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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綺蕾的到來在後宮掀起了軒然大波

2024-10-06 00:34:59 作者: 西嶺雪

  有種聲音像風一樣刮過後宮的庭院。

  那是自有皇帝以來歷代後宮都會有的一種聲音,已經寫進宮牆的每一道磚縫瓦沿里了,有風的日子跟風一起傳送,沒風的日子,也獨自竊竊私語,嘈雜而瑣碎,惻惻地,帶著女人特有的殷切和怨氣。

  它們從女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複。女人的舌尖有蜜,可以隨時說出甜言暖語;女人的舌尖也帶刀,可以不動聲色地將敵人斬於無形;女人的舌頭是海,可以漂起人,把人在浪尖上拋得暈頭轉向,也可以淹死人,沉在海底里永世不見天日。

  然而那樣多的怨憤與算計,那麼深的城府與仇恨,戰爭的核心,卻永遠脫不了兩個字:爭寵。如果時間可以將後宮的歷史滄海桑田,那麼待到水落石出,你會看到每一塊石頭上都寫著獻媚與嫉妒。

  此時大金後宮的海底,亦布滿了這樣的石頭。

  前面十王亭廣場的大會開得熱鬧。後院裡各宮嬪妃的小會卻也毫不遜色。

  然而,她們的議題可不是什麼評功論賞或者前途大業,而是一個人,一個剛剛出現在後宮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說一句話卻已經掀起了軒然大波的女人——綺蕾。

  永福宮簾幕低垂,婢女們被遠遠地摒於門外,大氣兒也不敢出。連廊上金籠里那只會念詩的饒舌綠鸚鵡也噤聲,唯恐一開口不小心泄露了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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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內,唐祝枝山《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捲軸下,皇太極的大妃哲哲公主端坐在搭著繡花椅帔的雕花楠木椅上,一雙高幫滿繡的花盆底踏著同椅子配套的楠木矮几,姿態一如既往的莊重雍容,口吻卻難以掩飾地充滿焦慮:「我們不能讓綺蕾就這樣進宮,她會給我們帶來很大威脅的。玉兒,你讀了那麼多書,要想個辦法才是。」

  莊妃大玉兒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淑慧格格坐在對面,態度恭謹而溫和:「姑姑,別太緊張,不會有事的。」

  哲哲,是嫩江流域科爾沁草原蒙古貝勒莽古思的女兒。奴爾哈赤稱汗後,除了征戰兼併之外,與各部落結盟的一項重要手段就是聯姻,哲哲公主,便是這樣嫁給了四貝勒皇太極。出嫁後,她持家謹嚴,恪守婦道,但是因為一直沒有生兒子,在後宮裡地位很不穩固,於是向諸位蒙古王公求助,建議將自己的侄女、草原上艷名遠播的海蘭珠嫁給皇太極。可是海蘭珠自負美貌無雙,一心要找個最英俊最優秀的青年來嫁,不願意與自己的姑姑共事一夫。況且自幼體弱,多愁多病,寨桑貝勒也不捨得讓女兒遠嫁,離開自己身邊。哲哲無奈,只好將目標轉向剛滿12歲的小侄女布木布泰,這位小格格雖然沒有姐姐海蘭珠的絕世姿容,卻天生的冰肌玉骨、白嫩可人,所以小名就叫作大玉兒。

  天命十年(1625)二月,科爾沁寨桑貝勒命兒子吳克善台吉親自送大玉兒去盛京與皇太極結親,奴爾哈赤率領眾貝勒迎出十里以外,大宴三天,以禮成婚。

  冰天雪地間,大玉兒裹在繁複沉重的禮服下,滿頭金玉,周身琳琅,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巴抿得緊緊的,完全像個小玩物。新婚那日,皇太極是將她抱進洞房的,把她放到床上時,幾乎下不了手。

