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宗謀殺
2024-10-06 00:27:30
作者: 西嶺雪
戀愛時,時間會變得很慢,朝陽一點一點掙出海面,樹葉被風吹著柔聲細語,大雁從天空緩緩飛過,雲間依稀留下人字影子,圓圓的碧荷葉平平地鋪滿整個池塘,新出的荷花箭上立著蜻蜓,花朵從春天開到冬天,月亮在黑夜凝望如含情脈脈……戀愛中,每一分鐘每個細節每段影像都可以記得很真很真。
所以戀人們才會發明「天荒地老」這種詞,說出「海枯石爛」這樣的話——他們真是相信自己的愛能夠就此定格、刻進永恆的。
但是事實上不可以,縱然他送的玫瑰被製成了乾花,她采的蝴蝶被做成了標本甚至化石,也仍然不可以。
秒針走得再快也周而復始,時針走得再慢也還是要過去,最好的時光,最美的愛情,只存在於記憶里,或者消逝在風中。
是五月,花飛似雪,風一吹,就成了夢。
她倚在樹下,欲語還休,頭低得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終卻還是猛抬頭,勇敢地說出來:「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短截果斷的四個字,無啻晴天霹靂。
示愛如賭。誰先翻了底牌,誰就成了賭徒,孤注一擲。要麼雙贏通殺,要麼傾家蕩產。
她幾乎從說出口就後悔了,卻倔犟地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漸漸噙了淚。
而他,早已一敗塗地。
張朝天長長嘆息,抬起頭說:「若梅英?不記得了。」
「不記得?!」小宛大驚,帶著一絲憤怒,「你竟不記得?!」
張朝天別轉頭,不說話。
這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風度仍是好的,歲月滄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瀟灑,雖然不再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卻仍有一種貴氣,與人說話時,不經意間帶著種降尊紆貴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無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來敬果盤,她比張朝天要年輕至少二十歲,看來是續弦,滿面春風,不語先笑:「張先生年齡大了,不能談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請你體諒哦。」
她管丈夫叫「張先生」,滿臉雞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頭看著她,不明白這樣淺薄庸俗的一個女人,憑什麼可以代替若梅英成為他生命中的女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記憶。她盯緊他,一字一句地再問:「你,真的,不記得,若梅英?」
張朝天被迫抬起頭來,看著這純淨如水的女孩子,猜測著她同梅英的關係。許久,仍然說:「不記得了,太遠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誰記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當她為他的負約傷心,流淚,自我犧牲,直至墜樓慘死,遊魂人間,他竟然,忘記她!
世上沒有一種背叛可以比忘記更殘忍,更徹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頃刻間滄桑了十年。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
原來,那樣傾心刻骨的愛也可以被忘記。
當戀人們說著山盟海誓的時候,總以為這誓言是會實現的,所有的災難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可是,有一種最強大的勢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熱戀時常常忽視的,然而它卻是最不容忽視,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礙——那就是時間。
時間磨輪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與深仇大恨,無論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還是不共戴天的曠世情仇,都可以在時間的砂輪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惟有若梅英,這個不願還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時間的砥磨,窮天極地地尋找前世情仇,牢記住一段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一雙眸子晶光閃亮,執著地,要替若梅英問個答案:「張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那年七月十四,鬼節,『群英薈』全台鬼戲。可是,若梅英約了你在鬼節前夜私奔,在興隆旅館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卻失約,為什麼?」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樂意了,出出進進地假裝端茶遞水,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小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雙目炯炯地看著張朝天,不問出一個究竟來誓不罷休。
他負了若梅英。
正如張之也負了自己。
這個答案,不只為了若梅英問,同時也是為自己,為天下所有痴情虛擲的傷心女子討一個公道。
「若梅英為了你,生不安枕,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著要問你一句話。你總得給她一個答案——為什麼會失約?為什麼要騙她?」
她堅持著,一反常態。上海之行改變了她,她不再是那個溫婉羞澀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討孽債的復仇女神。
「太廟大燒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後唯一的一次見到你,也是最後一次見你。我不相信你會忘記!林菊英老奶奶,不相關的人,隔了四十多年還記得,提起來就痛哭流淚,你怎麼會不記得?」
小宛接下去:「若梅英就是在那次見面後跳的樓,他們說,梅英跳樓的時候,你也在現場,你沒有看到她,聽到她嗎?她喊著你的名字,說要問你一句話,從十三樓上跳下來,就死在你的腳下,你會不記得?」
張朝天一窒,猛地閉上眼睛,閉眼的瞬間,水小宛似乎看到有淚光在閃。
是淚麼?
