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魂衣

2024-10-06 00:26:43 作者: 西嶺雪

  2、離魂衣

  戲衣。斑斕繽紛的戲衣擁塞在狹而幽暗的屋子裡,發出不知年代的氤氳氣息——舊的脂粉寒香混著重疊的塵土味兒,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雖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脈,經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沒機會出現在陽光下,只是戲園子裡舞台上下風光片刻,風光也真風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殼,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歲月看回去,總有幾分曖昧的纏綿。

  這是一個關於戲衣的故事。

  它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北京的一間戲班子——哦不,應該叫——劇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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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團大院是舊式庭園,不知哪位落魄王爺的宅門舊址,細節雖沒落了,框架還在,有形狀各異的月洞門,垂花門,青磚鋪地,抄手遊廊,還有高高厚厚的牆。牆外是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地鐵已經修到家門口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峙而立,到處是世紀初的喧囂與興盛。

  但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哪裡還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農曆,空氣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院子裡的老槐樹倒已經預先濕漉漉沉甸甸的了;人們擁在錦帳紗屏的服裝間大廳里,請出半個世紀前的舊衣箱,好奇而不耐煩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儀式,就好像開箱是一種儀式一樣,老輩子伶人傳下來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伶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才可以開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請。

  龍套的戲服叫官中行頭,名伶的戲裝卻是私人衣箱,都是專戲專用,且有專人侍候打理的。她們不屑於同無名戲子共用一套頭面,自備的戲服冠戴是誇耀的資本,是身家,也是身價兒。誰擁有的服飾頭面最多,最好,最精緻,最齊全,誰就最大牌,金釵銀釧,玉鳳翠鯉,一般大戶人家小姐的首飾也還望塵莫及。那叫派頭。一個戲子沒了派頭,也就沒了靈氣兒,沒了心勁兒,沒了勢頭兒,生不如死。

  今兒請的衣箱故主藝名若梅英,是三四十年代的京戲名角兒,「群英薈」頭牌青衣,與蓋叫天、梅蘭芳都曾同台演出,唱紅京滬兩地,風光一時,富貴人家唱堂會,請她露一下面的謝儀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穀。解放後消沉了一陣子,說是跟了一個廣東軍官走了,也有說因為抽大煙被政府收容的,後來死在「文革」里,說是墜樓自盡,詳情沒人知。

  戲子的事兒,本就戲裡戲外不清楚,何況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

  誰會追究?不過飯後茶餘當一段軼聞掌故說來解悶兒,並隨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沒了真形兒。

  香火點起來了,衣箱供奉在檯面上,會計嬤嬤拈著香繞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詞,幾位年老的藝人也都同聲附和:「去吧,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兒。走吧,走吧,這裡不是你的地兒。」

  坐在角落裡的瞎子琴師胡伯將二胡拉得斷斷續續,始終有一根線牽在人的嗓眼處,抽不出來,咽不下去。

  門開著,濕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卻沒半分疏爽氣,屋子裡擠滿了人,就更悶。

  水小宛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醜人多作怪,這也能算音樂?」

  會計嬤嬤「噓」地一聲:「這是安魂曲,告慰陰靈兒的,小人兒家不要亂說話,今天是中元節,小心招禍。」又煩惱地看看門外,咕嚕著:「也怪,往年裡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陰得人心裡瘮得慌。」

  其實小宛去年大學畢業,分配入劇團服裝部做設計,早就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里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瞪眼兒地看著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抗議。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台起就常常被敲著腦殼笑罵「野丫頭」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單位,但是對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讓歷史人物穿上自己設計的衣裳活在現實里,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而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只有忍受著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陰雲密密地壓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眾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著弱而不息的胡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裡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趙嬤嬤今年已經六十多了,原先是會計,退休後團里因為憐她孤老無依,又反聘回來打些雜工,但是大家仍然習慣叫她會計嬤嬤。梨園行的人大多嫩相,面貌態度比實際年齡至少小十歲不止。趙嬤嬤卻正好相反,皺紋橫陳,頭髮花白,看上去就像七十多似的。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著條裡面塞了楦子故而外頭看著倒還肥美的大辮子。每當她轉身,辮子就活了一樣地跟著探頭探腦。

  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忽然一跳,趙嬤嬤轉過身來,示意小宛:「開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裡不無緊張。若梅英的故事她從小就風蹤萍影地聽過一點,說她是北京城頭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說她每套戲裝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裝裹逾夜去除霉氣,說她所有衣裳的金銀線都是真金白銀織就,一件衣服六兩金,美不勝收,貴不可言……

