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不如離去
2024-10-06 00:32:42
作者: 西嶺雪
茫茫雪原,他與她並駕齊驅,打馬狂奔。
一年一度的校場圍鹿,是蘇慕遮必會參加的豪賭——他既然把自己的庫房取名「問鼎樓」,自然不會忽視「逐鹿中原」這樣的項目。
別人參賽都會組織一支馬隊,這樣才有君有臣,有主獵亦有幫獵,有衝鋒陷陣的,也有不求有功但求干擾對方的輔騎,所謂丟卒保車,圍魏救趙。
然而蘇慕遮卻從來都是單槍匹馬。
在他眼中,向來只有對手,沒有夥伴。所有的人都是配角,要麼輸給他,要麼遠離他。
他不屑與任何人為伍,或者為友。
但今年與往年不同,他帶了一個嬌媚如花的同伴,雪冰蟬。
是冰蟬自告奮勇請纓而來的,她說,她可以為他暖酒。
騎手在打獵的時候一定會喝酒,而喝熱酒當然比喝冷酒好。在大雪天裡,喝一壺熱熱的花雕,簡直比參湯還更有效,補充體力。
所以,他難得地點了頭,說,跟上吧。
「跟上吧。」就像他第一次在六博上贏了她之後說過的。
那次,她跟上了他;而這次,他差一點就丟下了她。
她在奔跑中墜馬。
在眾馬伙的圍追堵截中墜馬。
雖然他們的目標其實是蘇慕遮而不是她,但她難免池魚之殃。
有暗箭破空而來,直奔向他的背心。他身後長眼,背使長劍一一格開,並不回頭。
江湖人獵鹿,明修棧道是贏,暗渡陳倉也是贏,並不講求公平。
她跟在他身邊,左右支絀,柔弱的她,不可能是整票訓練有素的馬隊的對手。眼見一箭飛向他,她不顧一切,猛撲上去,擋在他身前。
箭射中了她,她翻身落馬,血染紅了雪地,就在他的腳下。
然而他看也不看她,打馬自她身上躍過,一路前行。
紛沓的馬蹄濺起落雪,將天與地連成一片,騎手們在雪中呼嘯奔獵,而他的身影,永遠是最矯健出色的。
逐鹿中原,誰主沉浮?
所有的男人都有帝王欲,稱霸武林,和九五至尊,是一樣的英雄。
他們視榮譽為生命。在勝利面前,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何況他人?何況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她絲毫不怪他,即使匍匐在地,血灑在雪地上,濺開萬朵梅花,她也不會怨怪,也不會覺得疼,她的心裡只有公子,沒有自己。她拼力地仰起半身,向著駿馬奔去的方向,熱切地喊:「公子,快呀!」
公子很快,公子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同時,他自己也像是一枝最鋒銳最迅捷的箭,排眾而出。他盔甲上的銀釘比雪光更亮,而他的眼睛比槍尖更鋒銳。
他獵到了那頭鹿,將它高高地叉在他的槍尖上,招搖炫眾。
所有的人都圍著他歡呼慶賀,她扶著一枝隨手砍的樹枝,艱難地走向他,怯怯地叫:「公子。」
然而她的聲音被淹沒在人群中,他的眼睛從來都看不見她的存在,他甚至沒有問一句他那可憐的小婢女是否還活著,便高高地騎在馬上,一路呼嘯奔回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
冰蟬和蘇牧並肩徜徉在古城牆上,徜徉在天地之間,古代與現代的交界點。
不遠的鐘樓上有人在敲鐘祈福,清越的鐘聲穿過塵囂與雪幕,鏗鏘而來。
晨鐘暮鼓,還有哪一個城市會比西安更具有歷史的壯美?
然而冰蟬的眼中,卻看不到一絲的美妙,想起的,都是比雪更加冰冷的記憶。校場圍鹿,雪中墜馬……那一次,她整整爬了三天,才穿過那片廣闊得教人絕望的雪野,回到山村里,然後苦苦哀求一位好心人將她送回蘇慕遮的身邊。而他,竟然從未意識到曾經丟失了她……
雪冰蟬覺得恐怖,世間怎麼會有那樣的愛情?充滿了罪惡與殘忍,極度的痴情和極度的負義,讓一個現代人不能置信,不可理解。她幾乎要拒絕相信,那個愛上一個毒藥一樣的男人的痴心女子,就是她!
