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校道的兩旁種了高高的梧桐樹和一些別的什麼灌木，有的開著白色的小花，有的結著一串串紅色的漿果。

  天氣陰沉得像一張厚厚的幔布，兩個女生站在校道通往情人林的十字路口。

  「小樹林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啊。」女生甲感嘆。

  「呸！你的心底其實是在想——情人林不愧是學校里最浪漫、最風花雪月的地方。」女生乙笑嘻嘻地解讀了字面下的「深層含義」。

  「你以為你學了讀心術嗎？臭丫頭！」

  兩個女生嘻笑著，一前一後走近小樹林。

  「這一段時間那個禿頭的政教主任嚴查的重點就在情人林欸。所以以前那樣熱鬧的小樹林現在冷清清的，畢竟沒有人願意被捉現行。」

  落葉一層一層地堆積著，腳踩上去便聽到一聲連一連的「咔嚓咔嚓」聲響。

  

  「欸，你說這樹葉底下會不會有蜈蚣、蚯蚓、毛毛蟲什麼的呢。」聲音微微地顫抖起來的女生甲。

  小樹林裡空蕩蕩的，仿佛可以聽見針葉掉落的聲音。

  女生乙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真可憐啊。」

  正專注地瞧著地上的女生甲一怔，但卻立刻明白過來，聲音即使壓得低低的，但在安靜的樹林裡依然顯得特別的突兀：「對啊，這麼說來，百里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呢。」

  「平常看她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發現呢，她掩飾得很好，不過……」

  「還是很可憐。」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這句話的兩個女生，為了心底那崇高的同情和好友的默契而對視地笑了一笑，她們繼續往前走。

  不一會兒，風中飄來的語句變成了——「程立辰應該不在學校了吧。」

  「話說，他真狠得下心，把季南打到牙齒掉落？」

  「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

  「吱呀吱呀」——鞋子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剛剛兩個女生停留過的不遠處一株高大的樹幹後面，因為握得太用力而指節青白的男生擔心地看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的百里，微微地泛起了一些別的情緒。

  聽到背地裡關於自己「身世可憐」的八卦應該很難過，現在正在竭力控制著想哭的情緒吧。

  「沒什麼。你該不會以為我聽到這些會傷心吧。」百里突然揚起臉，眼睛清澈透明得像一片綠葉，仿佛猜到了男生的心思，「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聽了多少，要是每一次我都我難過，那我豈不是早就要難過到去死啊。」

  「啊……」男生尷尬扯動了嘴角。

  「程立辰，你現在似乎應該煩惱自己的事情，而不是為我瞎操心呢。」百里淡淡地說。

  正在醞釀著怎樣妥帖地說出安慰的句子，甚至準備好了把肩膀借給百里的男生臉色變得更加不好，怒氣沖沖地攥緊了拳頭，冷哼了一聲，徑直朝著小樹林的外圍走去。

  男生頎長的背影，像是一棵會行走的樹，看上去又乾淨又挺拔。

  百里輕輕地咬著嘴唇，很快地追了上去。

  其實，怎麼會不難過呢？發著高燒的時候也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幻想媽媽焦慮地摸著自己的額頭的場景，生病的時候茫然的時候跌倒了找不到方向的時候也會非常非常地渴望被爸爸那嚴厲的目光激勵著爬起來。可是，一邊想像著一邊又非常清晰地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你不可能得到的愛。

  因為太過清醒了，所以慢慢地，就逐漸地把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封鎖在心裡，就像是在自己的身體建築了一個小小的世界，把關於「媽媽喜歡穿紅裙子嗎、我的眼睛是像媽媽還是像爸爸」

  這樣的念頭都用一扇門關在了裡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在這個世界裡，媽媽有了具體的容貌，她有一頭長長的烏鴉黑的頭髮，她的聲音很溫柔；爸爸的笑聲很爽朗，手掌上有硬繭，但是很有安全感。媽媽在右邊，爸爸在左邊，自己被兩人牽著走在中間，夕陽無限地拉長了地面上的影子，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生活。

  當再一次聽到別人說「你沒有媽媽啊」的時候，那個世界裡的媽媽就會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說：「寶貝，我在這裡呢。」

