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評議
2024-10-05 15:51:36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上)
天下論孔子者,約分兩端:一謂今日風俗、人心之壞,學問之無進化,謂孔子為之厲階83;一謂欲正人心、端風俗、勵學問,非人人崇拜孔子,無以收拾末流。此皆瞽說84也。國人為善為惡,當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嘗設保險公司,豈能替我負此重大之責?
國人不自樹立,一一推委孔子,祈禱大成至聖之默祐,是謂惰性;不知孔子無此權力,爭相勸進,奉為素王,是謂大愚。
孔子當春秋季世,雖稱顯學,不過九家之一。主張君權於七十二諸侯,復非世卿,倡均富,掃清階級制度之弊,為平民所喜悅。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此種勢力,全由學說主張,足動當時上下之聽。有與之分庭抗禮、同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詆其道不足救國而沮之者,齊之晏嬰、楚之子西及陳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謂之顯學,不得稱以素王。其後弟子眾多,尊崇其師,賢於堯舜。復得子夏教授西河,為魏文侯師。子貢常相魯、衛,家累千金。孔門學術,賴以發揚。然在社會,猶一部分之勢力而已。至秦始皇摧殘學術,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於革命,魯諸儒遂持孔氏之禮器,往奔陳涉,此蓋以王者受命之符,運動陳王,堅其揭竿之志。遠孫孔鮒,且為陳涉博士,與之俱死。劉季馬上得天下,不事詩書,項羽授首,魯竟不下,薦紳先生大張弦誦之聲。漢高祖震於儒家之威,鑒秦始覆轍,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歡心,是為孔子身後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禮。漢武當國,擴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術,欲蔽塞天下之聰明才志,不如專崇一說,以滅他說。於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利用孔子為傀儡,壟斷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時則有趙綰、王臧、田蚡、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韓嬰、伏生、轅固生、申培公之徒,為之倡籌安會。中國一切風俗、人心、學問、過去、未來之責任,堆積孔子之兩肩。全國上下,方且日日敗壞風俗、斫喪人心、腐朽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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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三項退化,至兩漢以後,當嘆觀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實較漢武有加。其詔曰:
昔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泗洙之上,淒淒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王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咨可謂命世之大聖,億載之師表者也。
更以孔羨為宗聖侯,修舊廟,置吏卒,廣宮室,以居學者。
不知漢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謂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禮愈隆,表揚愈烈,國家之風俗、人心、學問愈見退落。孔子不可復生,安得嚴詞拒絕此崇禮報功之盛德耶?就社會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頸舉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發揚者,已屬過去之事。國人惟冥行於滑稽尊孔之彀中85,八股試帖,儼然衣缽,久而又久,遂成習慣。有人詆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讖說坌起,演成種種神秘奇談:身在泰山,目能辨吳門之馬,飲德能及百觚,手扛國門之關,足躡郊坰之虎,生則黑帝感召,葬則泗水卻流。未來之事,遺於讖書;春秋之筆,絕於獲麟;幾若天地受其指,鬼神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為三頭六臂之神體!公羊家之邪說,實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歷代民賊,遂皆負之而趨矣。乃憂時之士,猶思繼續演此滑稽之劇,挽救人心。豈知人心、風俗即崩離於此乎?