然而她的淚已經先他流下來,聲音哽咽:「她為了你,從人到鬼,從生到死,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因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問你一句話。而你,你怎麼能忘?」
他睜開眼,神情淡定,良久,說:「不,真的不記得了。」
小宛的臉垮下去,心裡忽然變得很灰很灰,眼神在瞬間變得黯淡,仿佛經了一場大戰,或是一場大病。
她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陰沉的天,默默說:梅英,你愛錯人了。
下樓的時候,水小宛遇到張之也。
他說:「好久不見。」
她也說:「好久不見。」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無可逆轉,過去是真的結束了。
兩個不再相愛的舊情人相遇,最可怕的不是仇恨,而是平淡。她甚至不需要躲避他,不假裝陌生或冷淡,而只當他是普通熟人。
可是,他還是想替她做一件事。
或者說,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話的答案——這同時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所以,他與她不約而同,先後來到知情人的門前。
然而小宛說:「不必再問了,他說他不記得。」
「不記得?」
「恨比愛長久。胡瘸子對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張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梅英如果嫁給了張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轉世,也會什麼都不記得了。」
記住,是因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個死亡的「亡」。
因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張之也有些唏噓,張朝天辜負了若梅英,被她記了一輩子還不夠,做鬼還要糾纏不休。而薇薇恩負了他,他又負了水小宛,卻清楚地知道,將來他們誰也不會記得誰。一旦分開,記憶立刻被刪除清空,根本無須心死,因為壓根兒無心。即使要記,也只記得自己的話。
他嘆息,低低地說:「我剛去過廣東回來。」
「採訪?」她同他一前一後走下樓,對他的行蹤已經並不關心,只是出於禮貌才會回應。
「是,採訪,去了觀音堂,見到了那些碩果僅存的自梳女。」
她在樓門洞口停下來,抬起頭,看到幾隻灰背鴿子從天空中掠過。
是的,他不久前曾說過,要去廣東好好做一則有關自梳女的紀實採訪的。原來,中間只隔了這麼短的時間嗎?想起來卻是恍如隔世。
「我還去了趙自和下鄉的村子……」
「會計嬤嬤?」她打起精神來,「你聽到些什麼?」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願意知道。」張之也支吾,「小宛,我們………」
「我們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小宛打斷他。
張之也的臉忽然僵住,雖然這個答案是他早已預料到的,可是真正面臨的時候,還是令他有種徹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後仍然記著張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經決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記。
他覺得身體裡有樣什麼東西,忽然地折裂了。
張朝天在窗戶里看著水小宛和張之也並肩走遠。
一對璧人。他想,和當年的自己與梅英一樣。只是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比自己幸運。
水小宛的到訪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
那個小宛,眉目神情像極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討答案來的。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她讓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確忘記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愛情的,不是貧窮,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總是些不尷不尬的際遇,不知道怎麼就結了婚,不知道怎麼就做了人家父親,從沒有給過妻兒足夠的幸福與快樂,可是因為失望太多,也就漸漸不懂得抱怨。過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鄰居有人升遷有人撞車,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許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柴米油鹽,為一點點小事吵架,可是大禍來臨時反而坦然,動不動就嚷著要離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馬上熱心解勸,並且現身說法儼然恩愛夫妻……起初還波瀾壯闊過,一忽兒解放,一忽兒下放,一忽兒平反,一忽兒反聘,升了高幹沒感到多高興,死了老婆也並不覺得多難過,從來都不是個幸福的人,也並不覺得比別人特別不幸——家家不都是這麼過的嗎?得過且過,大輩子轉眼就過完了。
臨了兒,卻忽然想起自己原來也曾經年輕過,快樂過,真愛過……
不如不想起。
想起這一切的時候,重溫這一切的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候了。
張朝天死得很平靜,死在滿足和回憶里,死在新一輪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時候,終於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痛痛快快真真正正的心滿意足。
