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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金深處那些淒艷的往事

2024-10-06 00:34:56 作者: 西嶺雪

  天聰六年(1632)秋。盛京宮城。

  十王亭里,八旗將領和各部固山額真沉默地按品分坐,每人面前一杯來自中原的極品鐵觀音。

  侍茶的小校跪在奏樂樓前拼命地對著紅泥小爐煽火,這異樣的寂靜使他這樣一個小小的茶奴也感到不安了。這已經是第二道茶,可是兩王八旗都在自己的亭中各自端坐著,沒有一個人講話。連鳳凰樓上的檐鈴都沉寂,偶爾搖動一下,也啞啞地沒有聲響。

  水漸漸地沸了,在魚眼方過、蟹眼初生的當兒,小校偷偷從茶香氤氳間抬起眼,迅速向十王溜了一眼。那些,本都是英勇有勛功的滿洲武士,八旗中血統最高貴、地位最顯赫的王族,現在卻像是一群藉藉無名、正候在科舉考場上等著髮捲子的中原秀才,呆呆地望著前方的大政殿,一聲不響——平日裡,此時正是皇太極於此主帳問事,公務最忙的時候,可是現在,卻因為皇太極的抱病停朝而使偌大金殿空空落落的,越發襯出十王亭的滿而無當。

  十王亭,其實是十座帳篷的化身,脫胎於滿族最早的帳殿制。但自皇太極繼位以來,八大旗共理朝政的局面日漸廢馳,十王亭形同虛設,作用已經只限於用來舉行慶祝典禮,議政的中心地也換到了西所新建的崇政殿,即使偶爾聚眾議事,也只聽得見皇太極一個人的聲音,大家習慣了諸事由他一人決斷,主持一切政務的做法。可是自從他在察哈爾戰場上負傷歸來,不再自己坐鎮崇政殿獨斷專行,而重新命八大旗於十王亭共同攝政,反而讓大家遲疑起來,忘記該怎麼做了。

  水「撲撲」地滾著,已經煎得老了,小校不得不硬著頭皮提起壺來,跪行著往每位親王的杯子裡續茶。那些親王正無事可做,看到小校倒茶,便都齊齊盯著他看,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從茶水中找出什麼破綻來。小校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注視,死一樣的寂靜中,「叮咚」的水聲顯得突兀而喧譁,每注完一杯茶,他的顫抖就更加劇幾分,當膝行至禮親王代善座前時,已經緊張得快哭出來了,倒茶時,竟有幾滴水濺了出來,落在代善的手背上。

  代善手上一抖,小校早已嚇得立刻丟了水壺,四肢著地,一個勁兒地磕頭。茶壺「嘭」地落在地上,滾沸的水濺得到處都是,迅速淹至小校的膝衣。小校強忍著,仍然只顧拼命地磕頭,連求饒都忘了。

  大家先是被那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待看到小校魂不附體的狼狽樣子,又不由覺得好笑。代善率先哈哈大笑起來,其餘諸王也立刻隨上,一齊縱聲大笑。

  茶奴被笑得莫明其妙,抬起頭來愣愣地看著代善,代善隨手拋了一錠銀子給他,說:「下去換身衣裳,再請個大夫瞧瞧燙傷了沒有。傳我的命,挑個漂亮的女孩子來倒茶,別叫我再看到你笨手笨腳地惹人生氣。」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卻實在不像是生氣。小校喜出望外,連忙四腳趴低磕了個響頭,歡歡喜喜地領著銀子去了。

  一通借題發揮的大笑,使八旗將領的面色都緩和許多,禮親王代善便抓住這個時機,率先講話:「兄弟們好久沒有坐在一起議事了,都生疏了。可是汗王負了傷,現在養病,說不得,我們總得替他分擔些,好歹不要出了什麼差錯……先議一下這次戰事的成績吧,睿親王多爾袞在本次征服察哈爾部的戰爭中,除英勇殺敵,衝鋒陷陣外,更立一殊功,眼疾手快,施展神射手的技藝,救大汗於危急。如果不是他那一箭,大汗這次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建議給予睿親王嘉獎。」