  但是戲行規矩,死於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啟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則絕不開箱。因此有些員工已經在劇院工作了半輩子,也未有眼福見識過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劇院戲目改革,一度失傳的老戲《倩女離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親、副團長水溶親自操刀編劇——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戲少有涉及,前人也有嘗試演過的,可是本子並未留下,故而唱腔曲詞都要仔細度量。只是劇中旦角的行頭竟然無人可以形容,只有個老戲迷賭咒發誓地說若梅英從前演過京劇的《倩女離魂》,並設計過全套行頭。小宛試著通查了一次劇院服裝記錄,發現目錄里竟還留有若干梅英珍藏——這便是今天開箱的緣故了。

  眾目睽睽之下,小宛輕輕撣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積塵,飛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緻花紋,是一幅暗示性極強的春宮圖——男人背對觀眾,露出背上張牙舞爪的龍虎紋身,栩栩如生,雖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剛霸氣卻早已破圖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頭做含羞解帶狀。不脫比脫更誘惑。

  小宛頗有興趣地端詳片刻,這才用鉗子扭斷連環鎖——鑰匙早已丟失了——雙手著力將箱蓋一掀——

  一股奇異的幽香撲面襲來,小宛只覺身上一寒,箱蓋「撲」地又自動闔上了。眾人情不自禁,發出齊刷刷「啊」的一聲微呼。

  小宛納悶地看一眼趙嬤嬤,笑笑說:「不好意思,沒抓穩。」

  定一定神,重新打開箱來,觸目絢爛琳琅,耀眼生花,重重疊疊的錦衣繡襦靜靜地躺在箱底,並不因為年歲久遠而失色。

  小宛立時熱淚盈眶了。總是這樣,每每見到過於精緻艷麗的戲衣,她都會衷心感動,仿佛剛看了一場催人淚下的煽情電影。她的生命信條是:沒有東西是比戲裝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僅僅是色彩,是針線,是綾緞,是剪裁,更是風骨,是韻味,是曲調,是故事。

  醉在紗香羅影里的她,常會不自覺地迷失了自己,變得敏感憂傷,與平時判若兩人。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天分,倒不如說是少女的多愁善感還更來得體貼。

  眾人忍不住擁上前來,要看得更真切些。小宛拿起最上層的一件褶子,隨手展開,擁擠的屋子裡忽然沒來由地起了一陣風,只聽「嘣」地一聲,瞎子琴師的胡弦斷了。

  小宛愕然回頭,正迎上瞎子混濁的眼,直勾勾地「瞪」著她,滿臉驚疑地問:「你們看到什麼了?」

  「沒看到什麼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側耳,凝神再問:「你們真沒看見?」

  小宛笑了:「我沒看見,難道你『看見』了什麼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發,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挾著二胡轉身便走,那樣子,就好像見到了極可怕的事情一樣。

  小宛又驚又疑,四下里問人:「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什麼了?」

  話音未落,房頂上一聲巨雷炸響,積壓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匝地而來,席天捲地,氣勢驚人。

  屋子裡驀地涼爽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心中墜墜,遍體生寒。

  半晌,趙嬤嬤吞吞吐吐地道:「難道是梅……」話未出口,已經被眾人眼中的驚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張望著,好像要在角落裡找什麼人似的。若說看見了什麼,的確是什麼也沒見著;若說沒看見,卻又分明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都說盲眼人心裡最明白,二胡師傅是持重的老人,不會平白無故哄嚇人的。他說見著了什麼,就一定見著了什麼。

  小宛猶自追問:「梅?是不是梅英?你們當真見鬼了?看見若梅英了?」

  仿佛是回應她的問話,驀地又是一陣雷聲滾過屋檐,趙嬤嬤再也禁不住,「啊」地一聲,追著瞎子的後腳轉身便跑,大辮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劃了個折度奇怪的弧線,瞬時間消失在大門外。

  餘下的人也都一鬨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敞開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膩塵昏間,只覺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結合了「女帔」與「古裝」特點雜糅創製的新式「雲台衣」,縐緞,對襟,上為淡青小襖,下為鵝黃腰裙,外披直大領雲肩綰風帶,鑲邊闊袖帶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雲遮月圖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圖型不同,對襟兩側圖案並不對稱,而是渾然一體,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靈動堪謂巧奪天工。