  當時皇太極已經34歲,比大玉兒大二十有餘,對著還完全是個孩子的她,很難產生男性的激情。他娶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家庭;他真正感興趣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帶來的陪嫁——科爾沁的八千鐵騎。

  他看不見她粉紅花蕾般沒有發育的小小的乳,看不見她嬌嫩卻不解風情的緊攏的腿,甚至看不見她曾經被無數次稱讚的那種草原女兒罕見的白皙,在她的身上,他看到的,只是遼闊的草原,如林的旌旆。一次又一次的聯姻,將他和她的家族聯繫得越來越緊密,這緊密的結果,並不是共同強大,而是弱肉強食。可是現在,野心還不能暴露得太早,科爾沁的王公貴族們還與他勢均力敵,因而雙方都不想輕易引起戰爭,以免兩敗俱傷。俗話說,殺敵一萬,自傷八千,奴爾哈赤和皇太極都不會做那樣的蠢事,付出無謂的犧牲。如果糖衣炮彈可以讓敵人歸順,那麼又何必真槍真炮地上陣廝殺呢?可是將來,他相信是不久的將來,不僅是科爾沁的姑娘,而是整個的科爾沁都會成為他的專屬,在他的身下輾轉呻吟,逆來順受,正像此刻這科爾沁的女兒在他身下輾轉呻吟,逆來順受一樣。政治是什麼?戰爭是什麼?也就是一個搶來或者娶來的女人罷了。化干戈為玉帛,是為了據玉帛為己有,戰爭的成果,就是把這降服了的戰場像女人一樣裹入身下縱情肆虐。也正因為這樣,他對待女人的態度向來都是溫和的,正像對待他的俘虜一向很溫和一樣,因為她們既然已經屬於他,就是他的東西了,對待自己的東西,當然要小心些。

  可是無論他怎樣的輕柔溫存,對於12歲的大玉兒來說,新婚之夜仍然是一生中最可怕的記憶,是很長一段日子裡不醒的夢魘。那紅燭照耀的帳殿,那陌生的強悍的男人,那突如其來的親昵,那痛楚的進入,都令她驚恐而委屈。最後,當這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所有的戰績歸結為她身下一塊染血的白布。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處女破瓜後特有的新鮮而溫腥的氣味。仿佛海洋上的風一直吹到大漠中來了。

  大玉兒嚶嚶地哭泣著,傷口燒灼一樣地疼痛,嬌嫩的皮膚上縱橫著形態不一的傷痕。而那個剛才還勇猛如虎的男人從她身下抽出布條,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對她說:「我讓你流血了,從此你是我的女人,要聽我的。」然後,他翻了個身,疲憊地酣然入夢。

  紅燭滴淚,伴著大玉兒嚶嚶的哭泣一直灼痛至天明。

  那個男人讓她流血了,從此他成為她的丈夫。

  十二歲的大玉兒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男人傷害了她,使她流血,就會成為她的丈夫,而且要求她終身聽命於他。她只是朦朦朧朧地知道,流血,代表著一種征服。而且,自從這夜之後,她便不再是科爾沁草原上寨桑貝勒那個嬌寵的小女兒,而變成了盛京城裡皇太極貝勒的側福晉。

  婚後一個月,後金自遼陽遷都瀋陽。第二年,奴爾哈赤去逝,皇太極繼位。政務繁重,新汗王更加沒有心思同自己的小新娘培養感情了。有時候大玉兒都懷疑皇太極是不是記得有她這樣一個妃子,或者乾脆只當她是在後宮長大的一個小女孩。而她自己,也從來不把自己真正看成福晉,一有時間,就鑽到大貝勒代善的帳篷里找多爾袞玩。有時玩得累了,她就睡在代善的帳篷里,要等皇太極來把她抱回去。而當皇太極不要她伴宿,而留宿在別的妃子的宮中時,就會根本記不起這個小小妃子,任她留在大貝勒的帳中,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由哲哲遣人把她尋回。事實上,後宮佳麗無數,皇太極寵愛她這個小妃子的次數是極其罕有的。