  

  代善,是先皇奴爾哈赤的第二個兒子,受封四大貝勒之首,德高望重,戰績無數,領有兩紅旗。早在奴爾哈赤時代,他就一直參預攝政臨朝,論資歷和威望,都居朝中大臣和眾皇族成員之首,他即開口說話,大家也就都紛紛附和。

  「應該的,應該的,此次出師大捷,睿親王功不可沒,無人能及。」

  「還有多鐸,在這次戰事裡也表現英勇……」

  「肅親王豪格的功勞也不小……」

  評功定賞總是容易的,諸大臣互相拍著馬屁,漸漸談得熱火朝天。

  可是那談論的中心人物——睿親王多爾袞的心裡,卻並不高興。天知道,他是多麼地盼著皇太極死,盼得目眥欲裂。可是,他卻親手救了他。

  因為本能。一個武士的本能。

  整個滿洲八旗里,沒有一個人可以比他更像一個武士,他的騎、射、刀、劍,都是一流的,反映機敏、出手利落無人能及,指揮做戰、調兵遣將比皇太極也毫不遜色,而用人善任、運籌帷幄更是略勝一籌。

  他無雙的箭法使他成為草原上的一則英雄神話,而出奇的英俊更令所有的滿洲姑娘為之瘋狂。無論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響起小伙子崇敬的叫好聲,和姑娘們熱情的尖叫聲。

  他,才是理所應當的大汗。

  可是,當年父王奴爾哈赤去逝時,只因為年紀幼小,他輸給了哥哥皇太極,而眼睜睜看著母親烏拉納喇氏被活活逼死。

  那慘烈的一幕,成為他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永遠的噩夢。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是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八月十一日。

  他的父親,「天命金國汗」奴爾哈赤在大政殿去逝,臨終前,將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召至面前,留下遺言:「我死之後,暫由代善攝政,俟十四兒長成後傳位於他,為不使大妃烏拉納喇氏干政,就請她陪伴我同歸於地下吧。」

  奴爾哈赤一生中娶過16個妃子,烏拉納喇氏是大妃,為他生下三個兒子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長子阿濟格雖然英勇善戰,然而衝動魯莽,不足以成大器;幼子多鐸城府深沉,好學知禮,卻失於文弱;唯有多爾袞,雖然只有15歲,卻天縱英才,早已成為草原上最善射的騎士和最英俊的貝勒。由他來繼承汗位,可謂水到渠成,眾望所歸。

  然而,兒子榮登寶座的代價,卻是母親命赴黃泉,這是怎樣的一筆交易啊?

  遺命由大貝勒代善轉述。烏拉納喇氏母子驚呆了。多爾袞抱著母親瘋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額娘死!」

  代善久久地跪在地上,淚涕交流:「子為儲君,母則賜死,當年漢武帝殺勾弋而傳位其子,也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啊。大福晉,為了十四弟的將來,我請求你答應。」

  烏拉納喇氏哭了,哭著哭著,又笑起來:「是嗎?我兒要繼承汗位了,多爾袞要做金國大汗了,是嗎?」她抱著兒子,又哭又笑:「多爾袞,你要做大汗了,是嗎?」

  一種慘傷的情緒倏然貫穿了多爾袞的全身,他瘋了一般地大哭大叫著:「不!不要!我不要做大汗!我要額娘活著!」

  烏拉納喇氏放開兒子,定定地望著代善,臉上忽然露出奇異的笑容,低低地問:「大貝勒,你說大汗為什麼要讓我殉葬?」

  「那是,是為了十四弟呀。?」貝善囁嚅。

  「不!不是!」母親忽然異樣地笑起來,拼命地搖著頭,搖得頭髮散了,珠釵掉了,眼淚也跟著搖落下來:「你錯了,代善,他要我死,不是不放心我教壞了多爾袞,是不放心你啊。」

