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手

2024-10-06 00:26:58 作者: 西嶺雪

  一隻如玉酥手在袖子裡微微搖晃著,充滿誘惑的暗示。

  如果是電影特寫,那應該是很美的場景。

  可是,這是在現實中。

  而且,是截斷的現實——在那隻手和半截水袖的後面,什麼也沒有。

  憑空伸出來的半截水袖,憑空長出的一隻手。

  手在搖動。白皙,無骨,柔若蘭花。

  胡伯瞠目結舌地看著,看著,忽然倒在地上,抽搐起來。

  瞎了半輩子的他,竟然「看」見了。而他「看」到的,別人卻不能看見。門房驚惶的呼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胡伯,你怎麼了?怎麼了?」

  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淹沒了他,遮天蔽地,不留下一絲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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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憐我伶仃也那伶仃,擱不住兩淚盈盈,手挽著袖兒自啼哭,自感嘆,自傷情,自懊悔,自由性……」

  是《倩女離魂》的曲詞,唱腔幽怨,悽苦,如泣如訴。

  曲聲中,那隻手蜿蜒而來,並沒有像恐怖電影中的鬼手那樣忽長忽短或者腥紅長指甲鋒如刀刃,也沒有掐他,打他,抓他,甚至沒有一個不美不雅的動作。它只是在水袖裡輕輕搖盪著,若合節奏地一顫一顫,水袖便在腕上節節退去,露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斷腕。

  是的,斷腕。

  水袖落在地上,飄墜如飛花。現在,那隻手失了袖子的遮掩,已經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仍然美不勝收,如果上電視競選手模小姐,絕對穩操勝券。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電視導演夠膽拍攝一隻雖然美到極致卻沒有主人的斷手?

  胡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狂叫起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好像發作羊癲風。

  「想當日暫停徵棹飲離尊,生恐怕千里關山多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這一人淹煎病損。啊呀,則這是倩女離魂……」

  斷手在胡伯眼前優美地捏了一個蘭花指。胡伯暈死過去……

  小宛躲在衣櫃裡專心地哭泣。

  那些裝在嶄新尼龍襪里的乾燥花的香味,真絲與紡綢輕輕摩擦的細碎聲音,黑絲絨披肩溫柔的觸感,以及衣櫃材質本身的氣味……都讓她覺得安慰。

  這是很孩提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每當不開心,就想把自己藏起來。

  一個又幽秘又安全的地方,非衣櫃莫屬。

  黑暗而沉靜,是母親最初的懷抱,安慰著女兒的驚夢。

  胡伯死了。胡伯死了。胡伯死了。

  死之前,說「她回來了」。

  他看見了「她」,並且死在「她」的手下。

  小宛咬著被角,恐懼地哭出聲來。

  至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離魂衣,《遊園驚夢》的舊唱片,電影院時空顛倒,胡伯之死,這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是個圈套,是個陷井。而設套的繩索,由自己親手挽結。

  總是無法擺脫那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開了梅英衣箱,如果不是自己擅作主張一層層穿上了離魂衣,如果不是自己無師自通地唱起了《倩女離魂》的曲子,就不會發生這一系列的事情,那麼,便不會使胡伯猝死。

  ——如此說,自己豈非間接成了兇手,殺死了胡伯?自己,是兇手?!

  那天,在劇團,她脫口說出若梅英的名字,惹來大家一陣追問。父親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說什麼?」

  這使她猛地驚醒過來,雖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兇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這些話是不能亂說的,否則,會被大家視為瘋子,中邪,胡言亂語。而且,爸爸是團里的領導,自己這樣到處散播恐怖言論,會讓老爸很難堪。

  她唯有緘口不言。

  不言,卻不代表不知,不思,不懼。她獨自困鎖在秘密的網裡,被恐懼和內疚糾纏得疲憊不堪而又孤助無援。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還會再發生些別的什麼事?而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悲劇的繼續?

