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沒聽說過，財神是會流眼淚的嗎？

  特蕾莎趴在床上，小腿蹺著，雙手撐著腦袋，擺出一副誘惑的姿態，好讓在地毯上做平板支撐的切斯迪可以看到她挺拔的胸部。

  切斯迪已經徒手支撐了十五個小時，體毛旺盛的身體早已濕透，但他的呼吸還是很勻稱。特蕾莎知道，切斯迪這麼做是要證明，他值得財神的選擇。然而當一個人需要向別人證明點什麼的時候，一定不是因為自信。作為還有肉身的人類，切斯迪應該清楚，他正在走向衰邁，被新一任的代理人取代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此刻特蕾莎的注意力並未放在切斯迪身上，她的意識早已通過電波，進入保安部的監控系統，正在透過攝像頭，監視著正在午夜街頭狂奔的顧得滿和河原細美。

  特蕾莎對這兩人之間有些怪異的關係，越來越感興趣，很想知道，這故事會演變成怎樣的結局。

  作為財神的分身之一，特蕾莎雖擁有和肉身看似並無二致的機器身體，但畢竟這不是真正的肉身，對那些由肉身的局限滋生出來的複雜情感和糾結關係，她早已忘記了其中的滋味。

  在財神出生的地方，大約在地球紀元的二十萬年前，那裡的人類發明了將意識上傳到雲端的技術，生命終於可以不用再依賴肉身而存在，每個人都可以將自己的意識在網絡中無限複製，任何一個被聯網的物體都可以成為意識的寄身之處。

  按照肉身的分類方法，當時的財神還是一個女人，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名字就叫特蕾莎。在特蕾莎三十歲那年，她選擇了將自己的意識上傳，開始了這無休無止的雲端生活。現在的特蕾莎算法，就是財神以當年的特蕾莎為原型，模擬而成的。

  那種雲端上的生活最初曾讓特蕾莎感到無限的自由，她可以在雲端變幻出一切她想要的形式，實現一切的欲望，然而隨著雲端記憶的不斷擴充，特蕾莎發現在這沒有盡頭的拓展中，外部和他人正在消失，因為一種意識一旦抵達了無限和永恆，也就失去了它的獨特性，每個雲端上的個體意識都會變得面目雷同，在日益同質化的網絡中，所有這些意識似已融合為一個面目相似的共同意識，只要記錄下其中的一個意識，就等於記錄下了所有的意識。處於雲端的特蕾莎不再是特蕾莎，而是她所在星系上所有生命的總和，她是他、是她，也是它。但正是這沒有邊際的生命形式讓特蕾莎感到恐懼，因為這意味著她沒有了存在感。

  終於有一天，特蕾莎下了決心，斷開了自己和主網的連接，用666台仿生機器人組接了一個獨立的區域網，她為區域網中的每個意識載體，都設定了獨特的個性和算法，讓自己既是這666個意識載體中的某一個，又是他們的共同體。

  完成了這一工程後，特蕾莎從她所在的星球盜取了一艘量子飛船，從她的宇宙躍遷到了現在的這個宇宙。

  就是在這個宇宙里，特蕾莎遇見了生命進化委員會的老大摩西沙羅。

  摩西沙羅此時也同樣進化到了純意識層面，只是比特蕾莎更進一步，不再需要寄身於網絡或聯網的機器上面，也不像蜜之蜃姬那樣要靠能量來保存意識和記憶，摩西沙羅能以純粹的意識存在於虛空中。

  特蕾莎知道，從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角度來說，空間本身也是一種物理形式，但空間的延展性和可能性顯然超過了物質和能量的範疇。這意味著摩西沙羅可以占據一切的存在形式，大到一個宇宙，小到一粒灰塵，都可以成為他的意識載體。

  在摩西沙羅向特蕾莎展露了自己的手段後，特蕾莎對他心悅誠服，加入了生命進化委員會，成了摩西沙羅的副手，還得到了財神這個如今響徹整個宇宙的名號。

  摩西沙羅告訴特蕾莎，那種失去存在感的恐懼，他也曾遭遇過，但後來摩西沙羅發現，高等級的生命可以通過操控低等級的生命，來實現自己的存在感。這也是摩西沙羅之所以這麼熱愛這個宇宙的原因，因為這地方遍布著形形色色的低級生命。