  哲哲嘆息了,意識到自己的這步棋可謂廢招,大玉兒實在年幼,於風流手段一竅不通,根本無力參預到爭寵之戰中來。她也曾苦心孤詣地試圖教會她什麼是女性的嫵媚,什麼是身體的武器,可是大玉兒沒有興趣,對她的教誨全不在意,只等她訓完了,就一轉身找多爾袞玩去了。

  多爾袞大她三歲,卻比她懂事得多,兩個人年齡相當,志趣相投,一直往來親密,大玉兒後來可以成為一個騎射了得的女中豪傑,完全得益於多爾袞的教授。在大玉兒心中,多爾袞才是她的親人,甚至比哲哲姑姑還要親的親人。因為只有他,才是一心一意地為她,喜歡她,遷就她,而從不對她提出任何要求。她開始越來越喜歡耽在代善帳中,有時多爾袞出征前線,不在盛京,她也喜歡獨自坐在那兒,抱著他的弓箭發呆,掰著指頭一天天算他的歸程。

  所以,每次將士歸來她總是最高興的,而且因為年紀小,身份又特殊,她那種喜歡的樣子就表現得特別張揚,常常一直衝到馬頭的最前面,又跳又叫,毫無矯飾,讓皇太極也為之感動,覺得這個小妃子雖然不解風情,對自己卻真正是好的。他可不知道,大玉兒的盼望與歡喜,初衷都不是為了他。

  然而哲哲是知道的,她開始擔心侄女與多爾袞的過分親近或許會埋下什麼禍根,說不定便是代善貝勒與已故大福晉悲劇的翻版。於是從此約束大玉兒,讓她沒事不許再去代善的帳篷,而規定她每天留在帳殿中讀書習字。好在大玉兒對於學習漢文很感興趣,加上年幼,注意力很容易便被轉移,果然老老實實呆在後宮,一心一意鑽研起學問來。不出兩年,女騎士變成了女學士,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然而於閨閣之道,卻仍然不開竅,見到皇太極,只是嘻嘻笑,毫不懂得眉目傳情。畢竟,那時候所有的書都是給男人預備的,它們教會了男人如何「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卻不能夠教會女人怎樣「書中自有後宮床,書中自有大丈夫」。

  一轉眼,七年過去了。前線戰事如火如荼,後宮生活卻是風平浪靜。偶爾有小小石子濺起漣漪,也都是針頭線尾的小隙,如石子投進湖心,波紋再大,也翻不起浪頭。哲哲早已放棄了對侄女的期待,同時也覺得皇太極雖然冷落中宮,可是對其他諸宮后妃也不過爾爾,一心只關注戰事霸業,於房事上興趣索然,況且,對自己也一直敬重有加,雖不親熱,卻也不算疏遠,便只得罷了。她已經安下心要過一輩子這樣平淡無奇的大妃生活了,可是這時候,綺蕾來了!

  綺蕾來了,皇太極的心忽然熱了。

  那天,他被抬到清寧宮來,眼睛剛剛睜開,已經先問那姑娘的下落,當聽到她還在急救的時候,他發怒了,將手中的藥碗潑向太醫,怒罵道:「沒用的廢物!要是你們不能將她救活,我就讓你給她陪葬!」接著又命令所有的大夫進殿,逼他們給綺蕾會診,說是如果救不活,就把他們統統活埋,嚇得那些大夫磕頭如搗蒜,驚得哲哲大妃從頭涼到腳。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真正的對手來了!

  第二天一早,她借著自己大妃的身份,以關心為名去看過那個察哈爾女子,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髮絲凌亂,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可便是這樣,也仍然遮不住那股驚人的清秀。

  一個人怎麼可以那樣美麗。哲哲服了。同時感到一種強大的不可阻擋的力量。她明白皇太極為什麼那樣急於要搶救那女子的性命,也明白她帶給了皇太極怎樣的震撼。她猜想自己今後的日子大抵要在冷漠中度過,怕是再也抓不住皇太極的心了。可是,她又是多麼不願意承認這失敗哦!