  代善大驚色變,蹬蹬蹬連退數步,要抓住掛在帳角的弓才沒有跌倒:「大福晉,不要這樣說。」

  「可這是實情,不是嗎?」母親逼近代善,臉上仍是那種莫名的詭異的笑容,「他一直不放心,一直認為我同你有私情,所以死也要我陪著,就是免得『父死子妻其後母』。他不甘心讓你得到我,所以才要我死,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汗位交給你和多爾袞,這就是真相,對不對?」

  代善跌坐下來,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母親也隨之緩緩跪下來,伸出手去無限憐惜地撫摸著代善茂密的胡茬,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多爾袞在很多年後還不能理解的話——她含淚凝望著代善,帶著笑說:「真是冤枉,早知道今天還是要死,當初就應該……」

  母親沒有說完,她撲在代善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滲進黑夜裡,將盛京的夜沁得格外深了。

  多爾袞迷茫而震動地望著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升起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幾分悽愴,幾分神聖,幾分安寧,幾分沉痛。然後,他睡著了。醒的時候,看到代善還沒有走,一直緊緊摟抱著母親,他們就那樣摟抱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遠也無法知道那一夜,母親都和代善說了些什麼,是未了的心愿嗎,是託孤的囑咐嗎,是早夭的怨恨嗎?或者,她什麼也沒有說,就只是同他緊緊地沉默地坐擁了一夜,以彼此的體溫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當第一縷晨曦射進帳篷的時候,將士們送來了殉葬穿的禮服,請母親更衣上殿。

  那珠翠琳琅的鳳冠擺在桌子上,代善的臉刷地白了,眼中露出慘痛的神色。母親卻顯得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地喚來使女打水洗臉,將一頭長髮梳得紋絲不亂,又坐在妝檯前一絲不苟地塗上脂粉,仿佛一生中都沒有那樣認真地打扮過,就是大婚時也不曾那樣認真過。與死亡相比,大婚算什麼?大婚的時候她又不認識奴爾哈赤,更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是現在不同,現在,她,一個將死的人,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來臨,並在死神隆重駕臨前夕意外地迎接了愛神的不期而至。她曾經愛過的丈夫要她陪著去死,她一直暗戀的情人剛剛擁抱了她,她永遠摯愛的兒子即將登上汗位,她還有什麼不足的呢?她不虧。她已經做好所有的準備,可以平靜地去面對死亡了。

  她對著鏡子將鳳冠仔細地整理穩妥,猶回過頭很有興致地帶著笑問:「兒子,額娘美嗎?」

  多爾袞響亮地回答:「美。額娘像佛古倫仙女一樣美。」

  佛古倫仙女,是滿族人心目中最美麗崇高的女神。據說在很早很早以前,當世上還沒有人的概念的時候,長白山頭來了三位仙女。她們脫下晶亮的羽衣,披散柔長的頭髮,躍入清亮的天池水中洗浴。池水因為仙女的到來而沸騰,水濺出來,池邊的青草鮮花俱豐美。仙女們一邊洗澡一邊歌唱,歌聲響遏層雲,把鳥兒們都召喚來了,有一隻五彩神鳥銜了枚紅色的果子飛來,准准地丟在三仙女佛古倫的手中。佛古倫見果子的顏色鮮艷嬌美,愛不釋手,忍不住放到唇邊嘗了一下,不料果子是有靈性的,立刻一骨碌自己滾進了她的口中。仙女們浴罷上岸,披上羽衣準備飛升,可是佛古倫忽然覺得身子變得很重,再也飛不起來。她明白,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發生了,但不論什麼事,都是上天的旨意。於是,她決定留在人間,直到生下一個男孩後才重新飛升。那個男孩子生而能言,倏爾長成,天賜名布庫里雍順,即是滿族人的祖先。