中國二千餘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無餘,然後推論孔子以何因緣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歸咎孔子之自身矣。試分舉之。
一、孔子尊君權漫無限制,易演成獨夫專制之弊。君主獨裁,若無範圍限制其行動,勢將如虎傅翼,擇人而食。故中國言君權,設有二種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惡,天為賞罰,雖有強權,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說也。國君行動,以法為軌:君之賢否,無關治亂;法之有無,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說也。前說近於宗教,後說近於法治,皆裁抑君主,使無高出國家之上。孔子之君權論,無此二種限制,「君猶天也,民不可一日無君,猶不可一日無天」(《尚書·大傳》孔子對子張語)。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稱也」,又曰「天子者,繼天理物,改一統,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萬民」,皆以君與天為一體,較墨翟以天制君者絕異,所以不能維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堯非桀,嘆人才之難得。論舜治天下,由於五臣,武王治天下,由於十臣,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孝經》《論語》之大義微言,莫不主張人治。荀子言,有治君,無治國,有治人,無治法,即師承孔子人治之義,彰明較著以言之也,較管、商、韓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監督天子之行動。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勢將行動自由,漫無限制,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空論,果假何種勢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鑒及此弊,闡明君與國之關係,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於是棄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謂「先王之法,猶五音之六律,方圓之規矩,雖有堯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丘民為天子」「舜禹踐位,亦由民之謳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二、孔子講學不許問難,易演成思想專制之弊。諸子並立,各思以說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對於儒家學術不無懷疑,時起問難。孔子以先覺之聖,不為反覆辨析是非,惟峻詞拒絕其問。此不僅壅塞後學思想,即儒家自身學術,亦難闡發。蓋真理以辯論而明,學術由競爭而進也。宰我晝寢,習於道家之守靜也,則斥為朽木;樊遲請學稼圃,習於農家並耕之義也,則詆為小人;子路問鬼神與死,習於墨家明鬼之論也,則以事人與知生拒絕之;宰我以三年之喪為久,此亦習於節葬之說也,則責其不仁。宰我、樊遲、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辯,猶曰此陳述異端邪說也。乃孟懿子問孝,告以無違,孟懿子不達,不敢復問,而請於樊遲;樊遲問仁智,告以愛人知人,樊遲未達,不敢復問,而請於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貫之,門人未達,不敢直接問孔子,而間接問曾子。師徒受授,几杖森嚴,至禁弟子發言,因此陳亢疑其故守秘密,詢異聞於伯魚。一門之中,有信仰而無懷疑,有教授而無質問。王充《論衡》曰:「論者皆云:『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皋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復深,略指復分。蓋起問難,此說極而深切,觸而著明也。」(見《問孔》篇)王充責七十子不能極問,不知孔子不許極問也。少正卯以大夫講學於魯,孔子之門,三盈三虛,不去者惟顏回,昔日威嚴,幾於掃地。故為大司寇僅七日,即誅少正卯,三日屍於朝,示威弟子,子貢諸人為之皇恐不安。因爭教而起殺機,是誠專制之尤者矣!至於叩原壤之脛,拒孺悲而歌,猶屬尋常之事也。
三、孔子少絕對之主張,易為人所藉口孔子聖之時者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時」
字,教授門徒,亦因時因地而異。韓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豈能相用?蓋因孔子講學無絕對主張。
言節用愛眾,頗近墨家節用兼愛之說。雖不答鬼神之問,又嘗言祭鬼祭神,頗近明鬼之說;雖與道家背馳,亦稱不言之教,無為之治;不談軍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張省刑,又言重罰;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節;不答農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講學之態度,極不明了也。門人如子夏、子游、曾子、子張、孟子、荀卿,群相非謗,各以為聖人之言。豈非態度不明之故,釀成弟子之爭端耶?至於生平行事,尤無一定目的。殺身成仁,僅有空論。桓魋一旦見陵,則微服而過宋;窮於陳、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則不問由來而飲食之;魯哀迎饗,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飲,從大夫之後,不敢徒行,視陳宋之時,迥若兩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韓非殺身行學,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實滑頭主義耳。騎牆主義耳!胇肹見召而欲往,南子請見而不拒,此以行道為前提,小德不踰閑,大德出入可也。後世暴君假口於救國保民,污辱天下之名節,皆持是義。
四、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謀食,易入民賊牢籠「君子謀道不謀食,學也,祿在其中」,是為儒門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門之學,在於《六經》。《六經》乃先王治國政典,管子謂之「六家」,君與民所共守也(見《山權數》篇)。孔子贊《易》,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藝。孔子嘗執此考察列國風俗政教,其言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淨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矣;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矣;潔淨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矣;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矣;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於列國政教,故陳說「六藝」,干七十二君。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六藝」者,孔子之質也,亦孔子之政見書也。孔子嘗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
以干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
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見《莊子·天運》篇)是孔子雖干說諸侯,一君無所鉤用。昔言祿在其中,已失效驗,憂貧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偶耕,又不能捆屨織席,不能執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飛鳶車轄以取食。
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貢之貨殖,顏回之躬耕,蓋不多見。然子貢常相魯衛,遊說列邦,不專心於貨殖,顏回且說齊君以堯舜、黃帝之道,而求顯達,其志亦非安於陋巷簞瓢,鼓琴自娛者矣。儒家生計,全陷入危險之地,三月無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決非薰心祿餌,竦肩權貴,席不暇暖,尚可為之原恕。惟流弊所趨,必演成嘩世取寵、捐廉棄恥之風俗。李斯鑑於食鼠竊粟,遂惡卑賤而悲窮困,魯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孫通為聖人。彼去聖人之世猶未遠也,貪鄙齷齪,已至於此,每況愈下,抑可知矣!