他又見到她了,那絕色的女子。
她沒有著戲裝,不施粉黛,穿著珠灰色的緞質旗袍,戴著他送的珠花,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說:「我等過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戲……」
她說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戲。
但是他卻知道,遠遠不止,不止那麼短時間,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她的時間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飛魄散。
她的身影在燈影里明滅,臉上的表情看不見,可是那閃爍的,是淚。
他看著她的淚,忽然笑了。
他終於見到她。她還是這麼美,這麼倔,這麼純粹,這麼剛烈。能被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地耿耿於懷,不論是愛還是恨,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我要問你一句話。
那是一句怎樣的問話,那是一段怎樣的痴情。不,他不要回答她。他寧可她恨他,只有讓她一直記著對他的恨,才會記住他,來找他,哪怕他死了,也仍然不放過他。
隔著六十年雲水風塵,他們終於又相見,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遠處,有隱隱的鑼鼓點兒越敲越響,是哪裡的戲台子在搬演《王魁傳》?
秀才王魁應試落第,流連青樓買醉消愁,結識妓女敫桂英,得其供養。一年後,王魁上京赴試,桂英代籌盤纏,兩人在海神廟山盟海誓。不久榜發,王魁得中狀元,另娶崔氏為妻。桂英聞之,拔刀自刎。其魂魄夜訪王魁,痛斥其:「君輕恩負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
王魁駭極,跪地求饒。桂英云:「得君之命即止,不知有他。」當夜,王魁暴病而亡。
——多麼俗套的故事。
戲台上演就了數千百回,人間也一樣重複著不變的台詞。「君輕恩負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
惟一不同的,是張朝天不曾害怕,更沒有求饒。
張朝天死得無怨無悔。
至死沒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肯回答她。因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是為了心愿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會遂願,就會從此消失。而他不肯回答,她便要一直糾纏,追隨他上天入地。
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將死的老人已經是半個神,勘破生死,看淡恩仇。
「得君之命即止,不知有他。」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氣,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時候,他已經決心,和她一樣,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不忘情,不投胎,寧可世世代代做一對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為了他,連九泉也不肯收留。縱使她勾他墜入冥府,他卻不可能再伴她遊蕩人間。他們無論生死,已經永不可相伴了……
「張朝天死了。」
服裝間,滿室彩衣靜默,一人一鬼相對而立。
小宛望著扮作敫桂英的若梅英,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經歷了上海的情變,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殺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記我,至死不肯告訴我答案,他該死。」
「你借著我的眼睛和腳步找到他,然後取走他的命,那我不成了幫凶?」小宛質問,「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逢?可以繼續問他那個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能。」梅英悵悵,「我已經不能再回陰曹地府,不能享用人間祭祀,也不能轉世股胎,永遠都只是一縷孤魂,天地不收,直到時間盡頭。」
「時間盡頭,那是什麼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覺,急急地問,「梅英,可不可以忘記仇恨,重新來過?不要再殺人了,停止所有的報復,學會讓自己忘記好不好?」
「來不及了。」梅英緩緩搖頭,面容哀淒如水,「在這個世界上,我早已一無所有,甚至連身體也是虛無。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讓我放棄報復,忘掉過去,就等於要我從世間消失,魂飛魄散。」
「什麼?」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我都早已錯過,不能再投胎,但是還可以在九泉下遊蕩,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來幾天。本來過完鬼節就要回去的,可是這次你讓我看到了舊時的戲衣,看到了尋找張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經找尋了他六十年,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希望,是怎麼也不肯放手的。所以,到了該回陰間的日子,我沒有回去,躲在衣箱裡錯過了回去的時間,那麼以後,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經被陰司除名,從此只是一名孤魂野鬼。張朝天即使死了,也見不到我,我也再見不到他。」
生不能見,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遠?