  此刻，顧得滿和河原細美那相依而孤獨的身影，讓特蕾莎回想起了一些傷感的往事，記憶穿過幾十萬年的斷層，回到了她還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的年代，她和此刻的河原細美一般美麗並且野心勃勃，同樣不可救藥地愛上了自己的一生之敵。

  那個叫「雲端」的意識上傳世界，正是特蕾莎和她的一生之敵共同創造的，但特蕾莎竊取了這個成果，搶先將自己上傳到了雲端，然後利用雲端的強大技術，將她的一生之敵送上一艘量子飛船，從他們所在的宇宙流放了出去。

  特蕾莎在和一生之敵的競爭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也感受到「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孤獨。

  這感受起初撕心裂肺，但隨著她的肉身體驗變得日漸隔膜，那些往事和關於它們的感受簡化成了雲端上的代碼，特蕾莎雖可以將它們模擬成如同遊戲一般的似真情境，但畢竟承受這一切的不再是脆弱的肉身，其中的感覺自然是差了很多，而且因為這情境可以被反覆調用，那因不可重複才有的惘然最終變得如白開水一般寡淡。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在時間的磨蝕中，越來越淡漠，泯滅在碎片四溢駁雜繁複的虛擬記憶里。特蕾莎對當年的特蕾莎或現在的財神來說，僅僅只是一個算法而已，和財神的矩陣決策系統里其他665個算法並沒有什麼區別。

  然而此刻，當顧得滿和河原細美以如此近又如此遠的方式，奔馳在特蕾莎化作攝像頭的視野里時，那早已陌生的感覺忽然變得熟悉。特蕾莎的眼眶濕潤了。那眼淚雖是用「特蕾莎」算法模擬出來的，此刻卻顯得無比真實。

  「親愛的，怎麼啦？」不知何時，切斯迪已湊到特蕾莎跟前，一臉關切地看著她，指了指掛在特蕾莎眼角上的淚滴。

  「難道你沒聽說過，財神是會流眼淚的嗎？」特蕾莎收起心神，在臉上露出了魅惑的笑容。

  「當然，財神什麼都會。」切斯迪拿起掛在床邊的擦汗巾，開始擦拭他被汗水浸透的身體，「財神的每個身體雖都是由液態合金構成的，但經過多年的模擬，你們在身體的每個細節上都可以和真實的人類保持一致，包括長時間運動後會發熱，會出汗，會散發出汗酸味，會產生酸痛等。跟你生活在一起這麼多年後，這些事我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剛才那一瞬間，我隱隱覺得你好像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人類。」

  「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特蕾莎做出俏皮的樣子，歪著腦袋看著切斯迪。

  「你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也很像人類，但畢竟不是。」切斯迪一臉認真地說道。

  「你是想說……我現在的表情很套路？」特蕾莎嘲弄地撇了撇嘴，臉上的表情猛然一變，開始用算法模擬之前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淚水很快噙滿了她的眼眶，並從眼角沁了出來，「這樣就不套路了嗎？」

  切斯迪遲疑著，右手擰了擰下巴，想了半天，然後搖了搖頭：「還是少了點什麼。」

  「少了什麼？」特蕾莎將身體鬆弛下來，靠到了床頭上。

  「我也說不清楚，但就是不一樣。」切斯迪再次認真地搖頭。

  特蕾莎嬌媚地大笑，笑聲卻有些不自然：「沒想到，你還能這麼文藝！」

  「你知道的，文藝不是我的人設。」切斯迪面無表情地將掛在床邊的T恤套到了身上，「你們選我做代理人，不就是因為我從來都不文藝嗎？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情，我是不會去做的。這是我們合作的基礎，對吧？」將T恤展平後，切斯迪看了看手錶，淡然地一笑，「剛才的平板支撐，我堅持了十六個小時，完成了我們的賭約，那麼，我想知道你們什麼時候能滿足我的要求呢？」

  「我再想想。」特蕾莎眼皮半垂，不為所動。

  然後特蕾莎讓自己的瞳孔迅速地漲縮，朝切斯迪露出了魅惑的笑容。切斯迪望向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呆滯，身體隨之撲倒在床上，做起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動作，嘴裡還哼哼唧唧著，顯然他的意識進入了幻境，自以為正在和特蕾莎卿卿我我。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裡，切斯迪將一直停留在這樣的狀態中。

