傢夥,真酸!」
於是丫環布好炕桌,把巾子替眾人圍在頸上,眾人便圍著炕桌挑石榴吃。獨哲哲仍倚著靠枕,命迎春拿著碟子身旁侍候,又見娜木鐘顏色稍霽,遂舊話重提:「先別爭嘴。倒接著說說你的主意,怎麼個涮火鍋?說得好,大家給你喝聲采;說不好,可是要罰的。」
娜木鐘笑道:「我這個主意若還不好,情願受罰的。」遂背了手昂了頭,侃侃而言:「娘娘細想,這天下可涮的東西多著呢。吃火鍋原圖的是個簡便,咱們要出花樣兒,索性化簡為繁,況且咱們各人各口味兒,難得慶賀一回,正要借著節日大吃大喝,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第一件佐料自不必說,苦辣酸甜鹹得合著各位的口味兒來,醬碗兒上得下足功夫,油鹽醬醋芝麻香油蔥末辣根茴香蒜汁兒,總之普天下有的都得備齊了,都在大條案上一樣樣擺好,也不用廚子侍候,咱們索性自己動手,按照口味兒自個兒調著吃著,也吃了也玩了還可以換花樣兒,一道菜蘸著不同醬碗兒,倒能吃出上百種味兒來,豈不有趣?」
說得眾人都拍起手來,道:「果然有趣。」娜木鐘復往下說道:「這第二件,是湯頭。草原上大鍋煮水,難道咱們也非得照貓畫虎單煮水不成?就不會把水換成湯?」
哲哲點頭道:「果然不錯,只是天下高湯何止成百上千,咱們倒是弄個什麼湯出來呢?難道也照你說的佐料的法兒,也把普天下的湯碗兒備下,各人調各人的不成?那可得多少口鍋,多少個廚子侍候呀。」
娜木鐘笑道:「那卻不必。湯麼自然只能一種。雖說眾口難調,如今也只可存大同求小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了。」
哲哲笑道:「方才你說的,各人各口味,不可委屈了自己;這會兒又求大同存小異了。天下的話竟都叫你說盡了,如今倒要聽聽,你怎麼個求大同存小異?如何從這千百種湯頭裡選出一種來,若是有一個人不服氣,就算你說的不好,還是要罰的。」
娜木鐘道:「湯第一講究個『鮮』字,何為鮮?乃是一個『魚』加上一個『羊』字。北以羊為鮮,南以魚為鮮,咱們這湯啊,就用魚和羊來煨,撇了油去了腥,熬得雪雪白,到時候盛在白玉碗裡,飄上幾顆如此碧綠蔥花兒,不等下料,這色、香、味兒,就先全了!」
一言既罷,眾妃子一齊叫起好來,說:「果然是鮮,還沒等吃,光聽著,口水兒已經快下來了。」
大玉兒笑道:「論起吃穿兩字,天下再沒人比得上貴妃姐姐學問大的。」
娜木鐘見大玉兒也佩服自己,更加得意,笑道:「若論詩詞歌賦,博古論今,那是玉妹妹第一;比這施朱抹粉,好吃懶做,我當毛遂自薦。」
眾人都笑起來,說:「這說的沒錯兒。」
娜木鐘遂繼續說道:「有了醬碗湯頭,這三件,才論到吃的主菜上。這倒反而是最容易的一件,無非新鮮蔬菜,魚蝦蟹蚌,雞鴨牛羊,總之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能吃進口裡去的,有多少備多少,也像那佐料碗兒一樣,大條案桌上擺著,各人托一金盤,走馬觀花,愛吃哪樣便涮哪樣,邊吃邊看戲,吃累了就歇一會兒,有了胃口便再吃,也不用怕菜涼了,也不必擔心剩下來,看一天的戲,吃一天的火鍋兒,要多熱鬧有多熱鬧,要多喜慶有多喜慶,你們說說看,還有主意比我這更好的嗎?」
哲哲點頭喝采:「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主意。便是這樣,這就傳令下去,叫御廚房照你的話準備。」
隔了幾日,莊妃果然擬妥九九消寒令交與哲哲。哲哲於夜間轉呈太宗,今次與往次不同,卻是兩句:「香苑幽庭信是相思染,春衿秋袂持看珍珀柔。」