以上四事,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點,言其學術,猶待下篇。
(下)
中國古今學術之概括,有儒者之學,有九家之學,有域外之學。儒者,孔子集其大成。九家者,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各思以學易天下,而不相通。域外之學,則印度之佛,皙人物質及精神之科學,所以發揮增益吾學術者。三者混成,是為國學。印度、歐洲,土宇雖遠,國人一治其學,螟蛉之子,祝其類我,佛教之發揚於中國,已有明證。西土文明,吾方萌動,未來之演進,豈有窮期!以東方之古文明,與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結婚禮,神州國學,規模愈宏。愚所祈禱,固不足為今之董仲舒道。何也?今之董仲舒,欲以孔子一家學術代表中國過去、未來之文明也。
以孔子統一古之文明,則老、莊、楊、墨、管、晏、申、韓、長沮、桀溺、許行、吳慮,必群起否認,開會反對。以孔子網羅今之文明,則印度、歐洲,一居南海,一居西海,風馬牛不相及。閉戶時代之董仲舒,用強權手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關時代之董仲舒,用牢籠手段,附會百家,歸宗孔氏。其悖於名實,摧沮學術之進化,則一而已矣。漢武帝以來,二千有餘歲,治學術者,除王充、嵇叔夜、金正希、李卓吾數君子而外,冠圜履句,多抱孔子萬能之思想。謂孔子稱西方之人有聖者焉(見《列子·仲尼》篇)乃與佛教精神相往來;《禮運》言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符於世界未來之文化。此種理論,是否合於事實,非愚所敢武斷。即令近代文物,孔子皆能前知,發為預言,遂使遠方學術,一一納諸鄒魯薦紳先生之門,漢武帝復生,亦難從事於斯矣。聖哲之心理雖同,神明之嬗進無限。孔子自有可尊崇者在,國人正無須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題,以牽引傅會今日學術,徒失儒家之本義耳。
尊孔子者又以古代文明,創自孔子,即古文奇字,亦出諸仲尼之手。沮誦、倉頡,失其功用(近儒廖平之學說)。夫文化由人群公同煥發,睿思幽渺,靈耀精光,非一時一人之力所能備;文字為一切文化之結晶,尤難專功於一人。故西方言希臘、羅馬文字者,不詳始作之人。中國文字,亦復如是。故學者言文字起源,其說不一:有謂始於庖犧者(許慎《說文解字》序);有謂始於容成氏、大庭氏者(《莊子》云: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有謂始於無懷氏以前者(《管子·封禪》篇);有謂始於倉頡者(《鶡冠子》《呂氏春秋》皆言之)。而荀子則曰: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此言古人作書者眾,不過倉頡集其大成,所以獨傳。人文孟晉,決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創造,歸美倉頡,猶且不可,況倉頡二千年後之孔子乎?周之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周秦諸子皆受保氏之教,孔子因此精於《六書》。試舉許氏《說文解字》所引孔子之說證列於左:王 孔子曰:一貫三為王。
士 孔子曰:推一合十為士。
璠 孔子曰:美哉璠與,遠而望之,煥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
一則理勝,二則學勝。
羊 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舉也。
貉 孔子曰:貉之為言惡也。
烏 孔子曰:烏,於呼也。
幾 孔子曰:人在下,故詰詘。
犬 孔子曰:視犬之字,如畫狗也。
狗 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
《六書》綱要,在形、聲、訓三者。孔子解字,皆能得其本原。愚謂尊孔子者,與其奉以創造文字之虛名,無寧揚其精深《六書》之實德。為政之道,先以正名。鄭氏注曰: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孔子見時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誤。文字為一國文明之符號,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孔子深於文字之學,知其關係人民甚切也。周室衰微,保氏失教,列國並起,文字錯亂,實以中國文字,本不統一。一代有一代之文,各國有各國之文,學者不便,莫甚於此。其後大儒李斯相秦,統一文字,以行孔子正名之說。中國文字統一,孔子倡之,而李斯行之,誠不能不拜儒者之嘉賜矣。
古代學術,胚胎既早,流派亦歧。不僅創造文字,不必歸功孔子,即各家之學,亦無須定尊於一人。孔子之學只能謂為儒家一家之學,必不可稱以中國一國之學。蓋孔學與國學絕然不同,非孔學之小,實國學範圍之大也。朕即國家之思想,不可施於政治,尤不可施於學術。三代文物,炳然大觀,豈一人所能統治?