  所以,滿人每年將祭祖與祭長白山同時舉行,奉為神明。佛古倫的名字,更成了美麗尊貴的代名詞。多爾袞從小隨父親祭山,早將這個名字聽得熟透,聽到母親問自己她美不美,便立刻想到了佛古倫的典故,脫口而出。

  大福晉聽到兒子給予她這樣的盛讚,不禁滿意地笑了,說:「我如果是佛古倫,你就是布庫里雍順了。這是個好兆頭,我兒真是要做大汗了。」接著,她又轉向代善:「大貝勒,我好看嗎?」

  代善木然地點著頭,眼睛裡有了淚。大福晉母子關於佛古倫仙女與布庫里雍順的對話,其實是有著很大的僭越的成分的。可是,他不想指責什麼。人在臨死的時候,已經成了神。誰又能說大福晉不比佛古倫仙女更加崇高偉大呢?他對她點點頭,再點點頭。是承認,也是承諾。

  烏拉納喇氏呆呆地看著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堅定地站起來朝帳篷外面走去。

  多爾袞急了,猛撲上去,想要抓住母親的禮服裙擺,可是剛剛起身便被大貝勒抓住了。代善的大手發著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進他的肩肉里去。多爾袞哭著,掙扎著,踢打著,大貝勒一動不動,默默地承受,變成了一尊塔。

  母親看看兒子,又看看大貝勒,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剛化好的妝,最後,她將目光定在大貝勒臉上,期待地問:「我死以後,你們兩個,真的可以繼承汗位嗎?你會替我照顧我的三個兒子嗎?」

  大貝勒微微遲疑,對她第一個問題避而不答,卻對她第二個問題爽快承諾:「大福晉放心,我做兄長的,不會讓弟弟們吃虧。」

  母親點點頭,放心地走了,已經走出帳篷了,卻又回過頭來嬌媚地一笑,說:「這樣子,死也值了。」

  那一笑,真美。

  像一道閃電划過夜空,像一柄利劍刺入心房,像一輪落日驀地滾下山去。多爾袞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誰重重打了一錘,驀地一口鮮血噴出,昏了過去。

  大福晉沒有留下來照料自己傷心過度的兒子,她毅然地走了,一直走進大政殿,走到丈夫的棺槨面前。那是一樽巨大的橡木棺材,棺蓋打開著,裡面靠一側躺著她英偉而多疑的丈夫,簇擁著他的是繁如星辰的瑪瑙玉器、珍珠古玩、織金戰袍、以及鑲著寶石的腰刀,努爾哈赤就威嚴地睡在那些寶物中間,大睜雙眼,若有所待。大福晉在棺材的另一側躺下來,緊貼著丈夫,她說:「我陪你來了。」

  她丈夫大睜著眼,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可是他的遺命仍然活著,所以貝勒們在他死後還仍然忠實地執行他的意志,讓他心心念念連死也不願失去的大福晉為他殉葬。

  大福晉撥開那些硌人的珠寶,偎近她的丈夫,然後俯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沒有人可以聽清她說了什麼,但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就在那一刻,老汗王始終大睜著的眼睛忽然闔上了。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說:「好了,大汗瞑目了。」

  於是他們叫來工匠將棺材板蓋上,叮叮咣咣地四角釘穩,不留一絲縫隙。

  棺材裡並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可是所有的人都同時感到窒息,好像被活活釘進棺材的人不是大福晉,而是他們自己。

  這窒息持續了好久好久,但是沒有一個人肯主動說話,更不會有一個人提出將棺材開啟。

  他們同自己的窒息艱難地搏鬥著,掙扎著,焦渴著,許久,忽然同時感到頸子一松,呼吸重新順暢起來。仍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福晉已經斷氣了。

  然後多爾袞兄弟才被通知梳洗觀禮。

  按照習俗,他們的頭髮被編成許許多多條長辮子,末端系了金鈴。這樣被打扮完,已經是中午,然後穿著長可及地的笨重孝袍,踢踢拖拖地走進來,被一直帶到父母的靈柩面前。族人說你們的母親已經追隨大汗走了,皇太極繼承了汗位。

  怎麼?是皇太極,不是多爾袞麼?代善驚愕地環視,面無血色。這麼說,大福晉是白死了?

