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感
2024-10-06 00:27:01
作者: 西嶺雪
一隻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為塵緣未了游至人間,六神無主,隨風飄蕩,追著一陣熟悉的故衣氣息盤旋而來,將縹緲精魂寄托在一件戲衣上——這樣的故事,是現實生活中會發生的嗎?
可是她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風吹皺一池漣漪那麼簡單,而是真真正正的一隻水碗裡也會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戲,亦或戲弄人生?
小宛攤開手,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掌紋。都說人一生的命運都寫在手心裡了,可是,誰能明白,縱橫的掌紋里,到底寫著怎樣的玄機?
張之也將她的肩摟了一摟,柔聲問:「還在害怕?」
「有一點。」小宛低聲答,將頭靠在張之也臂彎里,滿足地嘆一口氣,「現在不怕了。」
他們現在正一起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就像當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樣,並肩看人流不息。
兩張陽光燦爛的青春的臉,談論的卻是關於死亡的話題。
「你相信我嗎?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過程,也看到了胡伯所『看見』的一切,看到了那隻手,那麼美,又那麼可怖……」小宛打了個寒顫。
張之也覺得了,將她摟得更緊些。
多麼感激,他沒有懷疑她胡言亂語,而是認真地幫她做出分析:「通靈的經歷很多人都有過,但又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你是個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到暗示,尤其陰氣重的地方,像是戲院故衣堆里啊,電影院,火葬場之類,就會同冥界溝通。」
有了之乎者也這樣一位盟軍,小宛的感覺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這樣繼續獨自掙扎在鬼域裡,她會不會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潰而發瘋。
隱忍得太久,恐懼得太久,孤獨得太久,她終於向他繳械,將所有的心事合盤托出。
而他,也終於在舉棋不定中,下定決心接住她伸來的雙手,接住她隱秘的心事,接住她純潔的感情。
「宛兒,任何時候,我會和你在一起,沒什麼可怕的,不管什麼事,我會幫你承擔。」
他將她帶出殯儀館,走在馬路上人群最擁擠陽光最燦爛的地方,鼓勵她:「通靈並不是一件壞事,只能證明你比常人多出一個接收信息的頻道,也算是特異功能的一種啊。如果這樣想,不是很好嗎?」
他們並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陽底下,說著笑著,上車下車,不知怎麼,就又來到了這熟悉的地鐵口。
也許,是天意註定她的每一次愛情都要從這裡開始?
當一個女孩肯對一個男人交託心事的時候,往往同時交託的,還有自己的感情。
愛情是在那樣不經意間發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有了這種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鬼。我真恨死了這種突然而來的能力,又不敢對人說,怕大家笑我發神經。」
「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設法揭開秘密的真相。通常來說,冤魂不散多半是因為有什麼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幫她了結心事,也許她就不會再纏你了。」
「到底是做記者的,分析什麼都井井有條。」小宛掰著張之也的手指,滿心裡都被溫柔和喜悅漲滿了,這會兒,她倒真是有些感謝那隻鬼了。
「若梅英在最當紅的時候洗淨鉛華,退隱嫁人,還嫁了個司令。這裡面一定有故事。」張之也繼續分析著,「你知不知道若梅英為什麼會退隱?按說她不可能會喜歡一個粗莽武夫的,難道是被逼婚?」
「這個……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好像聽說過,她因為倒倉,沒法再唱了。」
「倒倉?」
小宛耐心地解釋,倒倉,是梨園術語,又謂之「倒嗓」。戲行里有句俗語:「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人的聲音才是最美的。然而美的聲音,需要練。
那時候的梨園子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戴著星星起床,跑到城郊河邊喊嗓子,還要跟著師父的胡琴吊嗓子。隨著胡琴的調門兒高低,把嗓子一點點拉高拉寬,宛轉自如。
但是再好的嗓子,也終究是肉嗓子,有無盡的變數。無論男孩女孩,慢慢長大時都會經歷一個變聲期,大多人都會毫無察覺地很自然就經歷了那個時期,然而有些人卻會發嘶發啞,嗓子變粗。
對於學戲的孩子來說,唱武生花臉的還好說,然而唱旦角尤其青衣就全憑一把好嗓子,要是嗓子倒了,就等於廢了武功。梨園行多少色藝雙絕的前輩,就是毀在了這「倒倉」上,從掛頭牌的名伶淪為跑龍套的雜末甚至干粗活的僕役。
好比京劇世家余叔岩三代唱戲,他大哥余伯清原是工老生的,就因為倒了嗓子,改行拉二胡做琴師了;余叔岩自己也沒有逃脫這個噩運,13歲登台,18歲倒倉,一邊調嗓休養,一邊揣摩新腔,足足蟄伏了十年才重新登台。
還有「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天生一把好嗓子,柔亮清澈,然而登台不久就倒了倉,並且一生都沒有真正恢復過來。但是他很聰明,遍尋名師,另闢蹊徑,竟被他發明了一種「腦後音」,創立了獨特的「程派」唱腔。
張之也輕輕鼓掌,溫柔地說:「你知道當你說起這些故事時,有多美嗎?」
小宛的臉又紅了,別轉頭打岔地問:「你還沒告訴我,調查會計嬤嬤的事怎麼樣了?我還急著聽故事呢。」
「你不是討厭挖人隱私嗎?怎麼也這麼八卦?」
小宛分辯:「這件事同若梅英有關嘛。」她將那天與趙嬤嬤的談話告訴了張之也,問,「你猜,趙嬤嬤到底為什麼會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張之也笑,「這宗個案,咱們緩一步再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請你帶我去拜見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當然了。要問梅英的事兒,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去問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見一位真正的梨園行前輩,做個採訪呢。」
小宛忍不住又說一遍:「到底是記者,什麼都想到『採訪』兩個字。」