  漸漸地，心底的那個世界流光溢彩，豐盈飽滿了起來。

  所以，從外表上看，她已經長大，成了一個很強大很淡定的女生。

  可是，依然會難過。只是不敢哭。不能哭。

  現在，玗琅島就是自己的家。

  只有這個家。

  陰沉沉的天空壓得很低。一陣帶著寒意的風挾裹著眼淚往下掉。

  在前面疾走著的男生似乎察覺到什麼，他緩緩地轉過身，便看見了大概兩米之外，百里停在原地的樣子。隔得不遠，女生的眼淚像洶湧的潮水用力地朝他撲卷過來。

  那些晶瑩的、像豆子一樣的眼淚落到了地上，似乎變成了種子，正在抽出灰綠色的蔓藤，漸漸地裹住了百里的身體，密密地包裹住了百里，要讓他看不到百里。

  男生怔了一秒，立即拔腳往回跑，不過是兩米的距離，他卻生出了一種恐慌，像是一眨眼百里就會消失不見一樣。直到——顫慄的雙手圈住了百里的肩，神經末稍傳來被放大了幾千倍的皮膚熱度，一直像蒲公英一般飄蕩著的心在這一刻才找到了落腳點。

  「別哭了。」聲音里滿滿都是男生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溫柔。

  遙遠的蒼穹，厚重的雲朵鋪滿了天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百里從男生的懷抱里離開，看著程立辰校衫的胸口一片濡濕，她垂下眼帘，默默地擦掉了眼淚，再仰起頭，除了眼睛因為哭過而紅了一些之外，她看起來和平常並沒兩樣。

  在微微的風中，男生莫名地感覺到了一種疼惜。

  之前女生在他的懷中像小獸一樣顫慄著，肩部抖動，無聲的哭泣似乎都只是一種幻覺。

  而轉眼就神色淡淡地看著自己。仿佛之前痛哭的、失態的那個並不是她。

  男生怔怔地看著百里，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堅定。

  一開始看見百里，只覺得這個女生安靜得恍若沒有存在感，後來又在百里的字典里加上「倔強」、「性格內向」、「疏離感很強」、「無法走進她的世界」這樣的詞組。只是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第一次認識了百里。

  百里，我一直以為你的眼睛裡藏著的是距離，其實那是一種堅強；我一直以為你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是安靜，其實那是一種超越年齡的淡定。

  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節目，叫做《迷失的青春》。一群年齡最大二十一歲最小十三歲的男生聚集在一起，在網吧、迪廳、酒吧以找場子、打架勒索為謀生手段，這一群孩子的家庭無一例外都是不幸福的，不是單親家庭便是父母出外打工的留守兒童，甚至還有一個是父母出車禍雙雙去世的孤兒，這些孩子沒有家，缺乏愛，感到寂寞而聚集在了一起，人生開始扭曲，犯下累累罪行。

  節目播出後，那些同情這些孩子的大人們幾乎打爆了電視台的熱線電話。

  社會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強烈地譴責匱乏了的家庭教育，要求法庭從輕判刑，而結束這齣轟轟烈烈的求情戰的是一位不知民的網友，他說因為家庭的殘缺就能夠拿西瓜刀將受害人的頭部剖下一半；因為沒有來自父母的愛與呵護便可以殺人搶劫；因為感到不幸福便能犯罪！這是什麼歪理！我們同情這些孩子的不幸福，但並不是就可以容忍這些孩子以此為藉口去當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這個世界沒有完美，我們每個人都是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會有苦痛，會有寂寞，會有傷害，會有孤單，會有你所不想見到不想聽到的不幸。你可以埋怨，可以咒罵，可以痛哭，可以發泄，但是這不是你沉溺其中的理由。

  百里再一次提出回到教師辦公樓，出乎意料的是，男生這一次並沒有鬧彆扭，而是沉默地跟女生並排著走出小樹林，甚至在女生因為恍神而差一點跌倒的時候，目不斜視的男生仿佛先知一般，手敏捷而準確地扶住了她的肩頭。

  一路走出小樹林，輕輕地放在女生肩頭的男生的手，刻意放緩了讓女生可以跟得上的腳步，近距離聞到的男生洗髮水的味道……這一切奇異地變成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已經走出來了。」女生仰起頭。

  「啊？」猜不出這一句話的後續的男生困惑地注視著百里。

  女生垂下視線，肩頭動了一動。

  「……」男生的臉突然漲紅了，訕訕地放下了擱在女生肩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