小宛滿心悽愴,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做了孤魂野鬼會怎麼樣?」
「孤魂野鬼在天地間不受任何府司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無所有。我說過,我們鬼在世上是沒有形體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也就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盡了,我也就隨之消失,連魂魄也不留下,從此,成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驚,只覺一股涼氣自踵至頂,盤旋而上,整個人如被冰雪。雖然她早就知道若梅英是一隻鬼,可是,她也一樣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異路外同自己沒有什麼不同,可是現在,她說她將要從此不存在,卻讓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隻鬼消失,和送一個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這段日子,她早已將梅英視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麼忍心看著她從此消失?
可是不讓她消失又如何?讓她繼續她的感情與仇恨,繼續報復下去,殺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氣嗎?那樣,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兇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於讓她結束情怨,從此銷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輕?
「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殺人嗎?」小宛柔腸百轉,進退兩難,忍不住又流下淚來,「你說你是因為一段感情才遷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現在,你留在這世上,卻只為了報仇,這不是背離初衷嗎?」
梅英嘆息,頭上的釵環叮咚。
「忘」,是一個「亡」字加一個「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體死了,心卻不肯死,於是不忘,於是魂聚不散,於是尋尋覓覓,遊蕩人間,糾纏前生恩怨。
不讓她如願,是怎麼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問:「除了張朝天,你的心裡就再也沒有別的余情了?即使這世界沒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沒有使你愛的人嗎?沒有可牽掛的嗎?可不可以不要再因為恨而殺人,而因為愛留下?」
她豁出去,決定說出真相:「梅英,你記不記得,你在人間還有一個女兒?你的女兒還活著!」
「女兒?」若梅英茫茫然地重複,似乎有些想不起。她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女兒,從來沒有做母親的意識和記憶。她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真正嫁過人,並且同那人生過孩子。
但是小宛的話,讓她恍惚記起,她好像,曾經懷孕,生產,誕下一個不足月的女嬰,然後將她拋棄。
誰的一生中沒有過辜負和虧欠呢?
張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嬰的。
「我女兒,她在哪兒?」
「她就在我們劇團工作,就是會計嬤嬤,叫趙自和,你『上來』那天,她也在場,還是她主持請衣箱儀式的。你看到嗎?記得嗎?」
小宛說著,忽然心中一凜:那天,瞎子琴師和會計嬤嬤是表現最特別的兩個。三天後,胡伯便死了。後來才知道,胡伯與趙嬤嬤,都與梅英有著不淺的淵源,也都在太廟大燒衣時傷害過梅英。
仇人、親人、故衣、鬼節,還有隔著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這些元素加在一起,溝通了人間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迴避的吧?
她一直內疚地以為是自己令梅英魂羈留人間,借刀行兇。但是現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運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都集中在一起,終於形成了強大的氣場,演繹了一出陰陽界。她並非導演,甚至不是主角,而只是一場大戲中穿針引線的超級龍套而已。
「梅英,你想見見你女兒嗎?」
「不,不。」梅英連連後退,似乎被驚動了一樣。
這還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懼畏。
「我,從來沒有盡過一天母親的責任,我不是她的母親,她也不是我女兒……」梅英連連搖頭,輕嘆,「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為了親情,而是為了仇怨,是為了問他一句話。他不告訴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答應我,不要走!」
「可是張朝天已經……」
「就算張朝天不肯答,也一定還有別人知道,我去問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還有沒有別的師姐妹活著,每件事都會有一個答案,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著,語無倫次,她是那麼怕,那麼留戀,那麼不捨得若梅英離開。
曾幾何時,她因為她的糾纏幾欲發瘋,想方設法要遠離,怕得躲進衣櫃裡哭。為她尋找張朝天,也不過是想她早點離開。
可是,臨到現在真要分手,她竟是這般不舍,盡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愛與牽掛,淚與情緣。
她和梅英的感情早已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