  她能做的,不過是躲進衣櫃裡哭泣。

  衣櫃,是她的襁褓。

  哭累了,小宛在衣櫃裡沉沉睡去。

  夢裡,阿陶在對她唱《死玫瑰》:「對你的愛就像死玫瑰,我的心已經枯萎……」

  醒來的時候,四周黑黑的,不知日夜。

  小宛變得憂鬱,變得沉默,變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個看不見的網裡,雖然沒有什麼明確的東西阻擋她,可是那種被捆綁被糾纏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試著她的額頭,煩惱地說:「宛兒,你這是怎麼了?也不燒也不燙的,可臉色兒這麼難看。是不是遇著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小宛倉皇地望著奶奶,抱著一線希望問:「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麼恩怨?」

  「胡伯?」奶奶詫異,「胡伯認識若小姐嗎?沒印象。」

  「您再想想看,當年,胡伯有沒有去看過若梅英的戲?有沒有獻過花什麼的?」

  奶奶嗔怨:「你這孩子可真糊塗,胡瞎子比我還小著二十來歲,若小姐紅的那當兒,只怕還沒他呢。」

  這條線索這麼快就斷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從小就瞎的嗎?」

  「那倒不是。聽說是在『文革』中搞武鬥弄瞎的。這個,你問趙自和會更清楚些,他倆年紀差不多,當年都是紅衛兵小將。」奶奶說著,又上來摸孫女兒額頭,「不燙啊,怎麼臉色這麼白?昨晚我聽到你屋裡整宿鈴鐺響,是不是晚上沒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強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鈴鐺?什麼鈴鐺?那隻鈴鐺,她不是已經還給老爸了嗎?

  急奔回自己的房間,蚊帳頂,綠鏽斑斕的,不正是那隻洇血的鈴鐺?

  鈴?還是靈?!

  小宛猛地將鈴鐺一把拉下,強忍住尖叫的衝動,冷汗一層層地滲出來。若梅英,她就在這屋子裡,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兒?

  隔壁的留聲機忽然無人自動,依依呀呀地唱起來:

  「自執手臨岐,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離魂》。小宛渾身寒毛豎起,對著空中喊起來:「你在哪兒?你出來!為什麼跟著我?」

  沒有人回答她。

  難怪《遊園驚夢》的唱片會自動跑出來,難怪連小狗東東見了自己都不敢親近,難怪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原來,那隻鬼始終跟著自己,甚至睡臥都在一處。

  小宛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距離死亡這樣近,連住地,都叫做「公主墳」。

  她揪著自己的頭髮,簡直要被這看不見的恐懼糾纏得瘋了。為什麼?為什麼那女鬼要如此貼緊她,難為她?難道就因為她誤開了她的衣箱?還是,自從披上那套離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鈴鐺在手裡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來,努力對自己說:鎮定,鎮定,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幻覺。我不怕她,我什麼也不怕。

  抬起頭,她對著空中說:「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時光,那些風光的日子,唱戲,開堂會,穿綾插翠,對不對?你想著你的戲裝,你的戲台,你要我幫你,對不對?但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為什麼不出來同我講清楚,一味裝神弄鬼?你出來啊,你有什麼話,有什麼心愿,你出來當面說清楚。你出來!」

  唱戲聲「咔」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誰打了一架似,坐倒下來,襯衫已經被汗濕得透了,貼在身上,風一吹,涼涼的。

  再上班時,總覺得四周有什麼不一樣了。

  打開服裝間的門,滿架彩衣都失了色,仿佛蒙著一層灰氣。

  小宛主動穿上那身離魂衣,嘗試作法。「若梅英,出來!你出來!」

  沒人理她。

  也沒鬼理她。

  服裝間安靜得像座墳墓。

  她覺得泄氣。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卻一沒地址二沒電話三沒EMAIL信箱。可不可以上網找找?又不知道二維碼是多少。

  這樣想著,倒也寬心不少。其實電腦背後那些沒有面孔的網友還不是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與鬼何異?

  正自我寬慰,門上忽然「嗶剝」一響。

  小宛立刻又緊張起來,顫聲叫:「誰?」

  門開處,站著黑衣長辮的會計嬤嬤趙自和,一臉陰雲,像不開晴的雨夜。

  小宛吁出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誰?」會計嬤嬤走進來,在椅子上憂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問:「您找我有事兒?」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趙嬤嬤緊盯著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來了』。」

