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三宗謀殺

2024-10-06 00:27:34 作者: 西嶺雪

  又是死地。

  這已是近來第幾次參加葬禮?小宛看著骨灰寄放處層層疊疊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隻盒子,每一隻盒子裡是一個人的骸骨。原來一個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個盒子那麼大。

  忽然覺得生命是這樣地無謂。

  如果死後不能變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後仍然擁有記憶,可以讓若梅英一樣,成為一隻仍然有情有義有思想的鬼。那樣,才不負來這世界走一遭。身體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滅,不然,生前那麼多的傷心疼痛又所為何來?

  她環顧四周,看到許多或濃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鬼魂——不是每個靈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樣鮮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樣。

  鬼魂們用憂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在喁喁訴說,聲音太多了,疊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縷信息,不禁嘆息:「不要再拜託我了,我已經自顧不暇,不能再幫你們達成心愿了。不要再找我了。」

  在張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見到了張太太,張朝天太太。

  張太太雍容端莊,並沒有因為喪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舉止間反而有一種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難得做主角的那種得意。

  

  這種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成績就是可以成為某人的附屬,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禮和至親的葬禮上才有做主角的機會吧。如果可能,她情願嫁無數次,再親手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戲劇性。

  許是為了若梅英,小宛對這位張太太有難言的敵意與輕視。可是有些事,必須問她才知道。

  好在,張太太很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前提是,那個「別人」是記者。

  如果不是張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難約到張太太。

  「張先生的一生,是很偉大也很傳奇的,他可是位老革命了。」她用一種答記者問的口吻來做開場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著小宛,但是眼風帶著張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張太太所以願意出面,其實給的是記者面子。

  「張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革命了,還是做『潛伏』工作的地下黨,表面身份是小服記者。你們看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個妻子,是個農民,在鄉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來,若梅英非但不是張朝天最後一個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個。難怪他一再推諉,難怪他踟躕於感情,原來不只因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連累若梅英,還因為他並非自由身。若梅英與他,自始至終都是無緣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種錯誤,從來也沒有對過。

  「解放前夕,張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牢,受盡拷打折磨,但是他寧死不屈,誓與敵人做鬥爭……」張太太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答記者問,訓練有素,遣詞熟練。

  張之也忍不住打斷她:「那什麼時候釋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裡?」

  「解放後就放了唄。他前妻已經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後,張先生為政府工作,任勞任怨,嘔心瀝血,雖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仍然不改初衷,對黨和國家一片忠心……」

  張之也再一次打斷:「那你們呢?什麼時候結的婚?」

  「1978年。」這回張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聲,1978年,「文革」結束,張朝天官復原職,正是春風得意的好時候,倒讓這張太太撿個現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張朝天總算是在梅英死後十年才娶的現任張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線索卻再一次斷了。

  一走出墓園的範圍,小宛立刻覺得身上一松,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

  張之也了解地看著她:「剛才在『那裡』,是不是又看到了很多不想看見的人事?」

  小宛點點頭,答非所問:「還是沒問出來。」

  她的話有些沒頭沒腦,但是張之也卻聽懂了,安慰著:「別急,我們慢慢來,會找到答案的。」

  小宛點點頭,有些唏噓,她和之也,這一點默契還是有的。

  她想到的,張之也分明也想到了,感慨地說:「那一天,我們也是從這裡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鐵站……」

  那一天,是為胡伯送葬,小宛在極度恐懼中問張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著她出去,走在陽光中,擁抱著她,吻了她……

  如今墓園依舊,陽光依然,相愛的人的心,卻已經遠了。

  小宛低下頭,心中嘆息,卻努力岔開話題:「我沒想到,張朝天在認識梅英的時候竟然已婚……」

  「別這麼不公平。」張之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還是替張朝天辯駁,「也許張朝天不是你想像的那樣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愛上梅英,卻一直進退兩難,不是因為有了婚姻做障礙,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對梅英的一種尊重。」