  旁邊有一隻盛頭面的小箱,打開來,頭花、面花、點翠、水鑽、銀泡、耳環、珠串、髮簪……一應俱全。珍珠已經微微發黃,銀飾也不再發亮,只有鑽石還魅力不減當年,傲然閃爍。

  小宛又是讚嘆又是訝異,戲行規矩,通常戲衣和頭面都是分開放的,衣箱管衣箱,盔帽管盔帽,若梅英這衣箱裡另有首飾匣,顯然是專戲專用,而且行頭屬於獨家設計,格外珍貴,所以特別收藏,不欲人知的意思。那時的名伶很喜歡在一些古裝戲的行頭上自創一路風格,標新立異,爭奇鬥豔。其中尤以梅蘭芳所創《洛神》的「雲夢衣」、「戲波衣」,《太真外傳》的「舞盤衣」、「驪宮衣」,《嫦娥奔月》的「採花衣」,《木蘭從軍》的「木蘭甲」最為人稱道。只可惜,不知道這套若梅英專屬的「離魂衣」原名叫作什麼?出自何人設計?又為何後來不見傳承,至於失傳?

  仿佛有曲樂聲隨風送來,小宛端詳著羅錦輝煌,撫摸著繡品玲瓏,忍不住拿起來隨手披在自己身上,那些金絲銀線就像活了似的,映著昏黃的燈光一跳一跳的。小宛只覺得渾身的血管筋脈都跟著跳動起來了,索性脫去衣裳,將小衣,水袖,褶子,帔,一層層全副武裝地給自己妝扮了起來,連彩鞋也套了上來。

  她看不到鏡子,然而想像里的自己國色天香,千嬌百媚,必定是比濃妝艷彩更明麗的。遂捏起蘭花指,略整絲絛,輕撣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揚,做了個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他是個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俺娘向陽台路上,高築起一堵雨雲牆。」

  正是《倩女離魂》的唱段:官宦小姐張倩女與書生王文舉自小訂婚,兩情相悅,卻被貪富欺貧的張母強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離肉身,於月夜追趕王生而去。

  「從今後只合離恨寫芭蕉,不索占夢揲蓍草,有甚心腸更珠圍翠繞。我這一點真情魂縹緲,他去後不離了前後周遭。廝隨著司馬題橋,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了碧桃花下鳳鸞交。」

  漸歌漸舞,漸漸入戲,小宛只覺情不自已,腳下越來越迤邐浮搖,身形也越來越飄忽靈動,將那倩女離魂月下追郎的一段幽情唱得宛轉低揚,迴腸盪氣。風聲雨聲都做了她的合聲伴奏,不覺嘈耳,只有助興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露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歌矣乃,櫓咿啞。」

  慢轉身,輕回首,長拋水袖,只聽「哎呀」一聲,卻是袖頭打中了迎面走來的一個青年。

  小宛猶自不覺,眼波微送,雙手疊腰,嬌滴滴下身做個萬福,依然捏著嗓子鶯鶯燕燕地道:「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機靈,立即打蛇隨棍上,回個拱手禮,笑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張,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報社之記者是也。」

  張之也?報社記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詞不符?

  台詞?又是一愣,自己何時竟記住了《倩女離魂》的台詞唱腔,卻又假戲真做同個陌生小子調起情來?更有甚者,是那年輕人手中居然還擎著個相機在起勁兒地拍照。

  這一驚,整個人清醒過來,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惡人先告狀地發嗔:「記者又怎麼樣?記者就可以不聲不響地偷窺拍照嗎?真沒禮貌!」不由分說,將那青年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心裡「突突」亂跳,又驚又疑,咦,自己怎麼突然會唱戲了呢?連台步也無師自通。莫非真是得了家學浸淫,「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可是,連父親水溶都不熟悉的這段《倩女離魂》,自己卻是從哪裡耳濡目染的呢?

  隔了一會兒,偷偷向外望一眼,卻見那年輕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湯雞一樣,卻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來,這才發現那人的傘還在門邊擱著,不禁一笑——打開門來,遞過去:「喂,你的傘。」

  年輕人大喜,不肯接傘,卻一閃身進了門,賠著笑臉說:「好大的雨,讓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不過,你到底是誰呀?幹嘛跑到我們劇團來?門房沒攔你嗎?」

  年輕人取出證件來,再次說:「我是張之也,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是來做採訪的。喂,你別只顧著審我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張之也唇角一牽,立即搶著說,「你可聽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龍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沒有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記者,來我們劇院採訪誰呀?」