「那麼,不是採訪,是見家長麼?」張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驚又羞:「你幹什麼?」
「你不是怕自己陰氣太重嗎?」張之也壞壞地笑著,將小宛摟得更緊了,「我要過點陽氣給你。」
他們的唇緊緊貼在一起,小宛只覺腦子「轟」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靜止了……
張之也的到來,使小宛媽頗為緊張,這還是女兒第一次帶男孩子上門呢,可是件大事。不禁跑前跑後地忙碌,借著送茶送水果,閒閒地問起人家祖宗八代。
張之也規規矩矩地坐著,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教書,都已經退休了……他們四十多歲才生的我,但是並不嬌慣,我什麼活都會幹的……畢業三年多了,從上大學時我就在外面兼職,現在做記者,主要是採訪,偶爾也拉GG,收入還可以……」
小宛漸漸有些坐不住,撒嬌地:「媽,您這是幹什麼呀?」
「啊,你們談你們談,我不打擾你們。」媽媽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線竹針要迴避。臨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張之也的腳——這年輕人很有禮貌地在進門處換了拖鞋,現在他的腳上是一雙雪白的棉襪。一個襪子雪白的年輕人是有教養而注重細節的,學壞都壞不到哪裡去。
這時,那個有教養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阿姨,您忙您的。我來,是想拜訪一下奶奶,做個採訪,可以嗎?」
「你去你去,我不打擾。」媽媽笑眯眯地走開,很顯然,她對這個白襪子青年十分滿意。
小宛皺眉:「我媽平時沒這麼八卦的。」
張之也笑嘻嘻:「看來我這伯母路線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裝聽不見,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裡走。
比起媽媽來,奶奶反而顯得落落大方,處變不驚的樣子,很莊嚴地坐著,由著張之也鞠躬問好,只抬抬眼皮,說聲「坐吧」,一副慈禧接待李蓮英的架勢。襯著身後的紫檀香味,就更加幽遠華貴。
張之也忍不住對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說:你家老祖母恁好派頭。
小宛暗暗好笑,對他皺皺鼻子做答。
於是採訪開始。
張之也的提問開門見山:「若梅英是哪一年來的北京?」
「那可說不準。若小姐是名角兒,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裡請就去哪裡,兩地跑著,沒定準兒的。老北京、上海人,沒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戲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誰記得?」奶奶頗為驕矜地答,「趙錢孫李,周武鄭王,那麼多戲迷,誰耐煩記著他們姓什麼?」
小宛暗笑,奶奶答記者問時遠不像回答自己孫女兒那樣爽利,講究個迂迴宛轉,拿腔拿調地頗有幾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幫著張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個?」
「他今年大約九十歲,長短腿,是個瘸子。」小宛提醒著,一邊想,也不知道胡老頭的瘸是先天還是後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與胡伯可堪稱「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胡瘸子。」
「哪個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讓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認識一個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給小姐做衣裳的裁縫店老闆。有一次小姐開菊宴……」
「菊宴?」
「是啊。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蒔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奶奶一說起這些繁華舊事就來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遙遠的四十年代,「我們小姐,最喜歡的就是菊花。有兩句詩,小姐常掛在嘴邊的,我到現在也還記得……」奶奶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方拖長聲音曼吟道:「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當她念詩的時候,臉上忽然現出一種罕見的柔媚憂傷,迷茫的眼神也忽然空靈起來,仿佛望進遠方。
小宛無由地覺得背上一陣發涼,回頭看看張之也,他卻毫無所察,只是附和地點頭讚嘆:「好詩,真是詠菊絕唱!詞好,意思好,奶奶念得更好。」
奶奶微微點頭,繼續回憶:「我們小姐養的菊花,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城都是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麼『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春色』、『霜里嬋娟』、『明月照積雪』……足足有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仲秋節下,園子裡設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低下頭,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里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張之也卻不會跟著跑題,只追准一條線兒問到底:「奶奶還記得胡瘸子開的店叫什麼名字嗎?」
「記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賣胭脂,卻賣布。
暗花,織錦,平紋,斜紋,紡綢,縐緞,燙絨,絲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匯成色彩的河流。既華麗,又謙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選。
一旦經了刀尺,絲線,捆邊,刺繡,變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闆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裡的拐像是撐船的槳,唇角噙著買賣人特有的諂媚的笑,眼睛裡卻含著恨意。他的舌頭底下,久久地壓著一個名字:若梅英!
