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5 16:12:27 作者: JJ

  手機里收到的天氣預報是「晴有多雲,局部有陣雨」,然而清晨起來,陽光普照,季南還鄙視了一番天文台,但傍晚卻天氣驟變,半個城市一片白蒙蒙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大雨突如其來,幸好離家已經不過一百米。在雨勢中相互道別的兩個男生,眼睛都被雨水打得睜不開,季南臨走時向後掃了一眼,有些詫異,程立辰似乎並沒有朝著十字路口的右方而去,而是直直地穿過了亮著綠燈的街道。

  「那不是程立辰回家的路,也許是我看錯了」的下一個念頭卻是「幸好今天訓練晚了,百里自己先回家了,就不會被大雨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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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了甩頭,雨珠匯成溪流從額頭一縷縷地流下。

  街道一片素色,幾乎看不到一米開外的事物。

  程立辰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車把,車輪濺起了一簇一簇的水花,鞋子裡,袖子裡,書包里滿是雨水。在徐美鳳跟他說「不要再來找我」之後,每一天早晨起床他都要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握緊拳頭,心底默念「她不許你去找她」,但心底卻又恨不得把這個念頭掀出來,像摁一隻蚊子一般摁死,即使是這樣煎熬著,他也沒有忘記那天在沉默了很久後回答了一聲「是你說的,你可不要後悔」,而後像賭氣一般地跑了出來的自己狼狽的樣子。

  「季南,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嗎?」

  好友笑嘻嘻地說:「你發燒了?怎麼問這種奇奇怪怪的問題,這應該是那些向你表白後被無情拒絕的純情少女的台詞吧。」

  「……」自己當時的眼神一定充滿了殺氣。

  「好啦好啦。如果真要我形容的話,那麼……」臭屁的某人打了一個響指,「那就用『怎一個痛字了得』來形容吧。」

  ——如果心痛可以用文字來描繪,那麼真正的心痛是用上世界上所有的文字:日文、義大利文、英文、法文……都無法形容的。

  無法再忍受這樣的折磨,迫切地想看一看母親是否真的像那個男人所說的病了,如果沒得到證實,那麼自己會一直都無法安心的。

  狹小的胡同,骯髒而堆滿了塑膠袋菜葉紙片剩骨頭的排水道被大雨淹沒,根本來不及排水,胡同里積滿了可以淹沒腳掌的髒水。

  程立辰聞到一種噁心的腥臭味。

  傾盆大雨中,胡同里的小平房顯得那樣的可憐,如巨獸威壓之下顫抖的小動物。

  徐美鳳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門邊的兒子:藍色的校服濺上了一片片污穢的黑跡,柔軟的黑髮淌著水,緊緊地貼著少年英俊的臉,濕而沉重的書包流下來的水很快就在地上匯聚成一泓亮亮的水漬。

  「你……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雨。」徐美鳳灰著臉,嘴唇有些蒼白。她顫抖著手翻著柜子,想找出一條乾淨而又潔白的大毛巾給兒子。

  現在她已經很少想起從前,她要掙扎著生活,她要養錯錯,她要活下來,她沒有閒情雅致喝著咖啡悠閒地坐在暖爐前用充滿惆悵的口吻憶當年。

  但是舊時光有時候也會像一部被按了重播鍵的舊電影,像一首以為忘了卻又響起在腦海的老情歌。

  那時候的兒子,還只到她的肩頭這麼高,是一個漂亮的小孩,眼底一片純淨,常常是笑著的,根本不是現在這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她這個當媽媽的總是很驕傲地瞧著別的媽媽們把羨慕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

  也是像現在一樣下著雨的傍晚,自己打著雨傘去接兒子,在胡同口就看見了興高采烈和同學玩水仗的兒子,雨下得並不大,兒子笑得那樣的快樂,讓她都板不下臉批評,只是退後又退後,悄悄地回到家,放好熱水,準備好乾淨的衣裳,等了半刻鐘,兒子才回了家,渾身濕透,不敢叫她,大概是怕被批評。她笑了一笑,指了指浴室,將兒子推了進去。

  一切恍若昨日。

  那麼多的時光,卻只用了幾秒便重播完了,徐美鳳轉身要走進裡屋,不管如何先找出大毛巾和換洗的乾衣裳再說吧,但她的腳卻被程立辰的一句話定住了。

  「媽,你……病了?是什麼病?」

  「是哪個不得好死的嚼舌頭?」女人的臉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我沒病,我哪兒有什麼病!」

  像被觸到了什麼不好的霉頭,徐美鳳氣得直哆嗦,她一下子變得不可理喻,如一串鞭炮被點燃了,直接轉過身,面對著程立辰,陰沉地指著大門:「你咒我有病是嗎?走走走,我不想看到你!」

  「媽——」男生急急地往前走了幾步,想拉住母親的衣袖。

  「走啊!」像是更年期症狀爆發的中年女人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頭,避過了男生伸過來的手,蒼白的嘴唇吐出最惡毒的話語,「你就當沒我這個媽,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

  然後,徐美鳳清晰地看見兒子眼睛裡的憤怒、哀痛、絕望像一圈圈由小變大的光,強烈到了極點,又慢慢地一點一點暗淡、熄滅。

  程立辰轉身跑進了雨幕。

  雨已經變小。

  世界很大,但騎著車在街道上不要命地狂奔的男生不知道要去哪裡。

  而同一時刻,狹小的平房裡,灰著一張臉的中年女人頹然地坐在潮濕的地板上,她使勁地給了自己幾巴掌,有血絲順著唇角沁出,但她恍若未覺,右手邊長出黑斑的木櫃抽屜里,小小的女兒錯錯正從其中抽出一張十六開紙張疊小船,隱隱約約可見的字體是——「子宮有一處陰影……抽樣送檢……」

  徐美鳳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發瘋似的站起來,衝到話機旁撥通了池武的電話。

  這一次倒是沒有「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或是「不在服務區」的機械女音,立刻接通了的手機另一端是粗魯的「大大大」、「媽的,又輸了」之類的大喊,徐美鳳根本還沒聽池武說什麼,便已經扯著嗓子一聲聲尖利地罵了起來:「你這殺千刀的人渣!不得好死!你是不是去找阿辰了?你怎麼跟他說的!」

  池武贏了錢,手裡捏著鈔票,心情很好:「兒子關心老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他這麼大了也該儘儘孝心了。別說了別說了,掃興致。」

  男人掛斷了手機,在空氣混濁的賭廳里迅速地摁下了手機上的關機鍵,又擠進了賭桌前擁擠的人群里。

  「要是你敢再去找阿辰,連累阿辰,我一定讓你不得好死!」

  徐美鳳的瞳孔失去了焦點,茫然地盯著前方空空的牆壁,她似乎沒聽到手機里傳來的忙音,而是詛咒一般咬牙切齒地繼續說著。

  如果她知道,池武正拿著程立辰給他的錢逍遙,她又能怎樣讓那個男人不得好死呢?陰暗的平房中,被生活折磨著的中年女人一邊哭著一邊罵著,直到聲嘶力竭,直到年幼的女兒怯怯地說了一聲:

  「媽媽,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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