她回頭,看著身旁的蘇牧,覺得他如此親近又那樣遙遠。他們之間,相隔著上千年的歷史滄桑,如何能再走到一起?江湖夜雨十年燈,相逢一笑泯恩仇,說起來輕鬆,真要做到,談何容易?
「冰蟬,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蘇牧看著冰蟬的臉上忽悲忽喜,關切地問。
冰蟬低下頭,遲疑了一下,才輕輕答:「校場圍鹿。」
蘇牧忍不住嘆息了,他當然也記得那一場無情的狩獵。當時的蘇慕遮,可以打馬躍過雪冰蟬的身體而不見;今世的蘇牧,卻清楚地記得每一點每一滴。
世間事,一飲一啄,莫非前報。他們之間的那筆帳,豈是一句原諒可以償清?
他覺得心灰,不忍看到往日神采飛揚的女經理雪冰蟬自從和他在一起後,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悲苦。「冰蟬,如果和我在一起只能讓你痛苦,」他看著冰蟬,艱難地,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蘇牧,我昨晚夢見你了。」雪冰蟬顧左右而言他。她真怕蘇牧再來一次失蹤,她明白他為什麼不願意見到他,可她是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怎能讓他輕易言去?
她挽著他的手,踏過城頭薄薄的積雪,一步一個腳印。「我夢見你,在一個綠色的湖畔,我們踏著黃葉散步,你對我吟詩……」
「是范仲淹的《蘇慕遮》。」
「是《蘇慕遮》。」冰蟬微微一愣,忽然省起來,「曾經有人每天給我送花,卡片上沒有名字,只有一句詩,合起來,組成一首詞,那個人,是不是你?」
「是。我給你寫著:麻將賽場見。我就是因為知道你要參加麻雀賽,才去報名的。」
「原來是你。」冰蟬唏噓。原來是他。
「你原來以為是誰?鍾來?」蘇牧問。
冰蟬驚奇地瞪大眼睛。
蘇牧說:「我聽說他一直在追求你。」
「他向我求婚。」冰蟬承認,「我還沒有回答他。」
「鍾來是個好歸宿。」蘇牧居然這樣建議。
冰蟬再次瞪大眼睛:「你說我應該接受?」
「當然。失去這個機會,你很難再遇到更好的選擇。」
冰蟬愣愣地看著蘇牧,一時氣惱過度,竟不曉得反應。只聽他侃侃而談:「冰蟬公司和鍾氏企業是房地產業的兩大巨子,如果兩家能夠聯手,無異於如虎添翼。以經濟合作為基礎,是這個時代最穩定的一種婚姻模式。而且從那天賽場上就可以看到,鍾來對你小心翼翼,追求你絕對不是為了單純的企業合作,而出自一片真心。無論從外形到本質,他都是整個西安甚至全世界可以找得到的最適合你的天生佳偶。」
每一句都是真理。再正確不過。他分析得如此冷靜而有條理,好像在一心為她著想。可是一個人能夠如此理智地對待感情,那麼他對她的感情是真的嗎?
「你,你勸我答應他?」冰蟬又羞又氣,「那麼你呢?我們呢?我們算什麼?」
「我早就想和你說這句話,我們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交往太近並不是好事。」蘇牧轉過身,背對著雪冰蟬說,「冰蟬,我們分手吧,不要再見面了。」
「什麼?」
「我覺得累了,不想再跟你一起回憶過去,就到此為止吧。」蘇牧望著遠處,只覺得心裡一陣緊一陣地疼著,可是因為愛,他不得不這樣抉擇,「冰蟬,忘記我,只當我從來沒有出現過。」
「不!」冰蟬撲進他的懷裡,迫使他面對她,「蘇牧,你不會離開我!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是蘇牧,不是蘇慕遮,你不會捨得離開我!」
「但是我們在一起,兩個人都覺得痛苦,又何必呢?」蘇牧狠心地說,「以前我雖然運氣壞,卻知天樂命,得過且過。現在被迫面對自己的歷史,活得這麼清醒,這麼清醒地痛苦著……我不想再面對了,我們還是分手吧。」
「你是認真的?」冰蟬猛地退後一步,愣愣地看著蘇牧,震驚過度,反而使她不曉得憤怒。蘇牧拒絕她!蘇牧居然告訴她不要再見面!感情和自尊同時受創,使她一時之間竟反應不過來,只是愣愣地看著他,那麼無辜,那麼無助,仿佛在這一刻忽然回到千年前,那個靜翠湖邊彷徨的小女孩。
「你要和我分手?」她喃喃地重複,不能置信地。
「是。」蘇牧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不後悔?」
蘇牧再次背轉了身,不肯回答。
「分手……」冰蟬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卻仍然不甘心地再問一次:「你說的是真心話?」她忽然憤怒起來,提高了聲音,「為什麼不敢面對我?你看著我。我最後一次問你:你是不是真地要分手?」
蘇牧咬了咬牙,猛回身,再一次答:「是!」
「好。分手就分手!」冰蟬轉身便走。走到台階邊,卻忍不住停下來,伏在城頭,哭了。
蘇牧本能地追上去,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心中忽然又有了那種想流淚的感覺。他知道,是心底的那顆珠在作怪。然而,誰又能說清,他與冰蟬,究竟是前世的恩怨糾纏還是今生的真心相愛呢?眼前的路那麼蜿蜒漫長,不知道前面究竟有幾個拐彎,又拐向何處。然而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他除了沿著那條路往前走,又有什麼選擇?