  「玉兒,想想辦法啊。你現在已經不是剛進宮時的那個小女孩了,已經20歲了,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時段兒,前陣子,你不是已經籠絡住大汗的心了,現在又要眼睜睜看著那個綺蕾來與你爭寵嗎?」

  哲哲催促著侄女兒,滿心滿臉的恨鐵不成鋼。她不明白,同樣是女子,這個大玉兒怎麼就這樣不著調兒,好像完全不懂得什麼是女人的天職,而一心只在意學習漢文,研究學問。可是,就算她通曉漢人的四書五經又能怎樣?能去中原考狀元麼?別說女人不興進科場,就算可以,作為皇太極的妃子難道不比當狀元還威風尊貴麼?領袖於群妃,專寵於汗王不才是後宮女子最重要的嗎?

  她抓著侄女兒的手,苦口婆心地勸:「如果他娶了那個綺蕾做妃子,那我們往後的日子就難過了,只怕連大汗的面兒都見不著。我們做女人的,一輩子的事業就是抓住一個男人的心,給他生個兒子,穩固自己的地位。姑姑老了,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不能生兒子,大汗早已對我沒了心氣兒,我就是再有心也難了;原以為這次你可以一舉得男,那咱們姑侄在這宮裡的地位就更穩固了,可惜你跟我一樣,只有生女兒的命。好在你還年輕,大把的機會,這個時候不抓住汗王,什麼時候抓住啊?難道等那個綺蕾醒過來,眼睜睜看著她把我們所有的恩寵全都奪走嗎?」

  大玉兒可是一點也不擔心,甚至對姑姑的小題大做很有幾分不以為然,可是表面上卻只好做出很無辜的樣子,苦惱地說:「可是姑姑,我已經盡了力了。」

  這倒也不是推諉,如果說她從來沒有為爭寵這件事費過心是冤枉的。初進宮的時候,她不懂事,只知道玩,可是也學了不少東西,像是騎馬、射箭、刺殺,她都不比男人差。誰叫她最好的朋友是滿洲第一武士多爾袞呢,同他一起玩,多少會有些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的。可是後來,她漸漸意識到了自己進宮的目的並不是換一個玩耍的場所或者找一個學習的課堂,而是要在一個男人的領導下學會做個稍微與眾不同的妃子,從而使這個男人在眾多的環肥燕瘦里對自己稍微與眾不同一些。

  於是,她開始動心思製造機會讓自己脫穎而出。

  關於邀寵獻媚,她聽說過很多種辦法,凡是在後宮長大的女孩子,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些這樣的知識:像是製作幾樣可口的點心小菜,備了酒請那個施寵的男人來對月共飲啊;或是學習最新歌舞找個適當的時機對他表演;再或者私賂裁縫為自己特意剪制幾件新裝;甚至故意讓他看到自己出浴的身影。

  但是大玉兒不屑於這些,她想要找出一個更奇特更新穎的辦法。

  機會很快來了,每年秋後,皇族們照例要到圍場進行一次大型狩獵,以示不忘根本。那次圍獵皇上本沒有帶她,可她還是大著膽子偷偷跟著去了,讓多爾袞將她做男裝打扮藏在眾武士中,直到圍獵正酣,競爭進入到白熱化的時候,才突然上陣,戎裝快馬,一騎絕塵,手起劍落,將鹿身劈為兩半。回過頭,嫣然一笑,將頭盔猛地掀下,露出一頭秀髮。