  小宛警惕起來,不說話,只戒備地注視著會計嬤嬤,暗自猜測來意。

  趙嬤嬤仿佛禁不住那樣晶光燦爛的一雙眸子的直視,別過頭去,輕輕說:「我們能看見的,瞎子看不見;瞎子看到的東西,我們也看不到。」她長長嘆息,「但是,我知道她是誰。」

  小宛大驚:「你是說若梅英?」

  「開箱那天,我也在場的,你忘了?我沒看見什麼,可是,我感覺得到,她是回來了,回來報仇。」

  「什麼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斗過她,胡伯也有份兒。」趙嬤嬤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說與不說,半晌,才又接下去,「那個時候,我剛上高中,什麼也不懂,人家『造反』,我也跟著『造反』。胡伯先貼了若梅英的大字報,開她的批鬥會,我也跟著去了,還親手打過她鞭子。她看著我,她那雙眼睛,真美,看得我心裡發顫,腿也抖,手也軟,掄不下鞭子。可是胡伯在催我,當時,他是我們小將的頭頭兒。我只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只打過她一個人。可是,我心裡一直愧得慌,仿佛那鞭子都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裡。那個疼呀,疼得整顆心都抽緊,那以後就落下病根兒了,治不好,看見有批鬥會就哆嗦,渾身都疼……高中沒畢業,我就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遠遠地離開北京,離開了那一切。後來……後來出了那麼多的事兒,遭了那麼多罪,我覺得是報應,是因為我打了若梅英,傷天害理,該著報應。那麼美的人,那麼無辜,我打她,天理不容……」她蒙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來。

  「您在鄉下……出了什麼事兒?」小宛想起張之也的話,「您後來為什麼自願做自梳女?」

  「我不想說,我不想說……」趙嬤嬤忽然叫起來,「是報應,都是報應!」她神經質地抓住小宛的手,「小宛,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也是報應,就像胡伯一樣,是我自作孽,和誰都沒關係,沒關係。」

  她哭得如此悽厲,讓小宛不寒而慄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年已花甲的會計嬤嬤,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獨獨找自己哭訴。許久,她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麼,胡伯,他打過若梅英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趙嬤嬤又哭起來,歇斯底里,「不要再問了,若梅英死得慘,死得好慘啊。」

  「梅英是怎麼死的?」小宛步步緊逼。

  趙嬤嬤連連後退:「我不知道,別問我,別問我。武鬥,太亂了,聽說她被胡伯關在小樓里,日也審,夜也審,後來就從十三層樓上跳下來了,血濺得幾尺高,噴了胡伯一身一臉,胡伯就瞎了,是報應,都是報應……」憶起那慘烈的一幕讓趙嬤嬤心膽俱寒,終於,又像七月十四開箱那天一樣,她驀地哀叫一聲,轉身跑了。長辮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抽得空氣嗶剝作響,仿佛雁過留影。

  小宛忍不住顫慄。造反,武鬥,關押,跳樓……這些事都離她太遠了,那個時代的扭曲的人性,是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那麼非人性的鬥爭,那麼混亂而殘忍的故事,真相湮沒在血泊里,就是親眼見到的人也說不清是非,何況耳聞?但是終於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就是胡伯同若梅英的恩怨,結於「文革」,那麼,梅英是來報仇來了,是嗎?

  可是,那次墜樓,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

  胡伯批鬥若梅英,是公報私仇還僅僅是「文革」衝動?

  梅英被關進小樓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而趙嬤嬤,又為什麼會去做了「自梳女」?

  ……

  這一切,都只有慢慢地追根尋底了。

  第二天是胡伯追悼會,劇團放假半日,集體往殯儀館弔唁。

  小宛躲在人群後東張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弔膽,不知道什麼時候若梅英的鬼魂會忽然跑出來鬧場。忽然遠遠地看到張之也背著相機也湊熱鬧來了,倒有些高興,忙向他招手。

  張之也一路擠過來,也不拍照了,只跑前跑後地照顧小宛,又防著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儼然以護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裡,暗暗留心,只苦於身為領導,要主持大局,沒時間細問女兒。

  小宛低低問:「你怎麼也來了?」

  「好奇嘛。都說梨園行出殯的規矩大,想開開眼。」張之也嘻嘻笑,把送葬當看戲。

  小宛低聲警告:「嚴肅點,小心家屬不高興。」

  胡家人丁不旺,到會的「家屬」只有三位——兒子兒媳用輪椅推著一位百歲老人,司儀介紹說這位是胡伯的父親,已是耄耋之年,卻逢白髮人送黑髮人,嗚呼哀哉,傷心何極,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見鬼,有種莫名的怕,不禁小聲問張之也:「耄耋,是多少歲?」

  張之也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像是八九十歲吧。」

  小宛不信:「不會吧?我覺得他至少有一百歲了。」

  那人實在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標本而多過像一個人。

  他的臉完全遮沒在皺紋里,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眼睛半闔,而嘴唇半張,五官緊緊地蹙在一起,沒有表情也沒有內容。

  對著那樣的一張臉,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結論。這已經不能用美麗或者醜陋這些形容詞來定義,因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斷標準,而只留下無可迴避的歲月滄桑。

  但是這些都還不可怕,最令小宛心驚的,是他的一雙腿——那麼明顯的長短腳,即使坐在輪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裡一動。姓胡,跛腿,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她心底那個秘密的芽又躥了一躥,蠢蠢欲動,隨時都會破土而出。隱約地覺得,秘密的根就在這老人身上,他是誰?