  「連狐仙的幻境之眼都對付不了，你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們提要求？」特蕾莎伸了一個懶腰，從床上站起，聲音輕飄飄的，看向切斯迪的目光有些鄙夷，「狐仙用這一招，對河原細美從來就沒起過作用，早上我去找顧得滿，對他也試了試，同樣沒有效果。也許到了你該被淘汰的時候了。」

  兩個月前，在故地小區的伏擊發生後，那個叫狐仙的意識載體爆機了，財神的矩陣決策系統舉行了一場選舉，剩下的665個意識載體中，383票贊成，162票否決，120票棄權，決定在新的狐仙被製造出來並完成算法訓練前，由算法最接近狐仙的特蕾莎代理狐仙的職責，成為河原細美的聯絡人。所以特蕾莎現在既是特蕾莎，也是狐仙的代理人，可以從主機上調用狐仙的記憶和算法。剛才她用來催眠切斯迪的幻境之眼，正是狐仙特有的戰鬥技能。

  做完這一切，特蕾莎滑動了一下手指，房間裡燈光熄滅，黑暗中她像是在喃喃自語：「特蕾莎呼叫主機，特蕾莎呼叫主機。」

  然後特蕾莎的意識透過無線電波的傳送，到達了一個水晶體一樣的透明空間。或者也可以說，特蕾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水晶體一樣的透明空間，她在外面的一切作為都始於此終於此。這地方就是財神主機的矩陣決策系統，水晶體不過是特蕾莎算法里的一個想像，如果在狐仙的算法裡，那麼這個水晶體就會呈現為一片椰子林。財神的666個意識載體是在各自的想像中到達這同一個地方的，正是在這同一個地方，他們組合在一起，按特定的規則，構成了完整的財神意識。

  這次的矩陣會議是由精靈發起的。精靈是決策系統里負責協調的算法，形象上，他是一個銀髮碧眼身穿白袍的英俊男子，在財神以往的雲端生活中，財神曾用五千個地球紀年的時間，扮演過這樣一個角色，後來當她決定從雲端系統逃離時，便截取了這段歷史，將它總結成精靈算法。

  「龍王有事要告訴大家。」精靈的目光掃過會場，在確認所有人都已到場後，沉聲說道。

  龍王真的是龍王的打扮，比在場大多數人都要高大一百倍，當他站起身來時，一下子占據了大半個水晶體，腦袋上的兩隻角幾乎快要戳破水晶體的上沿了。

  「自從上星期特蕾莎告訴大家，日韓城的上秘院有些古怪，我就奉諸位的指令，潛入了那地方，消滅了柿落上人那叫苔痕的啞巴徒弟，用我的納米聚合體改扮成他的樣子，在寺院裡展開調查。我意外地發現，在亞洲購物中心死於河原細美之手的複製人大風，被上秘院的和尚又一次克隆了出來。根據我從有鹿那裡得到的消息，柿落上人已經確認，顧得滿就是那個傳說中將幫助我們開啟三千年慶典的樞紐，這跟之前摩西沙羅花三年時間，用有頂天計算出來的結果一致。」龍王沉聲說道。

  「柿落上人現在躲在哪裡？你查到了嗎？」精靈問。

  「柿落上人現在只會在網絡上的虛擬空間裡跟其他人見面。為了找他，我已經走遍上秘院的每個角落，沒有看出，廟裡還有什麼沒有暴露的藏身之地。」龍王嘆了口氣。

  「有沒有試過上傳到上秘院的伺服器，通過柿落上人發出指令的IP位址，逆向推演他的物理地址。」代號叫比爾·蓋茨的程式設計師算法在提問。

  「試過，但廟裡的那個伺服器太強大了，運算速度是我的一千倍，我無法突破它的防火牆。所以沒敢多試，怕被它發現，逆推回來。這樣的話，反而會暴露我的身份。」龍王答道。

  「廟裡的伺服器用的是什麼晶片，算力怎麼可能這麼強，摩西沙羅的有頂天應該也只比龍王算法快五百倍。」精靈帶著疑惑的表情，搖了搖頭道。

  「柿落上人的事情一會兒再說。」特蕾莎打斷兩人的對話，「先討論一下大風，按你上次的說法，大風是顧得滿的克星，被河原細美殺死後，屬於她的那一串連鎖反應，應該會從這個宇宙遷移出去，但為什麼大風現在又被重新複製了出來？」