  圍場上先是死寂一片,但是多爾袞適時地大喝一聲「好!」使眾人清醒過來,看清楚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原來就是皇太極的小王妃,趕緊湊趣地叫起好來。那一刻,她騎在馬上,太陽在她身後鑲了一個金色的光圈,所有人的目光都為她凝注,狂笑聲喝彩聲響成一片,皇太極更是感到大大的驚喜,他忽然發現,咦,小玩具長大了,不僅相貌楚楚,而且英氣勃勃。

  從獵場回來那天,仿佛才是他們真正新婚的日子,那段時間裡,皇太極幾乎每天晚上都召她進清寧宮伴宿,後來又說她已經長大不合再與姑姑同住,專門撥了這個永福宮給她,封為莊妃。又因聽說她愛詩,特意命人滿天下尋了這只會念詩的綠尾鸚哥賞給她,那是怎樣的殊榮啊。讓來自阿霸垓部的那兩個妃子娜木鐘和巴特瑪眼紅得發瘋。

  可是現在,這個綺蕾的到來,卻使整個後宮如同炸響一聲巨雷,人還沒有冊封,甚至活得成活不成還不知道呢,哲哲姑姑已經如臨大敵了,甚至不避嫌地跑來向自己求助。

  在後宮長大的女孩子,同樣也知道很多發泄妒意的辦法:比如把敵人的生辰八字抄給打小人的神婆代為施法;比如買通婢女將那女人的頭髮剪一截來絮在自己的靴子底千踩百踏;比如說那女人的壞話造她的謠甚至在她飯中下毒。

  但是大玉兒同樣不屑於這些。她覺得她用不到這些個方法。而且她不服氣,皇太極醒來後,一定會娶那個半死不活的綺蕾嗎?她還沒有見過綺蕾,聽姑姑形容得天上有人間無的,可是,她才不相信真有那麼美麗的人。姐姐海蘭珠夠美麗的了吧,還不是一直呆在草原上老大未嫁,也沒見有什麼王公貴族不辭辛苦地要把她求了去或者搶了去。聽說這個綺蕾想刺殺汗王,那麼就算她醒來,也是一定不肯嫁給大汗的了。大汗是什麼人,自己還不知道嗎?天下只有霸業最重,至於女人嘛,要多少有多少,又怎麼肯在綺蕾身上多花精神呢?再說,就算她美麗得過自己,難道也聰明得過自己嗎?她會有自己那般文武雙全、博古通今嗎?連大汗都夸自己的文采武功比許多額真都好,說他日統一霸業,自己堪稱他的賢內助。每個美麗的女人都可以憑藉身體成為汗王的一時之寵,可是有多少女人能像她這樣,憑自己的聰明勇氣真正成為汗王的內助呢?「內助」,這可不是一般的詞,是比「親王」啦「額真」啦之類的封號還要難得而珍貴的啊,是不加冕的親王,沒冊封的皇后。有了這樣一種殊恩,她還怕什麼人來搶走汗王的心呢?

  大玉兒想到這裡,低下頭親了親女兒的臉蛋,淡淡地笑了。在她心中,覺得姑姑未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實在是過慮了。

  然而後宮裡焦慮萬分,未雨綢繆的還不只是大妃哲哲公主。

  麟趾宮裡的兩位妃子——來自阿霸垓部落的貴妃娜木鐘和淑妃巴特瑪也正為了這件事相對發愁,密議不止。

  這又是後宮裡的另一派力量中堅了。

  自古以來,後宮裡的鬥爭總是激烈而血腥的,帶著脂粉氣的殘酷,雖不見刀光劍影,卻處處暗藏殺機。每個進宮的女子,若不想糊裡糊塗地被殺掉,就必得學會怎樣防人,或者先下手殺人,自己防還不夠,還得聯群結黨,讓大家幫忙防著大家,儘管這聯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隻與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時暗刺的刀。可是多一雙眼睛,總是好的。

  娜木鐘的高明之處,便是她懂得如何撐開更多的眼睛,替自己看,替自己防。就像這會兒,如此秘密的商議,她卻並沒有摒退丫環侍從,而是聚集了心腹手下一塊兒打商量,集思廣益,正像是一次真正的會議那樣。