壓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給他吃釘子,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幾十回了。他為了捧若梅英的場,從上海跟到北京來,大銀錢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籃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連個笑臉兒也沒給過。
送去的禮物都給扔出門來,口裡猶不饒人,冷語戲弄:「就這些冠戴也好送給我若梅英?賞人都嫌寒酸。青兒去哪裡了?還不打水來給我洗臉。」
不過是個戲子,憑什麼這麼糟踐人?在戲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齦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有家底兒的人物兒,在上海灘說句話也落地有聲的,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開賞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個夥計輾轉將只錦盒送過去,假託某高官厚禮,囑咐面呈若小姐。門房不知有詐,興頭頭送到廳里,報說送禮人在門外立等回信兒呢。若梅英當眾打開,見用錦袱裹著,觸手綿軟,不知何物,隨手一抖,滿堂人都尖叫起來,亂成一團——
那包袱里滾落出來的,竟是一隻被敲碎腦殼剖腹挖心的雪色貓屍!
「這人太齷齬了!」小宛憤憤。她終於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與若梅英有過一段淵源,禍及子孫。那,到底是怎樣的恩怨?
「後來呢?若梅英有沒有報復胡瘸子?」
「沒有。這些閒人多不勝數,個個計較起來,哪裡還有得閒?」奶奶嘆口氣,余怒未息,「要說胡瘸子巴結小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真沒少費心思,那花籃衣料送得海里去了。起初在他店裡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兒地親自捧了送上門來,說是送小姐的禮物,不敢收錢的。小姐怎麼看得上呢?反而多給一倍手工,讓我打發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兒後,就再不去他店裡了。」
「若梅英這麼驕傲,不是會得罪很多人?」
「那也難免。達官貴人們開堂會叫局,多半不規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總要稍微兜攬些,可是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兒,從不肯假以辭色的。那時候有個營長,三天兩頭來送禮,還不是被小姐連摔帶罵地攆出去……」
「若梅英最後嫁給了一個什麼人呢?」
「一個司令,廣東人。當時,屬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來捧場,每次來帶著十幾個勤務兵,拿刀拿槍的,看完戲就往後台闖,不管收不收,一聲『賞』,金銀頭面就往台子上撂,嚷著說是給小姐的聘禮,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當然不答應,可是怎麼犟得過刀槍呢?後來逼得緊了,私下裡跟我說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麼著,忽然就應了。」
「應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應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搖搖頭,一臉困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至今想起,還讓她納悶兒:「那晚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那嗓子亮的呀,全場打雷似的叫好,棚頂都要掀掉了。可小姐的嗓子還是一節拔一節地高,不是唱,簡直是喊,可是後來就都喊不出來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聲音拔得太高了,從沒有行家那樣唱戲的,往死里唱。結果,沒到終場,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於再也沒法吃戲飯……」
「她是存心的?」小宛喃喃,「原來她是這樣倒嗓的。」
奶奶嘆了一口氣:「你也知道,對伶人來說,『倒嗓』是件多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兒最當紅的時候忽然倒了嗓子,報上立刻會傳出各種消息,說是同行嫉妒下藥毒啞的,可是小姐『倒嗓』卻是自己唱啞的,連記者都驚動了,當時報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有。可是事隔這麼多年,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我,整天貼身服侍著,對這件事也是雲裡霧裡,一知半解。」
「那您還記不記得『倒嗓』前都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兒呢?」
「只記得前一晚小姐沒回戲院來睡,大家都以為她跑了,還緊著盤問我。我嚇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個兒穿戴好回來了,戲院老闆那個樂呀。誰知道竟會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後一次登台。