  母親,白白地犧牲了。死時,年僅37歲。

  多爾袞忍不住張開嘴,又吐了一大口鮮血,又腥又急,仿佛心跳出來了一樣。

  是的,在很多年以後多爾袞都覺得,自己那天吐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小塊心臟。因為從那以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心少了一角,再也不完整。母親的慘死使他失去了對父親應有的尊重。從小到大,他的心裡就只有恨,正因為這強烈的仇恨,他才可以心無旁騖地,將自己培養成滿洲最英勇的武士,皇太極最強大的對手;也正因為這恨,他殘缺的那一塊心每當憶起過去時總會絲絲拉拉地疼,就像害風濕的老年人的膝蓋會在風雨夜裡刺痛一樣。

  母親究竟是怎樣死的,死之前還說過一些什麼,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還有,皇太極到底是怎樣藉助兩黃旗的兵力威脅另外幾位貝勒,並與東海女真扈倫四部達成協議,矯旨另詔,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遠的謎,隨著父母的死而長埋地下了。

  然而斷斷續續地,他還是從族人口中漸漸了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屬於他父母的不連貫的故事:母親烏拉納喇氏,12歲嫁給奴爾哈赤為大妃,在父親的16個妻子中,最為受寵,又因連生了三個兒子——哥哥阿濟格、自己,和弟弟多鐸,地位穩固,十幾年來獨擅專寵。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晉德因澤向大汗告發,說族人傳言大福晉和代善貝勒私通,而且說得有眉有眼,什麼大妃對代善訴苦,說汗王已經六十多了還不肯死,又霸占著16個妻子,根本照顧不來,又是什麼反正滿人有「父死子妻其後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習俗,不如全當他已經死了,讓自己和大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親30歲,大貝勒37歲,年齡相當,品貌匹配,無形中為這謠言提供了相當有力的佐證。於是父親信以為真,大發雷霆,不但一度將母親廢為庶妃,還下令終止了代善的臨朝攝政。後來雖經證實這件事純屬造謠,母親也重新被奉為大妃,可是在父親的心裡,卻始終留下一個疙瘩,對代善和母親的關係一直耿耿於懷,十分忌諱,所以,會在臨終的時候留下讓大妃殉葬的遺言,免得在自己身後他們舊情復燃,重證前緣。

  同這些碎片同時得到的訊息,是據聞當年小福晉德因澤之所以會誣告母親,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極的授意。皇太極,才是那個與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覬覦汗位篡改遺旨的真兇。

  換言之,是皇太極逼死了自己的母親,奪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親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靈兒還在大政殿裡游來盪去,每每風朝雨夕,還時時有人說聽到了大福晉的哭聲。甚至打水的婢女,還發誓曾在水井裡看到大福晉的臉,以至於嚇得失手把水桶掉進了井裡。守夜的更夫也說,月圓的晚上從鳳凰樓經過,可以清楚地聽到女人的嘆息聲,同大福晉的聲音一模一樣。

  為了那傳言,多爾袞特地找老更夫核實過,並在一個有風的夜晚來到鳳凰樓下守候。風在墜滿金鈴的樓檐下叮咚作響,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結滿金鈴的辮梢,那聲音有多麼相像啊。於是他知道母親來過了。

  一種冷自心底里滲出,在靜寂中,他忽然明白,亡靈與生者的交流其實不必藉助任何形式,不需要聲音或者形象作為載體,那是無情的庸人們的臆想。對於切膚相親者來說,亡靈的感應可以直抵內心,在無言中已經完成了一次徹底的了解。