  娜木鐘和大妃哲哲一樣,同屬於部落聯姻的信物代用品。她的父親額齊格諾顏,是蒙古阿霸垓部落的郡主,因為只有這一個女兒,自幼將她寵得無法無天,殘暴任性。早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因為聽說八哥學說話需要剪舌頭,便異想天開用剪舌頭的辦法讓啞巴說話,特命手下找來十幾個啞巴供她做實驗。

  嫁給皇太極後,她刁蠻的個性絲毫沒有改變,反而因為丈夫勢力範圍的不斷擴大,她的脾氣和派頭也越來越大,漢史中文雖然未必精通,漢臣中土的享受卻諳熟於心,麟趾宮裡所有的擺設都來自江南,滿堂的硬木家俱,成套的官窯瓷器,一桌一幾、一杯一盞俱精緻華麗,布置得像明宮裡的貴妃殿一般。香案上蹲著李清照「瑞腦銷金獸」的宋代琉金鏤花香爐,柜子里放著「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朝鮮國進貢水晶酒具,衣架上掛著「昨夜亂山昏,來時衣上雲」、「湘衣為上襦,紫衣為下裙」的百蝶穿花滿繡湖錦杭綢衫襖褲褂,首飾匣里藏著「頭上金步搖」、「耳中明月鐺」、「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的各式釵環護甲胭脂水粉,色色樣樣,俱有來歷。

  有一次,為著在畫上看到的一套繪著「沉魚、落雁、羞花、閉月」四美女的湘骨四季扇子,娜木鐘瘋了一樣立逼著禮部即日辦來,逼得小校滿天下搜羅,只差沒有上吊。禮部的人怨聲載道,說光替妃子弄玩物都忙不過來了,哪裡還有精神替汗王管理禮樂。

  然而這些話傳到大汗耳中,皇太極非但不責怪她,反而很喜歡她唯我獨尊飛揚跋扈的個性,說這才是天生的貴妃,若是生在貧門小戶那隻好委屈了,但是既然嫁給了他,要求再越份也是應該的。不過是玩物兒罷了,如果連女人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他又怎能稱得上古往今來的第一汗王?反正又不是要不起,就儘量滿足她好了。並當真封了她為貴妃,賜住麟趾宮。

  從此娜木鐘更加被縱上了天,在盛京城裡,除了皇太極外,誰的話也不聽,誰的帳也不買,仗著父親的威力、丈夫的寵愛,連中宮大妃哲哲對她也要退讓三分。

  當她聽說皇太極帶回來一個女人,而且那女人曾經試圖行刺時,她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皇太極看上了那女人,但同時也想出了一個對策:自己完全有理由以熱愛丈夫為名將那女人私自處死。

  於是,就在剛才,她故意披頭散髮,淚涕交流,哭哭啼啼地闖進太醫院去,口口聲聲要同那「察哈爾沒教化的女賊」拼命。

  太醫們看到她來,本來都做出笑臉來客客氣氣地接著,可是看到她撲向還昏迷不醒的綺蕾時,卻忽然乍起膽子來,團團將她圍住,大喊大叫,又跪著求她不要,說是皇上有命,如果綺蕾出了意外,他們幾個都要陪葬呢。

  娜木鐘呆住了,這才切實掂量出綺蕾在皇太極心中的地位。這個命懸一線的察哈爾女子,還昏睡在這裡沒有出手呢,皇太極已經這樣看重她;如果她醒過來歸順了大汗,還不得被捧上天去?那時候,自己還有什麼地位?

  本來一個哲哲公主加上一個莊妃已經夠讓她頭疼的了,現在又多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什麼綺蕾與她爭寵,而且,出現的方式是這樣特別,人們對待她的態度又這樣隆重,一切都像暴風雨來臨之前,恍惚有雷聲隱隱自天際而來,即將橫掃一切,而自己既然已經聽到了雷聲,難道還不採取措施,就這樣束手以待,靜等著暴雨洗劫嗎?