他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冰蟬,將臉埋在她的長髮里,只希望一生一世不要鬆開。可是,他的心留著她的淚,他的懷抱,可留得住她的人麼?
「還要我離開你嗎?」她在他的懷中問他,冷著聲音。
蘇牧不答,卻忍不住深深嘆息。
冰蟬閉了閉眼睛,心頭也掠過一陣痛楚,感受到他的愛情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她知道,他的放棄是為了她,他的心裡,是願意她留下的,留在他身邊。她輕輕咬了咬牙,問他:「是不是我說一聲原諒你,你就可以不要這樣總是長吁短嘆了?」
「我長吁短嘆了嗎?」蘇牧苦笑,「在前世,你也總喜歡這麼說。」
「說什麼?」
「說我老是皺著眉呀,長吁短嘆呀。」蘇牧想起前世,又不禁嘆息了,「冰蟬,是我欠你太多。」
「你已經說了一百遍了。」冰蟬幽怨地推開他,但是一語未了,她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因為她也想起來了,想起來那些關於虧欠與付出的往事……
蘇慕遮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開心。
因為他怕輸。越贏,就越怕輸。
一個總是怕輸的人是不會開心的。
大比之期日近,他的擔憂也就越強烈。雪冰蟬見他眉宇間時時有抑鬱之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天下人都只會覺得他無情,恨他,怕他。她也怕,然而她的怕,卻是因為愛。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懼。她懼怕,是因為怕離開,怕失去,怕不能取悅於他。
只有她看出他其實寂寞。
「公子,不要這麼不開心吧。」她婉轉地央求,一心想為他做些什麼,只要能博他展眉一笑,有什麼是她不可以付出的呢?「公子,讓我給你彈支曲子好不好?」
「彈曲?」蘇慕遮不耐煩地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惱怒促狹,忽然說,「好,你要彈就一直彈下去,我不發話就不准停。」
「是。」冰蟬搬出琴來,調柱撥弦,款款彈了起來,邊彈邊唱:
「一張機,採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丙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從一張機彈到了九張機,蘇慕遮仍不叫停,她只得又從頭再彈一遍,採桑的女子遇到心頭愛,捐棄一生,未老白頭,落得一場空。
偷眼看蘇慕遮,仍然絲毫沒有叫停的意思,冰蟬無奈,又唱起九章來。
九章名為九章,其實有十一段,每段又往復三次,婉轉回復。一曲九章唱完,冰蟬的嗓子已經嘶啞,鶯聲燕語變成了杜鵑泣血,兩臂也累得抬不起來,十根手指都泛白磨破,微微滲血。
然而蘇慕遮一邊啜著茶,一邊聽曲賞竹,對冰蟬的痛苦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冰蟬終於忍不住停下手:「公子……」
「我叫你停了嗎?」蘇慕遮皺眉,「不是你自己要唱曲給我聽的嗎?既然怕累,又出來討什麼嫌?」
冰蟬咬咬嘴唇,一聲不響,重又歸坐正身,再次彈撥起來,十個指尖都已裂開,每一個音符里都滲著一滴血。
蘇慕遮背著身子,良久,終於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別彈了,彈得那麼難聽。」
雪冰蟬如蒙大赦,停下手來,顧不得十指如刀割,只期盼地問:「公子的心情好點了嗎?」
蘇慕遮心裡微有所感,卻仍是刻薄地說:「聽你彈得這麼難聽,好得了嗎?」拂袖便去。
冰蟬身子微微一顫,這次,不禁是流血,連淚也流了下來。
「我不想回憶,我不想記起,如果記起過去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我寧願再喝一碗孟婆湯,把所有的一切再次忘記!」冰蟬痛苦地叫起來,同時忍不住彎下了身子,用雙手抱住頭。
「好好好,不要想不要想,要是記憶讓你這麼痛苦的話,那就忘記好了。」蘇牧連聲安慰著,心疼得無以復加。原來,愛一個人,就是如果她開心,你也會跟著一起開心;她痛苦,你會比她更加痛苦。
他終於明白了前世的雪冰蟬為他彈琴至十指滴血的心境。那樣深情忘我的愛,在前世,他怎麼竟會不懂得珍惜?罪孽啊,那樣深重的罪孽,要他今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不為過。可是,他怎麼忍心再連累冰蟬?