艷妝,盛服,美得驚人。眼睛裡像有一團火,一直在燒,燒得人乾涸。仍是唱《倩女離魂》,聲音比往時高出一倍不止,連鑼鼓聲都壓不住。
接著是《長生殿》里的《冥追》,自縊而死的楊玉環身披大紅斗篷,頸纏一條白練,淒絕艷絕。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鬼魂,可憐痴心一片,還要去追唐明皇的車馬,身形搖曳,腳下趑趄,裂帛斷玉喊一聲:「好苦啊!」
「暗蒙蒙煙障林阿,杳沉沉霧塞山河,閃搖搖不住徘徊,悄冥冥怎樣騰挪?」
舞台上一盞追影燈照著她的長帔,如血般震撼,益發驚心動魄,
再接下來,是《牡丹亭》里的《冥判》,是《義俠記》里的《活捉》,是《紅梅記》里的《鬼辯》,是《竇娥冤》,是《王魁負桂英》……
觀眾們起初還叫好碰彩,後來便噓聲四起,再後來便都啞了。琴師們早已停了弦,青兒上來勸姑娘休息,班頭也催了五六次,戲院的老闆已經開始往外攆觀眾,可是梅英只是恁誰不理,仍然聲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場。
記者們被驚動了,連夜趕來拍照採訪,梅英對著鎂光燈妖嬈作態,臉上卻冷冷地沒一絲表情,對記者們的諸多提問更是置之不理。班頭對著老闆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瘋了?又不像啊。」……
最後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來。
下了戲,嗓子已經啞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搖頭和點頭。
司令便問:「要你嫁給我,到底答不答應?」
誰也沒想到,若梅英會點頭。
她親自帶著司令去酒店開房,說是訂好的,被褥擺設都準備下了,很新,很漂亮,床上甚至還灑著花瓣,是不折不扣的婚房。
不久,隨司令回了廣東。
從此,若梅英的名字就從戲行里消失了。
「她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一頂轎子抬著,離了戲院,借著嗓子啞了,一聲兒也不出,跟誰也不告別,也不哭,也不囑咐我幾句,就那麼走了。我追在轎子後面哭著跑,想讓她帶我走,她也不說話,光是搖頭,平時那麼疼我的,那天連頭也不回,任我哭她喊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事隔半個多世紀,奶奶回憶起當年的分別,仍然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流下兩行老淚。梅英唱腔已成絕響,卻仍留在老北京戲迷的記憶里,留在青兒的傷心處。
少女青兒並沒有隨梅英進司令府,她仍然留在戲院灑掃打雜,不久迎來了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職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傷心絕別。
什麼叫「雖死猶生」,什麼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覺得惻然,忍不住陪著奶奶流淚。
張之也卻不會感情用事,低頭寫了幾行什麼,忽然問:「《牡丹亭》、《長生殿》、《竇娥冤》、《紅梅記》……怎麼這麼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戲?」
「很簡單,因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驀地一驚,不禁暗暗佩服張之也的細心。
「對,那天是七月十四,劇團里按規矩要演鬼戲,所以有這些固定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姐一身縞素扮李慧娘喊冤的『魂旦』扮相,套句老話兒,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
「混蛋?」張之也一時不解。
「比方《冥判》里的杜麗娘,《埋玉》里的楊貴妃,《活捉》里的閻婆惜,還有李慧娘,敫桂英,竇娥,倩女……」奶奶如數家珍。
張之也恍然大悟:「就是女鬼嘛。」
奶奶蹙蹙眉頭,嗔怪地說:「在青衣戲裡,就叫『魂旦』。」
張之也自知失言,連忙補救:「是的是的,這個名目真好聽。」不願再在術語上糾纏,換過話題問,「奶奶知道張朝天嗎?」
「張朝天?就是那個記者嘍。給小姐寫過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瞭然,難怪覺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過的。
「他和若梅英之間有過什麼故事嗎?」
「故事?」奶奶又犯難了,「沒有吧?他雖然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可是從不到後台來,很斯文守禮的。小姐倒是提過他幾次,好像還同他出去吃過飯,但也沒聽說有什麼事兒呀,而且那人後來也失蹤了,從小姐嫁人後,他就再沒在戲院裡出現過……」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說的,絕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兒還只是小孩子,雖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貼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還是無緣參與的。對於真正的隱私,她知道的可能還沒有胡瘸子多。
在這故事的後面,一定隱藏著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