  葬禮安靜而熱鬧地進行著,已經到了尾聲,新任琴師拉起胡琴來為胡伯送行,人群漸漸散去。

  張之也有些無趣:「還以為會唱戲呢,鬧了半天,還是老一套。咱們也走吧?」

  小宛答應著,腳下只是延捱。

  忽然間,那輪椅上的老人睜開眼來,很準確地指向水小宛,對孫子耳語了一句什麼。那做孫子的驚異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徑直走過來。

  小宛心中慄慄,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請她相見。

  連水溶也覺得驚訝,遠遠地將女兒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見,迎著老人走過去,問:「您找我?」

  老人看著她。

  可是,那能算看嗎?那樣老的臉那樣老的表情,把什麼都給嘲弄了,連同人的目光。當他看你的時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當他閉上眼睛,你反而會懷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窺視著你。

  一位百歲老人的凝視,簡直有如歷史審判。

  小宛自嘲地想,我會有什麼歷史?她有些不安,用一種催促的口吻再次問:「老先生,是您要找我嗎?」

  「你長得跟她真像。」老人嘶啞地說,聲音仿佛不是從口腔里傳出,而是通過肺葉摩擦產生。隨著問話,一股東西腐爛的氣味自他口中傳出。

  小宛打個寒噤,強忍住了沒有後退。她已經隱隱地猜到答案,卻仍勇敢地問:「像誰?」

  一個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嚴格地說已經不能算個真正的人。要么半鬼,要么半神。小宛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齒。

  小宛大驚,這答案她早已猜到,然而清楚地聽到老人一字千鈞地拋出來,還是緊張得忍不住抓住輪椅的柄:「您認識若梅英?」

  「我認識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梟,「我認識她嗎?」笑聲像開始得那麼詭異一樣,又詭異地戛然而止,縱橫的皺紋藏著邪惡與欲望,是陷人的阱。「我當然認識她!」

  「胡伯在死前看見了她。」小宛忍著噁心和恐懼,冷靜地說。本能地,她對這老人有種抗拒。

  「我也看見了。我知道她回來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樣忽然開始又忽然停止,滿臉的皺紋都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得意地抖動起來,「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著她。」

  「她為什麼要找您?」

  「你不知道嗎?」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小宛噎住。她從來沒有同這麼老的老人打過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乾脆就是歷史教科書,應該沒有情緒或者性格,然而這老人,個性得讓人啼笑皆非。他簡直是個怪物。

  不等她想明白該怎樣回話,老人已經向孫子孫媳打個手勢,兩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

  小宛急了:「請等等。」

  那做孫子的顯然已經很不耐煩:「小姐,我還要去給我父親撿骨,沒時間在這裡陪你聊天。」

  「撿骨」這個充滿寒意的詞兒嚇住了小宛,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看輪椅已經去得遠了,老人卻忽然很麻利地在輪椅上回過頭來,問:「你為什麼不去問問張朝天?」

  小宛瞠目結舌地看著老人離去。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態度又輕佻又邪惡,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似乎還眨了眨眼,使那一臉皺紋扭曲得更詭異了。

  張朝天?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小宛正努力回憶,忽然見一個少女哭泣著從對面跑來,眼看要撞到張之也,忙叫一聲「小心。」順手將張之也一推。

  張之也打個趔趄,莫名其妙:「幹嘛推我?」

  「你差點撞著人。」小宛回身一指,驀地呆住,哪裡還有少女的影子?

  門口處,胡伯的親屬還未散盡,另一隊候著大廳開追悼會的家屬已經等不及往裡走,一位手捧遺像的悲痛萬狀的中年婦女被人群簇擁著走在最前面,邊走邊哭:「女兒啊,你死得慘哪!叫那個司機斷子絕孫啊!那麼寬的街,那麼多的人,他為什麼單單要撞你啊。女兒啊……」

  「是車禍。」張之也嘆息,「死者還這麼年輕……」回頭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麼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著那張遺像,臉色灰白,渾身發抖。那相片上的人,不正是剛才從她身邊跑過去的少女嗎?她又一次見了鬼?!

  「小宛!」張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瞞著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裡去,臉上少見的認真,「我感覺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擾,是什麼事,能告訴我嗎?我能不能幫你分擔?」

  小宛猶豫了又猶豫,終於開口問:「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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