  小宛看著張之也,不明白他的話。

  之也嘆息,繼續說:「那時代的男人,三妻四妾多得是,而且,對一個戲子來說,與人做妾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犧牲,張朝天所以不肯輕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對她太尊重,視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給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非正室的身份。」

  小宛皺眉,不自信地說:「是這樣嗎?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麼呢?她又說不上來了。

  「這不是道理,是感受。」張之也一字一句,「拒絕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可能會比那個人更受傷。」

  小宛一呆。同樣的話,阿陶也曾經說過。

  張之也誤會了小宛的遲疑,鼓足勇氣問:「小宛,我們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著他,很快地說,「我愛上了別人。」

  「別人?」張之也愣住了,「這麼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給嚇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陣海浪湧上來,一波又一波,是的,她愛上了別人,那個人,叫阿陶。

  是的,她愛的是阿陶,從地鐵站口的初遇開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現在,她一直愛著他!

  中間她曾真誠地愛過張之也,可是一旦受傷也就立刻斬斷,所以再見面時才可以風清雲淡做朋友;而對阿陶卻不可以,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即使他一言不發離開她那麼多年,她也沒有怨恨過他,而且一旦重逢,中間的三年就像不曾存在過一樣,她仍然會像當年在地鐵站口一樣對他一見鍾情!

  她愛阿陶!她一定要當面對阿陶說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錯過他!

  「小宛,你去哪裡?」張之也在身後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經遠了:「老地方!」

  曾經,她約張之也在「老地方」見面,而他失約了。

  只為,那並不是她與之也的老地方,而是與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鐵站口的每個台階上,都寫著一句話:小宛愛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只有用這種方法來告訴他自己的愛。她知道他一定會看到的,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自己呢?

  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又怎樣才能知道,自己最愛的或者最適合的是哪一個?

  有時候,當我們嘴裡說著我愛你的時候,心底里藏著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竇未開。

  也許一生就這樣錯過了。

  但是只要有機會表白,有機會遇到,即使沒有結局,一生中能夠真正清醒地愛一次,無悔地愛過一個值得的人,就已經是幸運了。

  小宛決定再也不要錯過真愛,再也不要等待命運。這一次,她要主動地迎上去,迎面抓住自己的真愛。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鐵站口等阿陶。

  守株待兔,一個古老的童話,生命中不可重複的偶遇。農夫所以會守株待兔,是不是因為他愛上了那隻兔子?

  小宛想,農夫不是傻,只是痴心。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總比無所等待來得充實。

  正如同刻舟求劍,也許求的不是劍,而是對劍的記憶;買櫝還珠,也並不是不識好歹,是我心自有執著。還有緣木求魚,剖腹藏珠,畫地為牢……

  在別人看來的傻,也許是當事人最清醒的真。

  有多少人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如果不是和阿陶重逢,如果沒有對阿陶的等待與渴望,小宛也許永遠都看不清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更不知道是否有定力來把持自己,拒絕張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經,她問張之也:「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很深地愛上,但是明知道這愛會帶給你痛苦,你會怎麼做?

  張之也答:「我不會愛上那樣的人。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痛苦。」

  記得當時,她說:「我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錯了。無論阿陶是不是喜歡自己,她已經決定愛他,永不後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裡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樣,又一次忽然間就從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電話鈴響,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說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尋找阿陶的笑臉。

  然而總是落空。來找她的人,一個又一個,都不是阿陶。

  而薇薇恩卻再一次不期而至。

  又是一個雨天。

  小宛正在服裝間熨衣裳,門外雷聲一陣追著一陣,薇薇恩來了。

  那麼大的雨,那麼響的雷,都絲毫無損她靚麗濃艷的化妝,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點,薇薇恩渾身上下乾爽整潔,一絲不苟。