  「趙自和。」

  「趙自和?」小宛發愣,「我們團里有這麼一位演員嗎?唱什麼的?」

  「她不是演員,是做會計的。」

  「會計嬤嬤?」小宛大為好奇,「採訪會計嬤嬤幹什麼?她是英雄還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裡惟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麼叫自梳女?」

  「你是這劇團里的,不知道嬤嬤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沒人跟我說過。」

  張之也也笑了,對眼前這個俏麗活潑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著迷。剛才他一進大門,已經聽到一陣細若遊絲的唱曲聲,忍不住循聲而來,正看到一個脂粉不施卻身著戲裝的妙齡少女在邊歌邊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當時就呆住了,一時間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處。及後來被袖子打中了頭,又與這少女戲言相對,正覺有趣,女孩忽然變了臉色,將他推出門來,不禁心裡悵悵然地若有所失。正在失望,女孩卻又變回顏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讓他覺得難得——雖然只是短短几分鐘,倒已經一波三折地發生了許多故事似地,讓他對這少女有種說不出的好奇與感動,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多聊兩句。見她問起自梳女,便立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知傾盤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廣東及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一種特殊群體。她們多來自窮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婦女。為表示終身不嫁,就束起頭髮,通過某種儀式當眾宣布自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們的主意了,不然會被世人不恥的。自梳女現象在解放後日漸絕跡,唯有珠三角個別地區還有一小部分存在,比如肇慶觀音堂,在解放前,單這一處就住著幾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後,政府尊重她們的個人選擇,仍然由她們繼續住在堂里,過著吃齋拜佛、自立更生的日子。換言之,做自梳女有幾個重要特徵:不結婚,吃素,留辮子。」

  小宛仰頭想一想,笑起來,這樣說,會計嬤嬤還真是一個標準的「自梳女」。只不過,自己打小兒認識她起,就一直看她拖著根灰白參半的長辮子,也知道她沒結過婚,卻沒想過要問問是為什麼。大抵世事都是這樣,對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個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見慣,視為正常,再想不到要問個究竟。若不是這個之乎者也提起,她還真不覺得趙嬤嬤有什麼奇特之處。

  「但是,嬤嬤才六十歲,她不可能是在解放前出家的吧?」

  張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頭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辮子,而且不用還俗也可以到社會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里。」張之也說,「來之前,我們已經對趙自和嬤嬤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調查,了解到她是一個棄嬰,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收養,並在觀音堂長大,後來就順理成章地也做了自梳女。」

  「是這樣?」小宛低下頭來,「原來嬤嬤的身世這麼可憐。我從沒想過,這麼傳奇的故事會發生在我身邊。」

  「你身邊還會缺故事嗎?台上台下,戲裡戲外,到處都是。更何況,美女的生活從來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臉紅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記者,油嘴滑舌!」

  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仿佛在追擊著什麼,誓必劈於刀下而後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個寒顫。張之也立即問:「你是不是冷?」

  「有一點……」小宛說到一半忽然打住,發現自己仍披著那身戲裝,彩衣繡襦,重重疊疊穿了好幾層,又是在盛夏,雖說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矯情些,倒像撒嬌了。

  張之也撓撓頭,也有些尷尬。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女主角承認冷,那麼男主角下個動作就該是脫衣相贈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而且還淋得濕濕的,脫?拜託了!

  一時兩個人都無話,只有戲曲聲夾在雨中淋瀝而來。

  「想鬼病最關心,似宿酒迷春睡。繞晴雪楊花陌上,趁東風燕子樓西。拋閃殺我年少人,辜負了這韶華日。早是離愁添縈系,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小宛出神地聽了一會兒,贊道:「真是好曲子,詞美,曲美,戲衣也美。」

  張之也愣一愣:「你說你剛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麼厚臉皮?」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門外,「你聽,不知道哪個組在放錄音,這是《倩女離魂》的戲曲,第三折,張倩女病中念王生一節。」

  「是嗎?怎麼我聽不見?」

  「這麼大聲音你都聽不見?」小宛正想取笑,張之也的手機響起來,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可是張之也的表情語氣透露出這分明是個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來走到門邊,發現雨已經小得多了,她張開手接了幾滴雨,對著天自言自語地說:「夏天就是這樣,雷聲大雨水少,這麼快停了。」

  張之也收了線,聽到小宛的語氣里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說:「謝謝你借屋檐給我避雨,我得走了,還要去採訪趙自和。」

  小宛淡淡答:「走好。」逕自走過去將衣裳三兩下脫下來疊進箱子裡。也怪,雨剛停,太陽還沒重新探出頭來,身上倒已經不覺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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