「蘇牧,抱緊我!」冰蟬痛楚地喊,痛得扭曲。
「蘇牧,抱緊我!」時間忽然就靜止了,天地無聲,他的眼淚緩緩地,緩緩地流了下來。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個機會,他等了她這麼久,想得她這樣深,現在,她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懷中,抱緊和失去,只在他一念之間。然而,如果一個男人,不能為她心愛的女人做任何事,除了傷心和痛苦之外,不能帶給她任何益處。他該怎麼做?
他能怎麼做?
——除卻離開。
只有離開!
面對冰蟬的眼淚與痛苦,蘇牧再一次下定離開的決心。
「我說過,我們在一起,只有痛苦,沒有快樂,你還是走吧。」
「你,你又……」冰蟬氣苦至極,卻頭疼得說不出話來。
蘇牧心痛如絞,他抱著她,努力地忍住奪眶欲出的眼淚。他不能哭,不能讓他看出他的不舍,他的感情,不能再給她一絲一毫的留情。他要讓她死心,讓她放棄,讓她再一次,徹徹底底地將他忘記。
傷害她,從而保護她。
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抱緊她,就像抱著自己的心,然後,推開。
他推開她。
推開她。
推開她!
他推開她,推開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至愛,自己的心!
她的眼淚留在他的心底,他的心,卻再也承擔不起她。
「冰蟬,我們緣盡了!」他冷漠地說,不再是今世隨和的蘇牧,而變成了前世無情的蘇慕遮,「我本來以為和你在一起會從此轉運,可是現在才發現於事無補,我們是不相關的兩個人。我決定和你分手,你還是走吧!」
「不!你說的不是真話,你是違心的!」雪冰蟬虛弱地抓住蘇牧,不知道在對他說話還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話。心是那樣地疼痛哦,猶如萬箭攢射。
然而蘇牧硬著心腸,在她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又撒了一把鹽:「冰蟬,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的記憶只到喝下忘情散為止,你知不知道,在前世,你是怎麼死的?」
冰蟬恐懼地睜大眼睛,求助地看著蘇牧,想求他不要說出來。她已經預感到那答案是多麼地殘酷而冰冷,想阻止,可是愈來愈烈的頭疼使她欲言又止。
而他已經冰冷地一字一句地說出答案:「是燒死的!蘇府起了一場大火,所有人都逃了出來,只有你,沒有知覺,沒有能力,我指揮家人忙著救火,保護財物,可是我忘了你,任由你被大火活活地燒死!」
「不!不!不……」冰蟬終於慘烈地痛呼出聲。太殘忍!太滅絕人性!太不堪承受!冰蟬仆倒在城樓上,整個人疼得蜷曲起來。
「如果你不想再一次引火燒身,不得好死,你就跟著來吧!」
蘇牧的心已經在滴血,他好想扶起她,抱緊她,一生一世都不鬆手。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再看她一眼,深深地,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把她的樣子牢牢烙印,然後掉轉身,離開!
他,蘇牧,拋下哭泣的愛人,大踏步地走了開去,再也不肯回頭。
「蘇牧……」冰蟬無力地叫,張開口,卻已經發不出聲音,她向蘇牧悽苦地伸出雙手,想抓緊他,然而心疼得使不出一點力氣來。
忘記,也許真的是最好的選擇,既然愛得如此痛苦,不如從此絕情棄愛。
她放棄地閉上眼淚,把臉朝向城牆,任淚水汩汩地流淌下來。在雪中。
就這樣,凍僵了一場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