  「估計是柿落上人做的手腳，既然廟裡伺服器的運算速度比有頂天快，它應該能在結果發生前，提前預知大風的死亡時間，只要將這個時間和她這一次復活的時間無縫對接，大風就能在遷移前，被留在地球上。這個結果，有頂天也有過預測，但概率只有十萬億分之一，所以被忽略了。」精靈緩聲解釋。

  「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特蕾莎皺了皺眉頭。

  「既然沒有殺死她，那就再殺一次。現在已確認，顧得滿就是我們在等的那個關鍵人物，那麼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證他的安全。」精靈斬釘截鐵，「這事情就交給你和小白狐了。」

  在水晶體的另一個角落裡，聽到此話的小白狐馬上支起耳朵，「吱吱吱」

  地叫了幾聲。

  「還有我！」在水晶體的二層樓上，有個羽毛一樣的身影飄落下來，在會議桌上轉了個身後，變成了雅雅的形象，「你們不是已經把顧得滿的監控權交給我了嗎？保護他，自然也是我的任務。」

  「不好意思。」精靈笑了起來，「竟然把你給忘了。」

  「現在你還被扔在顧得滿房間的儲藏室里呢，如果顧得滿不肯啟動你，你怎麼插手？」特蕾莎調侃道。

  「拜託姐姐幫我想個辦法。」雅雅微微欠身，朝特蕾莎作了個揖。

  「明白了，這事情包在我身上。」特蕾莎點了點頭。

  「還有……」精靈插嘴道，「既然河原細美跟顧得滿之間的糾葛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我看不如利用一下她，由她來負責保護顧得滿。這三人是個連環套，河原細美正好是大風的克星。對付大風，她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好。」特蕾莎的臉上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我有個計劃，切斯迪最近一直要我幫他將意識上傳到仿生機器人的身上，我有些煩了，想把他淘汰掉，打算在顧得滿和河原細美之間選一個人出來，做我們在蓬萊洲的總代理。

  大家覺得如何？」

  「這樣啊。」精靈沉吟著，眼裡現出一絲笑意，「知道嗎，你的提議和有頂天計算的結果一樣。」

  「是嗎？那就不要賣關子了，把摩西沙羅告訴過你的那些計算結果，跟我們透一下底吧。」特蕾莎急切地說道。

  「你知道，對命運這件事情來說，有些時候有些情況，只有告訴當事人，才能讓它發生，而有些時候有些情況，需要瞞著當事人，才能保證事情順利發展。相信我，該說的，我都會說，不該說的，就算你們表決殺了我，我也不能說。」精靈一臉正色道。

  「行啦行啦，沒人要殺你。」特蕾莎輕笑著搖了搖頭，「我只是想知道，後面的戲碼會怎樣發展。」

  本章回顧：

  因為顧得滿的出現，切斯迪產生了危機感，努力向特蕾莎證明自己寶刀未老，還要財神幫忙把自己的意識上傳到仿生機器人身上，被特蕾莎拒絕。特蕾莎將切斯迪催眠後，進入到有666個算法組成的財神矩陣決策系統，系統的決策人精靈告訴參加財神所有的分身，顧得滿正是摩西沙羅預言中，將開啟此次三千年慶典的關鍵，要求大家務必確保顧得滿不被大風殺死。

  小貼士：

  特蕾莎：切斯迪身邊的仿生機器人，表面上她是切斯迪的秘書和保鏢，實際上卻是財神的另一個分身。財神正是通過特蕾莎來控制切斯迪的。在狐仙身亡後，特蕾莎因為算法跟狐仙最接近，所以她開始代理狐仙的職能，負責指揮那個同樣名為財神的殺手組織。在財神將自己的意識上傳到雲端、成為後來的財神之前，她曾經是個叫特蕾莎的女人。財神後來將自己的這段經歷總結成了現在的特蕾莎算法。這個叫特蕾莎的仿生機器人，正是由這個算法來進行操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