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重逢
2024-10-06 00:32:39
作者: 西嶺雪
當雪冰蟬出現在蘇牧家門口時,蘇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怎麼可能?他夢中的公主,那天邊的女神,真的會降臨一個窮小子的家嗎?
「公子,我可以進去嗎?」雪冰蟬巧笑嫣然。
她叫他公子,一如前世。然而蘇牧卻清醒過來,明白地知道這是今世的雪經理,不是前生那個小丫環。因為,面前的雪冰蟬是這樣自信,磊落,巧笑嫣然,沒有半分悽苦彷徨。
他端給她一杯洛神紅茶,紅得像血。
「前世,你常常給我泡茶。」他說,如訴衷腸,如嘮家常。
而她絲毫不覺得突兀,自然而然地接口:「但你從來沒有誇過我的茶泡得好,你最多會夸一句好酒。」
「你最擅長煮的是青梅酒。有一次我和你聊起三國時,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
「我記得的。那天是滿月,我們在滴翠亭喝酒下棋說三國,把滴翠亭來比青梅亭,曹操感慨過『今天下之英雄,惟使君與操爾。』但是你卻只嘆獨孤無敵。」
「你說願意為我彈琴,我卻要邀你對奕。」
「每落一了,你就要喝一口酒,說你從來不曾醉過,一生都很清醒,但是今夜很想試試醉的滋味。」
「那你還記得那盤棋是誰贏了嗎?」
「當然是你,公子。」冰蟬溫柔地說,「公子所向披靡,從來都沒有輸過。」
蘇牧只覺得迴腸盪氣。
這一刻,已經分不清前世與今生,也分不清眼前的雪冰蟬,究竟是哪一世的雪冰蟬。
屋子裡仿佛起了一陣霧,他變成青衣長劍的古代武士,而她是束髮纏腰的落難公主。
時間和空間都完全混淆了。當感情的潮水淹沒了時間的海洋,千古也就在一念之間,隔了千秋萬代,物換星移,然而愛的誓言,何時有過不同?
蘇牧與雪冰蟬,同時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感情,那就是人間最珍貴的——愛!
曾經,雪冰蟬苦心孤詣地設法釀製新酒。
一心一意,千方百計,要造一種醇而不烈醉而不溺的新酒。
蘇慕遮好飲,但是從來沒有醉過。
也許,是因為他不敢醉。
也許,是因為他不會醉。
一個多疑的人是不可以讓自己喝醉的;
而一個無情的人想醉也很難。
這兩條,他都具備,且是箇中翹楚。
這樣的人,怎麼會醉?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很想醉一場,想嘗一嘗醉的滋味。
人,豈非都好奇於自己所不知道的領域?
所以,雪冰蟬想釀造一種酒,可以滿足公子醉一次的欲望,卻不會傷他的身。
試驗的時候,她忍不住想,人家說酒後吐真言,如果公子醉了,他會說些什麼呢?
公子技冠天下,卻時時抑鬱不樂,有時,她會嘗試走近他。
「公子,你的家人呢?」
「被仇家殺光了。」他面無表情,「我已經沒有親人。」
她的心立刻疼起來,脫口而出:「但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你?」他眯起眼,嘲弄地看著她。
她立刻覺出了自己的卑微。
卑微,並不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婢女,而是因為她愛上他。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會變得沒有地位,卑微,無助,自己輕視自己。
她低下頭,回到酒坊繼續試驗她的新酒。
也許,只有醉酒,可以讓她與他有一次平等的談話。
為了尋找一種最好的釀酒材料,她遠赴長白山天池,取寒冰化水,以為酒引。
然而,酒未成,身先死,他沒有來得及喝上她為他釀製的冰蟬酒,她卻已經先為他喝下了忘情散。而那些寒冰酒引,也在酒坊大火中夷為灰燼……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著一身白衣從我面前經過,我不由自主,跟著你走了整整一條街,可是你頭也沒有回一下。」
「我第一次見你,卻是在大廈的樓下,你吵著要見我,滿口裡嚷著什麼前世今生,說要給我講故事。記得,當時我還叫保安送你去警察局呢。」
「是呀,那次我和保安大打出手,卻仍然不能留住你。朝思暮想,什麼時候,我可以和你面對面,坐下來好好地做竟夕之談。」
「但是後來我想見你,願與你做竟夕之談的時候,你卻拒絕。竹葉青說你不願意見我,為什麼?」
「我前世負你太多,今生受再多的折磨也是應該的,我不想再借你轉運,寧可苦酒自斟。」
「但那都已經是前世的事情,雖然每次我回憶起來都覺得很痛苦,可是現在的你畢竟不同,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忘記過去,重新來過?」
「是呀,忘記可以帶給你平穩的生活,記憶卻只能使你痛苦。但是我們被命運詛咒,命中注定,只有你記起所有的事情,並且心甘情願地寬恕,我才能真正解脫咒語。」
這是兩個失散了太久的情人,走過茫茫的時間的荒野,終於又走在一起,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舊要敘。
他們從前世談到今生,從初識談到相思,沒有絲毫的陌生,沒有半分的遮掩,仿佛兩個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的靈魂,肝膽相照。
天亮時,他們已經像一對熱戀了很久的情侶,心心相印。
那天以後,蘇牧開始正式約會雪冰蟬。
有著那麼深厚的歷史做積澱,他們的愛幾乎不需要經過任何的追求與期待,就直接進入了最深沉的苦澀期。
然而愛得越深,就越痛苦。
因為記憶。
那些記憶,往往發生在最快樂的時候。
有人說所有的愛情都會經歷痛苦,然而世上可有一對情侶,會像他們這樣,每當情投意合之際,記憶就會不請自來,讓剛才還沉浸在愛情甜蜜里的心境在剎那間變得苦澀晦暗,痛不欲生?