  她左右打量著小宛的工作室,誇張地笑:「原來戲服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也對京劇挺感光趣。我爸喜歡看,整天帶我到處追著演出團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對老戲迷,湊在一起,沒三句話就唱起來,什麼《紅燈記》啊,《智取威虎山》啊,我和之也小時候,也成天對戲詞兒玩呢。」說著偷眼看小宛,見她淡如春風地只是忙著噴水熨衣,便上前撫摸一下戲服的繡花,嘖嘖稱讚,「這些繡花可真精緻,做這樣一件衣裳挺費勁的吧?」

  小宛微笑:「現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戲裝廠家可以批量購買,以前的戲裝才講究,一針一線都要找專人縫製。像這件水田紋坎肩,一件簡單的尼姑衣,也不繡什麼紋樣,現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樣子,機器一跑就是幾十件,統一服飾,很快很簡單;可是擱在以前,一次只做一兩件,要量體裁衣,單是這種水田紋由深藍、天藍、白色三種綢料拼接,就要計算好怎麼樣下剪最省料子,又要憑手工嚴格地按照水田紋切出紋線,然後一塊一塊地拼縫,一件衣裳,怎麼也要做兩三天……」

  「我和張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說,「這次是真的,最後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頓,仍然不緊不慢地熨著衣裳,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這件水田紋坎肩,是《玉簪記》里陳妙常唱的行頭,上戲的時候,外面繫上絲絛,裡面襯著『馬面』百摺裙,裙子上有繡花,通常是蓮花紋,符合出家人的身份,同時也點染些顏色,也有的戲裡,會在絲絛上做文章,顏色很亮很鮮艷,一點春機,就露在這裡了,表現妙齡女尼的思春心情。」

  薇薇恩惱怒地打斷:「不要再說你的水田紋了,我在同你說張之也,我們分手了!」

  小宛抬起頭,帶一點點被動,好像不得已而問:「為什麼?」

  「因為沒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愛情不過是兩種結局,沒在一起就分手,有什麼稀奇?」

  「我不是問你們為什麼分開。」小宛淡淡地笑,「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專程來告訴我。」

  「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通知……」薇薇恩倒是很坦白,接著問,「能吸菸嗎?」

  「不能。」小宛抱歉地回答,「這是服裝間,既怕易燃物,也怕染了煙味。」

  但是薇薇恩不等小宛回答,已經顧自點燃一支煙用力吸起來。

  小宛只得隨手拿起噴壺對著空氣噴了幾下,用水汽壓住煙味。

  但是這動作看在薇薇恩眼裡,卻覺得是一種冒犯,仿佛小宛噴的是殺蟲劑,而她是那隻不速之蟲。她惡狠狠地吸了幾口,徐徐吐出一個煙圈,說:「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會做愛,很瘋狂……」

  小宛恍若未聞,將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掛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澀地吸著煙,苦澀地向一個最不該傾訴心事的人傾訴著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緊迫,像野獸。開始我是高興的,後來就明白他在發泄。他心裡很後悔很煩躁,害怕面對。他和我之間,已經只剩下做愛——不,是只剩下『做』,沒有『愛』。愛是留給你的。」

  小宛換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過熨斗繼續工作。

  薇薇恩煩躁起來:「你不說句話嗎?」

  小宛抬頭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這一件絲綢上打補丁的,叫『富貴衣』,卻是給寒士乞丐穿的,一則為好看,二來也是暗示『莫欺少年窮』的意思,穿這衣裳的窮書生在戲末多半會飛黃騰達;這一件叫『小飯單』,與『大飯單』相對應,專用於平民家的少女,比如《拾玉鐲》里的孫玉姣……」

  「我不是讓你說這些。」薇薇恩惱火起來,「水小宛,我在同你討論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對不對?」小宛終於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靜如水,「我很自私,只對我自己的事情感興趣。我不想同你討論你的男朋友,也沒有意見給你。如果你想了解戲裝,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見鬼的戲裝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報復我?你報復我打電話騷擾你?報復我搶走你男朋友,所以存心用這些戲裝來氣我,對不對?」