太宗初看不解,細細算去,笑道:「這兩句話每字九筆,合成兩聯,也算是巧筆了。只是既稱九九消寒,自然是九字便好,如何多此一舉,擬了十八字出來?若說是對聯,又對得不工。『香苑幽庭』和『春衿秋袂』還可以勉強說是對得上,『信是』對『持看』已是不妥,『相思染』對『珍珀柔』更是離題。這兩句任拿出一句來都算是一個完整的消寒令了,非要多出一句,豈非蛇足?」
哲哲笑道:「皇上且別急著批駁,倒也好好想想這相思染的意思才好。」
太宗道:「宮裡節令自是頌聖之句,還有別的意思不成?」遂重新吟哦數遍,忽然明了,點頭道:「莊妃好心思。分明是借著添令在抱怨朕呢。」說罷大笑。
哲哲故意道:「皇上剛才說不好,這會兒倒又說好了,倒把我給弄胡塗了。玉兒這令,到底寫得好是不好?怎麼個好法兒?」
太宗道:「說不好,是因為玉兒心眼太多,夾七夾八,不肯好好地添令,非要弄個對聯出來,繞著彎兒罵朕;說好呢,是覺得玉兒難得,才思敏捷,又詭計多端。」
哲哲笑道:「詭計多端?這算是什麼好處?」
太宗遂細細分析給她聽:「這句『香苑幽庭信是相思染』表面上用一個『染』字寫得滿滿的,然而『相思』二字又分明是空,所以『香苑幽庭』也都是空,這一聯說到底其實只是兩個字,即『空庭』;下句『春衿秋袂持看珍珀柔』,用一個『柔』字來對應『染』字,雖不工,倒也巧,表面香艷溫暖,然而宮女們春衫也好,秋袍也好,時時換了帶子上的掛件,沒事兒便只是自己把玩,握得玉墜子都暖柔了,可見有多閒。玉墜子越暖,人心裡越冷,不是春也不是秋,倒是冬天了,所以這一聯九字,其實也只是兩個字『冷清』。這哪裡是什么九九消寒令?分明是抱怨朕冷淡了妃子,將後宮變冷宮,可謂是一種溫柔的抱怨,別致的請求了。」
哲哲恍然,笑道:「空庭冷清?玉兒真也胡鬧,太大膽了。」
兩人又嘲笑一番,遂議定自即日起,諸妃輪流召幸,雨露均沾,再勿使後宮變冷宮。
此政一出,後宮諸妃著實慶幸了一段日子,各自施盡法寶,把天下花樣兒翻雲覆雨,一一與皇太極演示。故而施行未久,皇太極已告睏乏,直將晚間房事看成天下第一苦差,任憑妃子們再窮心竭智亦不能使他情動了。再到後來,遇到喜愛的妃子輪班還可勉強應付一晚,遇到那姿色平平的,就想方設法躲此一劫,每每藉口與大臣們商議國事,入夜猶耽在御書房不肯回宮,甚至佯病脫滑,無所不用。被脫空的妃子又羞又妒,怨氣只有比以往更重。
過了立春,太醫診准宸妃腹中是位皇子,皇太極喜出望外,自謂新朝初建,宸妃頭胎即得皇兒,分明天降龍種,紫氣東來,遂故態重萌,將輪流召幸的話再不提起,又開始一味沉溺東宮了。
到這時,連大玉兒也已束手無策。海蘭珠的步步緊逼讓她終於知道,自己請來的不是一個幫手,而是一個對手了。這個對手,遠比綺蕾還要厲害,因為綺蕾獲得皇太極的寵愛是被動的,所以畢竟有限;而姐姐獨擅專寵,卻是主動出擊,纏繞有加,哪裡還給自己留下半分餘地?
她覺得嘆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自己苦苦地將皇太極從綺蕾身邊拉開,然而自己得到了什麼?綺蕾雖然遁入了空門,然而她的影子仍然在這裡,在東宮,在宸妃海蘭珠的一顰一笑間。
不僅是皇太極將海蘭珠看成了第二個綺蕾,便是在後宮諸妃的妒意里,也將她們兩個難以分開。難道自己一番苦心,就是為了替他人做嫁衣嗎?
大玉兒對著星辰滿天恨恨地發誓:姐姐,綺蕾,走著瞧,笑到最後的才算是笑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