  不,跟了皇太極這麼多年,她知道什麼是防患於未然,什麼是先下手為強。她不是那種靜等著雨來了才想到避雨的人,她要做決定陰晴的大法師,只有她才可以呼風喚雨,如果她不要,天上就一滴水珠兒也不可以落下來。

  她看著巴特瑪:「你有沒有去看過那個綺蕾?樣子也不怎麼的,瘦得跟個鬼似的,不明白大汗看上她哪一點了。」

  巴特瑪還在為了傳聞驚魂未定:「我聽說他要刺殺大汗呢,劍尖只差一寸就命中心臟,好險哪,要不是睿親王見機得快,只怕現在……」她打了個哆嗦,說不下去了。由於她的出身不甚顯赫,在後宮裡,她雖然因其秀美溫柔頗得皇太極歡心,卻一向沒有自己的聲音,便是偶爾說上幾句,也不過拾人牙慧,只當沒說一樣。

  娜木鐘不滿地瞅著她:「噓,說什麼呢?大汗活得好好的。倒是那個綺蕾,剛才我去的時候,看她還在昏迷,不知醒得過來醒不過來,怎麼想個方兒讓她就此死了才好。」

  「那……我們來拜天怎麼樣?」巴特瑪躊躕地說。她一生中沒有做過什麼主張,更是從來沒有想出過任何有建設性的高見,在她簡單的頭腦里,從來就只習慣於依賴,要麼依賴某個人,要麼依賴某尊佛。後宮裡派系眾多,但是真正有實力的,卻只是哲哲大妃與娜木鐘貴妃這兩位後宮頭領,因為同宗同部,她很自然地歸順到娜木鐘這邊來,一切以她馬首是瞻。如今娜木鐘既然問到自己的意見,說明人已不足以依賴,那麼自然就只有靠天了。

  這說了等於沒說的建議提出來,氣得娜木鐘狠狠瞪她一眼:「拜天?拜天有什麼用?我們得靠自己。」

  巴特瑪立刻糊塗了,憨憨地問:「怎麼靠?」

  娜木鐘神秘地一笑:「想辦法,在大夫的藥里加幾味東西。」

  「下毒?!」巴特瑪福至心靈,竟然一點即通,卻又被自己難得的穎悟嚇得驚叫起來,「那會被發現的!」

  「噓,誰說我要下毒來著?」娜木鐘輕蔑地看著巴特瑪,「說你笨,還真是笨。我會像你一樣笨,想出那樣的笨辦法來嗎?」

  一口一個笨,罵得巴特瑪有些暈頭轉向,也有些堵氣。畢竟,在地位上她與娜木鐘是平等的,都是皇太極的側福晉,而且以皇太極對她們的寵愛來看,似乎也不分彼此,並沒有因為她的出身略遜而輕視於她,還不是一樣賜住衍慶宮,封為淑妃,與娜木鐘平起平坐?那麼,娜木鐘有什麼道理總是當她侍女一樣地呼喝羞辱呢?而且,又當著這麼多丫環的面。但是她向來不會吵嘴,所以儘管心裡不滿,表面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有些氣惱地低下了頭。

  倒是她的丫環剪秋替她接了話頭,打了圓場:「我們娘娘就是膽小心慈,再聽不得這些生呀死呀的。其實,貴妃娘娘只不過提了句藥,何嘗說過什麼下毒的話兒來著?」

  娜木鐘被提了醒兒,自覺過分,扳著那丫頭的臉笑起來:「好乖巧丫頭,當初分房時怎麼不是我挑了你呢?伴夏和你一般兒大,又一起進的宮,當初看她長相也還機靈,不承想繡花枕頭一包草,口齒心思連一半兒也不及你。」