  「不對。」小宛環顧四周,低低地說,「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些戲服,它們是我的愛好、興趣、工作、事業、心情寄託。我高興的時候,它們也特別鮮亮水靈;我不高興的時候,它們會陪著我一起沉默,它們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緒,有性格,它們雖然不會說話,卻懂得安慰,在同張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們讓我覺得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可以支撐我走下去,張之也,並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後一步,重新上下打量著水小宛,這是小宛第一次認真地提到張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靜,如此真誠。在那琳琅滿目的戲裝的擁圍下,特立獨行的水小宛,恍若一個彩色的精靈,聰明剔透,而照眼生輝。

  薇薇恩嘆息了:「我那麼辛苦地把張之也從你手裡搶過來,你卻告訴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聲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張之也。」

  「我在乎。」小宛卻依然平靜,「我的確曾經很在乎他,曾經把對他的愛看得高於一切,在失去他的愛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連生命都失去了意義,還差點做了傻事。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愛他。」她看著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說一次:「我和張之也,不會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遠不會重合。而她和張之也,已經錯過了那個交叉點,以後的路,只能越來越遠了。

  「原來,最在乎他的那個人是我。」薇薇恩嗆咳地笑起來,眼光漸漸幽深,嘆息說,「年輕的時候,我說過一句很自私的話:當我回頭的時候,看還有誰會站在那裡等我。有那麼一天,便一天都是縱性的。然而到了現在,我已經不敢回頭,怕空空的,只有荒涼。」

  小宛微微驚訝,專注地看著薇薇恩,看她削薄俊俏塗著酒紅色唇膏的嘴唇在臉的下半部上下翻飛,藍色煙薰妝掩映下的雙眼格外深沉魅惑,如海水幽藍。

  小宛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有魅力的女子。她的美麗中有一股妖氣,是致命的吸引力,即使面對自己這個同性的敵人,也依然震撼,更何況於男人。也許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淺薄,鄙俗,她有她的聰明與眼光,只是太功利一些罷了。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動的女子。

  可惜,她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

  「為什麼現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終於問,「在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嗎?你那麼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電話又是扮鬼哭哭啼啼又追到上海做戲逼走我,我以為你愛他很深。難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沒多少真。」薇薇恩把菸頭扔在地下,踩滅,自嘲地笑。「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里,連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戀愛,華麗的傷感,一切都是戲。」

  她停下來,望住水小宛,這個比自己小了五六歲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里,心如止水。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可以像童話一樣地生存。我打電話,恐嚇你,騷擾你,不是因為我有多愛張之也,我就算真愛一個人,也不會那樣辛苦。我哭著給你打電話,讓你離開他,故弄玄虛地嚇你,戲弄你,就是想打亂你的生活,看不得你活得那麼平靜,那麼從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搖頭,「我並不平靜,也不從容。對於愛情遊戲,我太幼稚無能了。我懂得分辨戲服中什麼是大飯單與小飯單,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帥點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與女人,喜歡與愛情,情與欲,真與假,我甚至不能夠了解之也是不是真的愛過我。你導演了那幕午夜凶鈴,又在上海賓館裡當著我的面同他親熱,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想死……我很慶幸現在仍然能站在這裡同你說話,被你誇獎一聲從容。可是,從容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愛情的失敗。在這場三角戲裡,你才是成功者。」

  「沒有,我並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連連地搖著頭,兩個女孩子,好像在爭著比誰更失敗。

  薇薇恩,這個爭強好勝到了不擇手段的女魔頭,此刻變得無比軟弱,她無助地望著這個曾經被自己視為掌中鼠的水小宛,苦惱地傾訴:「我本來以為,無論什麼時候回頭,之也總是會在的。他以前也離開過我,交過別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會回到我身邊。都說女人最不容易忘記初戀,其實男人才更加在乎。因為他在乎他自己的過去,在乎他真心愛過的女人,不願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護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遠都是他的鄰家小妹,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可是這一次,他離開了我,不肯再回來,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經回到你身邊了嗎?」小宛越發不明白,「你們不是已經和好了?」