  母親死了,可是母親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麼會忘呢?老更夫已經瑟縮在樓檐下睡著了,可是這時候忽然翻了一個身,含糊地噫語著:「大福晉來了,給大福晉請安。」每個人都沒有忘記大福晉,自己更不會忘記!殺母之仇,奪位之恨,天底下還有什麼樣的仇恨可以比這更強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著,等待有一天可以打敗皇太極,將他踏在腳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寢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來已經決定假那察哈爾女子之手提前結束皇太極的狗命,自己卻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個偷襲的女子,親手從她的劍下救了他,救了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間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著當年的大貝勒、如今的禮親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仇恨。同時,也想起了母親赴死前夜對代善的表白。他們默默相擁的姿態,在許多年後,仍然鮮明地鐫刻於他疼痛的記憶中,成為愛情的象徵。沒有一種愛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絕望,更徹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親與代善,成為全世界最相愛相知的兩個人。當他們相擁,他們的心靈便穿透所有的束縛自由地走到一起,毫無間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親的死有了一種崇高的美,也是母親的死使那沉默的愛從此永恆。

  那以後,他對代善便一直有種奇特的親昵,他不僅僅是把他看做長兄的,更將他視為了父親。他痛恨害死母親的父皇奴爾哈赤,卻將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里悄悄給了代善。只是這種特別的感情,是代善所並不知曉的。

  然而代善,他或許不是一個勇敢的情人,坦率的親王,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盡職的兄長。這許多年來,他記著大福晉臨終的托囑,默默擔負起照顧她三位遺孤的責任,並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幫他們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極奪位之後,未必沒有想過要對自己一度的對手趕盡殺絕,可是因為代善的一味退讓和小心斡旋,終使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這份舊債忘記了,反而以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異心,並且很慷慨地為三位兄弟授封和碩親王。因此,與其說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說是皇太極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險的暗流。

  但是無論怎麼說,代善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冤死的大福晉了,沒有辜負她對自己沉默的情懷。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個忠實的麥田稻草人那樣,盡職盡責地守望著在他眼中永遠長不大的三個孤兒,在每個可能的機會裡尋找著可以幫助他們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詳細地落實了嘉獎多爾袞的方案後,本能地抬頭望過去,卻意外地為多爾袞眼中那灼熱的晶光所刺傷。那眼光中,寫滿的不是驕傲,不是榮譽,而是刻骨的仇恨與自責。

  他立刻讀懂了那眼中的含義。天哪!原來這孩子在後悔,後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記著母親的仇恨。他已經快要被那仇恨燒毀了。這麼多年來,這孩子只是默默地練功,每一次上戰場都衝鋒在前,不留餘地,立下戰功無數。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皇太極最忠實的兄弟,最英勇的戰士。卻沒有人想到,原來他英勇的動力不是榮譽,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樣拼命,是要藉此消耗積鬱在心中的狂熱的恨。上陣殺敵,竟是他用以調整心境的最佳發泄。他因為這恨而變得精明無比,卻又因為精明無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圈啊!

  代善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了自己的老邁和無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強大體力的事情,很多人都會產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將仇恨的情緒維持得很久。因為仇恨從來都是一柄嗜血的劍,在不能用它來傷害敵人的時刻,就必然要用它來傷害自己。

  沒有多少人可以經得起那樣長年累月的傷害與折磨,於是他們放棄了仇恨,放棄超過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報復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堅決而又極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將一份仇恨珍藏於胸經年累月而永不減褪。

  他已經老了,而且是一個軟弱的人,當年他不懂得該怎樣去愛,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卻在這個一直由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麼強烈的可以燒毀一切的仇恨。那恨讓他心驚,讓他憂慮,更讓他無奈。