  剪秋忙雙腿一屈施個半禮,笑嘻嘻答:「多謝娘娘誇獎。伴夏姐姐調胭脂的功夫,我們可是一絲半毫也及不上的,一樣的鳳仙花,她淘澄出來的就是比我們弄的又紅艷又耐久,顏色也均勻。」

  任她兩人議論褒貶,伴夏站在一旁,竟像是沒聽見一樣,娜木鐘恨得戳她一指,笑罵道:「你看她這副木魚樣子,怎麼敲都不知道疼的,好像說的不是她。四宮大丫環一個賽一個的機靈,哪個不是四隻眼睛兩張嘴?只有我這個,竟是個泥人兒。」說著轉向巴特瑪,趁勢緩和了語氣,回到主題,循循善誘地問:「你說,如果那個綺蕾死了,大汗怎麼才會發現是我們做的?」

  「檢查藥渣啊。只要一查藥渣,那麼用過什麼藥不就都知道了。如果太醫說沒開過,那就很明顯是你下的藥嘛。」這回巴特瑪聰明了一回,沒有理會娜木鐘話里的那個「我們」,卻把範圍指定在「你」上,意圖把自己撇清。

  娜木鐘看出了她的用意,不由笑了一笑,繼續問:「那如果藥中根本沒有毒藥,而且所有的藥物都是太醫方子裡的,那又怎麼樣呢?」

  「那當然就查不出來了。」巴特瑪很肯定地說,但轉念想了一想,卻又糊塗起來,「可是,如果是那樣,綺蕾又怎麼會死呢?」

  又一次證實了巴特瑪的笨,娜木鐘卻不再斥罵,而是以聰明人對待弱智動物特有的那種溫和口吻很耐心地解釋:「很簡單,中草藥講究君臣相濟,用量是很固定的,俗話說得好:是藥三分毒。如果哪一味藥擱得多了或者少了,都會引起反效果……」

  巴特瑪還是不明白,被剪秋附著耳朵說了一句,才大悟過來:「啊,你的意思是——想加大藥量。」

  娜木鐘勝利地笑了:「這回你說對了。」

  巴特瑪卻又糊塗起來:「可是……藥渣仍然會查出來的呀。」

  「查出來那又怎樣?」娜木鐘將手一揮,更加耐心地解釋:「藥方是太醫開的,藥量是太醫抓的,藥湯是太醫煎的,就算查了出來,他們有什麼證據說是我們做的手腳?況且,用藥過量致人死命,太醫根本不敢以這個理由上報大汗,因為那擺明了就是他們的責任。他們只會說,那個綺蕾失血過多,創傷正中心脈,回天無力,再順帶將睿親王箭術大加誇獎,說他箭法如神,中招之人絕無生還之禮,那麼大汗還有理由治他們死罪嗎?如果治了他們死罪,豈非不給睿親王面子?」

  這一次,巴特瑪總算徹底明白了過來:「原來你是想讓太醫們替你頂罪開脫,又把睿親王拉進來做後盾。如果大汗治太醫死罪,就等於在責怪睿親王不該殺死綺蕾,換言之,就是不該救他。那麼,他就是連自己也反對了。所以,他不可能治罪那些太醫。可是……你算準太醫一定會那樣說嗎?」

  「一定會的。」娜木鐘胸有成竹地笑著,「這套瞞天過海的把戲連我們娘兒們都懂得,他們這些混江湖的哪裡會不懂,比我們還精著呢,還怕沒人教他們?所以,只要你把握好時機把藥放下去,我算準這一條妙計是絕對出不了紕漏的。」

  巴特瑪大驚:「我?你要我放藥?」

  「當然是你。」娜木鐘理直氣壯地看著巴特瑪,「我上午已經去過太醫院,同那些太醫們撕破了臉,難道還再去一次不成?他們一定會防著我。你也是大汗的妃子,替大汗看看刺客是天經地義的,你去,誰也說不出一句閒話來。不是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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