風花雪月不一定是柔美浪漫,靈犀相通也不代表心心相印,執手相望之際,最深沉的愛情和最痛苦的記憶,便一同復活了……
除了愛,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一個人放棄所有的自尊與自由,甘願為人作婢,無怨無悔?
雪冰蟬在蘇府雖然自謙為仆,上上下下卻都知道主子許了她自由身,並不敢拿她當下人看待,腳前腳後只趕著叫「雪姑娘」,大事小情只向她問主意,當她是半個主子,或者管家。而蘇慕遮面前,也只有她可以平起平坐,同桌共飲。
但是冰蟬從不拿腔作勢,居功自傲,總是待人謙恭,事事親力親為。尋常小菜,只要經了她手,便有一番不同滋味;蘇慕遮早晨必飲的一杯蓮子茶,也只有雪冰蟬泡製的最為可口,苦而不澀,香而不膩。
漸漸地,連蘇慕遮都習慣了她的服侍,片刻不在身邊,就要差人去找來。但是同時,她的過分順從又讓他不知珍惜,而只她是一件府中擺設,仿佛她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一日楚地首富楚半山帶女兒來府上做客,一住半月,言語間,流露出要結親的意思。蘇慕遮雖未答應,卻也沒有明白拒絕。
楚家大小姐楚玉環,相貌美艷,而生性潑辣,一早已揚言非賭林第一高手不嫁。她看中了蘇慕遮,可是蘇慕遮對她卻只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軟硬不吃,聲色不動,竟是滑不溜手。
潑辣的人處事向來有個原則,就是如果事情不合己意,必然不會認為原因出在自己身上,而一定要遷怒於人,她的遷怒對象就是——雪冰蟬。
雪冰蟬的美麗,雪冰蟬的高貴,雪冰蟬在蘇府的地位超然,深得人心,在在都讓她覺得礙眼又刺心。
「她在你府上出入隨意,舉止無禮,哪裡像個丫頭?」她向蘇慕遮饒舌,「看她那身打扮,終年一件白袍子,跟穿孝似的,你也不嫌忌諱。跟她說話,帶搭不理,死眉瞪眼的,木頭都比她多口活氣兒。不過仗著略有幾分姿色,就把自己當天女下凡了。」
蘇慕遮只是淡然:「是嗎?」
「怎麼不是?而且沒有禮貌,架子大得不得了。支使她端杯茶來,她冷著臉不情不願的,連蹲禮都不知道敬,我那天散步,想去酒坊轉轉,她居然守在門口不叫下人給我開門,還說什麼酒坊重地不可參觀。倒好像她才是小姐,我倒是僕人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個丫頭,這樣沒上沒下的,你也不好好管教一下。」
「那麼,就交給你幫我調教調教可好?」蘇慕遮輕佻地調侃,一副浪子相。
楚玉環再潑辣也畢竟是女兒家,不禁紅了臉:「我又不是蘇府女主人,有什麼資格調教丫頭?」
但是背轉身,她卻當真端起女主人的款兒來,命冰蟬當夜抱枕褥到她的屋中服侍。
冰蟬傲然不從,淡淡說:「我雖然是我們家公子的侍女,卻不是別人的丫頭。楚小姐,恕不奉陪!」
「回來!」楚玉環惱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侍女,可不是仕女,端什么小姐架子?」
「謝謝楚小姐指教。」冰蟬回過頭,平靜地看著她,「楚小姐還有什麼事嗎?或者,我替您把您的丫頭找來?」
她那一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激怒了楚玉環,一個被激怒的人往往會口不擇言,說出心底里最深的秘密。
「如果我嫁給了你家公子呢?難道你不要叫我一聲夫人?」楚玉環兇悍地問,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但有什麼所謂,對方只是一個丫頭罷了。在丫頭面前,何必謹慎?