  多爾袞和皇太極一樣,都是他的兄弟。雖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猶豫地傾向多爾袞,可這並不代表他就不愛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極,並不代表他對汗王沒有忠心。畢竟,皇太極是布庫里雍順家族的驕傲,是今天的八旗當之無愧的首領,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話。固然當初即位的如果是多爾袞,也許他並不比皇太極差,可是既然皇太極稱汗已成事實,他也就順天應命地歸順於新汗王,擁戴他,維護他,服從他,這是滿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質。他沒有辦法消彌自己兩個兄弟之間的仇恨,如果多爾袞是個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護他一生平安,可是他這樣優秀,這樣強壯,命運卻又這樣奇特而坎坷,註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這種庸人所無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有點功績的老人而已,他能幫得了誰呢?

  正像代善讀懂了多爾袞眼中的仇恨一樣,多爾袞也讀懂了代善眼中的悲涼。仿佛有根針在他心臟最柔軟處刺了一下,他驀地心慈了,輕輕低下了頭。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廣場上,諸親王正討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聽到禮親王與睿親王用眼光進行的這一場交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因為是評功會,兄弟間顯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抬起頭時,多爾袞眼中的晶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八旗將領開會時慣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驚訝,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多爾袞一直呆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對他的仇恨毫無察覺的緣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夠在這麼多年來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卻又為什麼會在今天於眾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兇狠的眼光,從而暴露了他心底里最深沉的秘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行刺大汗的察哈爾姑娘嗎?是她的出現驚動了他的偽裝,喚醒了他的仇恨?那麼,在這兇狠的目光後面,他下一步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代善更加憂慮,也更加彷徨,向多爾袞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爾袞不再看他,他迴避著代善詢問的目光,卻轉向弟弟多鐸,一開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爾姑娘:「你掌管禮部,消息比我靈通,知不知道那個女刺客現在怎麼樣了?」

  豫親王多鐸對哥哥向來敬愛有加,聞言立即答:「聽說一直留在太醫院裡,還沒醒過來呢。暫時用長白山老參保住了心脈,可是仍然虛得很;倒是大汗的傷聽說沒什麼大礙,血已經止住了,休養幾天就沒事了,剛剛傳旨到處搜尋千年老參呢。」

  多爾袞一愣:「征參?怪道我前兩天恍惚聽說豪格到處找人參呢,還以為是皇太極要吃,原來是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抬起頭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么正經名字?」多鐸不經意地說,「不過姓氏倒是有的,叫綺蕾。」

  「綺蕾?好聽!好聽!」多爾袞忽然毫無顧忌地縱聲大笑起來:「我要把巴圖魯的稱號讓給那個綺蕾。」

  註:

  八大旗,即正黃旗、鑲黃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除兩黃旗由皇太極親自統領外,其餘諸旗都由各親王及固山額真管理。

  滿兵組織,每三百人為一牛錄,其主為牛錄額真;每三十牛錄為一固山,統領官稱固山額真。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旗主就相當於一個小君王,對本旗有極高權力。大汗為八旗之主。

  盛京宮殿群初建於奴爾哈赤時期1625年,原先只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極繼位後,繼續建造大內宮闕,包括大清門、崇政殿、鳳凰樓以及清寧宮、關雎宮、麟趾宮、衍慶宮、永福宮等。而親王分封以及后妃賜住諸宮是在皇太極1936年改國號為清之後進行,但為了敘述方便,在這裡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號,而諸妃也提前住進五宮。

  後金體制與漢人頗為不同,銜職複雜,稱呼拗口,不僅建清前與建清後有許多改變,而且入關前與入關後也有很大區別,君臣主僕以及家人間的稱呼都很特殊,此處為了照應讀者閱讀方便,儘量簡化,統一說法,使之通俗易記;另外諸宮殿群幾次翻修重建,文中所述規格未必全如史實,不免虛誇之處。特此說明,以免有考據家提出質疑,認為與史不合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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