  「可他並不是心甘情願回到我身邊的。」薇薇恩眯起眼睛,重新拿起煙盒來,可是想了想,到底還是放下了,同時放下的還有驕傲與自得。「那天,我跟父親一起來找他,陪他的父母一起去看戲,我說想重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竟然拒絕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絕我!他說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想要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戀愛,他說不想對不起你。我簡直要笑死了,這竟然是張之也說的話!他竟然有膽這樣對我說話!所以我想,不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他回頭——我做到了,可是,他已經不再是張之也,他成了廢人。」

  「廢人……」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還沒跟他上過床,是不是?」笑聲越來越響,近於失態,「張之也那麼衝動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裝君子,真不容易。就沖這個,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頭,想起海藍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張之也面前,而他揚長而去。

  現在,她真的有點懂得阿陶的話了,張之也的拒絕,未嘗不是一種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著與她同樣強烈的痛與自責。甚至,他可能比她更掙扎。

  「之也他,現在過得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繼續不顧一切地狂笑著,笑出眼淚,「他成了一個廢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擺到他面前,他也無能為力了。剛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愛,瘋狂地做,可是後來就不行了,怎麼都不行,我用盡辦法,求他,逗他,為他什麼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還是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現在只能永遠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誰掐住了脖子一樣,用手捂著嘴,驚恐地望向門口。

  小宛回頭,看到雨中站著黑衣黑傘的趙嬤嬤,灰白的髮辮,青白的臉,像只鬼。

  趙嬤嬤走進來,表情陰冷,聲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連連後退,遲疑地問:「你是人是鬼?」

  「我現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趙嬤嬤答,忽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比薇薇恩剛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張揚嘶啞,花白的辮髮隨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聲,再也忍不住,奪門而逃。

  小宛望著趙嬤嬤:「誰?您說誰死了?」

  「村長,村長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長?什麼村長?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

  「你找到誰,誰就會很快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樣子,和張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趙嬤嬤步步逼近,陰惻惻地問:「說吧,什麼時候輪到我?我不怕。」

  「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認識什麼村長,也沒去找過他。」

  「那個記者去過。」趙嬤嬤忽然尖叫起來,「他去調查我的底細。」

  「張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過那個村長,問過我的事,他剛走,村長就死了。你找誰,誰就會死,我知道的。告訴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報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報仇?什麼仇?」小宛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村長,是你的朋友?你懷疑他的死同張之也有關?你要替他報仇?」

  「我替他報仇?」趙嬤嬤忽然又一次大笑起來,笑聲悽厲嘶啞,比哭還難聽,笑著笑著,就真變成了哭。「我替他報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著醒著都想著要找他報仇,可是沒本事。現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樣,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興,我高興,我現在心滿意足了……」趙嬤嬤的聲音已經笑得唭啞了,發出磨刀般的聲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麼死的嗎?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你知道?」小宛大驚,「你上次不是說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我害怕,我怕我說出來,就沒命了。太慘了,太慘了。那天太廟大燒衣,接著鬧武鬥,分成兩派,互相開火,亂成一團,若梅英被胡伯那一夥搶了去,關起來,關在一個小樓里,樓很高,派人把守著,有武器,不許人上去,再後來,就出事兒了,她死得很慘,很慘。我眼睜睜看著她從樓上跳下來的,看著她摔得血肉模糊,就像一個破娃娃一樣,那樣子太慘了,我怕極了,怕得發噩夢,所以才要離開北京,可是沒想到……」

  「那現在為什麼又要告訴我了呢?」

  「因為我的仇已經報了,我不再在乎生死,我只求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輪到我,什麼時候……」

  「不會的。」小宛悲哀地看著趙嬤嬤,「梅英不會害你,她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她會,她當然會。我斗過她,打過她,她看著我,我掄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臉,她的眼睛,那麼美,她看著我……」

  「趙嬤嬤,梅英真的不會害你的,因為她……」小宛猶豫了再猶豫,然而最終,她決定還是讓一切水落石出。「她,她是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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