「就算你做了蘇府女主人,你也只是蘇公子的夫人,不是我的主人。」雪冰蟬冷淡地說,「何況,也要等你做到之後再說吧。」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楚大小姐大怒,「我如果不讓蘇慕遮罰你,我就不姓楚。」
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演繹的,蘇慕遮叫來了雪冰蟬:「立刻去給楚小姐跪下,向她道歉。」
「我不會去的。」冰蟬搖頭,這是她對公子的第一次忤逆。「我不是楚家的丫頭,為什麼要跪她?」
蘇慕遮意外之餘,倒真地有些興致起來,逼近一步:「你真的不跪?」
「不跪!」 雪冰蟬天性中的高貴發作了,她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昂起頭,凜然地說:「除了天地與公子,我不會跪任何人!」
「那卻是為什麼?」蘇慕遮嘲弄地看著雪冰蟬,口吻輕慢:「如果我娶了楚玉環為妻,她和我就是兩位一體,你尊重她,也就是尊重我。你可以跪我,為什麼不能跪她?」
雪冰蟬被刺痛了。公子有一天會結婚,會娶妻,他的妻子將成為她的女主人,對她頤指氣使,欺凌她,甚至攆走她。那一天近在眉睫,她將失去她的公子,再不能跟隨在他身邊。
她抬起頭,看著蘇慕遮,不說話。灞橋梅林一戰,她跟定了他,放棄他許她的自由,寧可入府為仆,甚至做得比所有的僕人加起來為他做的都多。可是他不領情,他擁有了她的自由,便隨時準備將它像禮物一樣送給別人,讓別人分享他對她的特權。在杭州迷園是這樣,回到靜翠湖還是這樣。何其殘忍?
而這殘忍在繼續,蘇慕遮嘲諷的笑像一柄劍一下下地切割著她的心,他哂笑著,仿佛在說一個多麼可笑的笑話,「你既不是丫頭,卻又死乞白賴地跟著我,算什麼?莫非,你愛上了我?」
「是。」雪冰蟬忽然清脆地回答,完全豁出去。「只有愛,會讓我如此卑微,沒有地位,沒有自我。」
「你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沒想到,蘇慕遮竟這樣評價,「楚玉環說你沒上沒下,不主不仆。我也覺得不方便再留你,你走吧。」
「你真的要我走?」
「要麼離開蘇府,要麼去給楚玉環跪下,這兩樣,你選哪樣?」他折磨她,並以折磨她為樂,就像貓玩老鼠。「帶著你的枕頭,滾到楚玉環的屋子裡去,她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如果做不到,也不用再來見我了。」
「公子,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雪冰蟬終於流淚,她看著蘇慕遮,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表白,也惟一的一次怨憤:「我一生中,唯一的錯,只不過是愛上了你。就因為我愛你,你便可以任意羞辱我,輕薄我,踐踏我!愛你,是這麼不可饒恕的錯嗎?」
雪冰蟬在夢中輾轉反側。
以前,她只要睡著,就像是一隻沒有變成蝴蝶的蛹,異常酣熟。
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每晚蠢蠢欲動,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斷地抖動她長長的睫毛,仿佛蝴蝶撲著它的翅膀,哪怕再細微的聲響也能將她驚醒,而她一旦醒來,眼睛中立刻流露出不安與悸動,甚至不需要經歷那個從朦朧到清醒的過程。
她幾乎就是為了災難而準備著,時刻憂慮並等待它的降臨。
而那個災難,就是蘇牧,以及她的關於他的記憶。
記憶自喝下忘情散之後中斷,變得空白。
忘情散。是因為那樣的絕境,才逼使她不得不孤注一擲,以喝下忘情散出賣靈魂為代價留在他的身邊。
後來呢?
她再一次問自己,後來呢?變成「武媒」後的自己是怎樣的結局?她終於留在公子身邊了,但是公子如何待她?他娶了楚玉環沒有?
雪冰蟬坐起來,把臉埋在手心裡,接了滿手的淚。
她已經接連幾個晚上沒有好睡了,連龍涎香都於事無補。每到深夜,前世的記憶就會老馬識途般尋來,驅入她的夢,令她痛楚不堪,輾轉難眠。
她越來越害怕那些突如其來的苦難記憶。
隨著她的記憶漸漸復甦,她的痛苦也越來越深重,每想起一點往事,都會令她的痛楚加重一分。誰會願意生活在舊日的災難里?
如果相愛就意味著重複痛苦回憶,那麼這一段感情,可還值得祝福?
她不住地對自己說:那是前世,是過去,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蘇牧無關!
但是有什麼用呢?前世也罷,今生也罷,雪冰蟬還是雪冰蟬,她們擁有同一顆心,也就擁有同樣的愛與痛楚!她渴望見到蘇牧,希望分分秒秒與他在一起;但是又害怕見到他,再次想起那些不開心的往事。
記憶如影隨形,讓愛人的心飽受折磨。
窗外仿佛是起風了,有隱隱的聲響,如泣如訴。月光透過窗紗鋪了一地,宛如秋霜,透著一股寒意,照著她輾轉反側——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是她前生最喜歡的詞。後來,那滴相思淚化作了蘇牧的心。
「蘇牧,蘇牧。」她沉吟著,不知是甜蜜還是悲傷。蘇牧的名字,像一柄帶刺的劍,在她的心裡翻絞,每念起一次,疼痛便加重一分。她的心,已是千瘡百孔,傷痕累累。
什麼叫刻骨銘心?什麼叫生不如死?原來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