以列國之時言之,孔子之學與諸子之學,門戶迥異。讀周秦典籍者,類能知之。班固《藝文志》曰: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各家發源不同,學說主張因以絕異。儒家游文於《六經》,干說諸侯,以此為質;而道家則以《六經》為先王陳跡,不合當世採用;法家亦謂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必致削亡之禍;墨家則不遵孔子刪訂之六經,而別立《六經》。此異於孔子者一也。儒家留意於仁義之際,而道家則曰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又曰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法家則曰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此異於孔子者二也。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而法家則以為伊尹無變殷,太公無變周,則湯武不王;管仲無易齊,郭偃無更晉,則桓文不霸;墨家亦曰:所謂古者,皆嘗新矣;道家亦曰: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貴同而貴治(道家以上古之世為至德,而又不重守古,此其說似相矛盾);保守主義終不能戰勝進化主義,故荀子亦不法先王,而法後王。此異於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終追遠,厚葬久喪,而墨家則主張三月之喪、三寸之槨;道家則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螻蟻何親?烏鳶何疏?皆言薄葬短喪。此異於孔子者四也。儒家樂天順命,以法自然,此近於道家之無為,而悖於墨家之非命。
墨家之言曰: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又曰: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勢;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與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稍有不同。此異於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小人之事,不注重農圃。而道家、農家均貴自食其力,上可以逍遙物外,保全廉恥,不為卿相之祿所誘;下可以仰事俯畜,免於饑寒,不為失業之遊民。許行且倡君臣並耕,禁倉廩府庫以自養,舒其平等偉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墾令,貴耕稼,惡談說智能。此異於孔子者六也。儒家不尚物質,重視形而上之道,賤視形而下之器;而兵家重技巧,以為攻戰守備之用;墨家長於制器,手不離規矩,刻木為鳶,飛三日而不集;斫三寸之木,以為車轄,而引五十石之重;司空之教,賴以不墜。此異於孔子者七也。以上七事,僅舉其大者。各家學術,皆有統系,綱目既殊,支派亦分,不同之點,何可勝道!莊子所謂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當時思想之盛,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塗,風猋雲疾,競爭紛起,應辯相持,故孔子不得稱為素王,只能謂之顯學。
證以事實,孔子固不得稱素王。若論孔子宏願,則不在素王,而在真王。蓋孔子弟子,皆抱有帝王思想也。儒家規模宏遠,欲統一當代之學術,更思統一當代之政治。彼之學術,所以運用政治者,無乎不備。几杖之間,以南面事業推許弟子。《說苑》曰:「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鹽鐵論》曰:「七十子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是孔子弟子,上可為天子諸侯,下可為卿相。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又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此明以文王自任,志在行道,改良政治,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故干說七十二君,而不以為卑;應公山弗擾之召,而不嫌其叛?後人處專制時代,不敢公言南面之志,或尊為素王,或許以王佐,豈非厚誣孔子?孔子以後,有二大儒:一曰孟子,一曰荀子。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又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荀子嘗自謂德若堯、禹,宜為帝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可見孟、荀二巨子,均以帝王自負。列國之君,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不敢鉤用。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
楚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
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以王天下。孔子之志,孟子已言之。
令尹子西有見於此,遂沮書社之封。儒家革命思想,非徒托諸空言,且行之事實。如田常篡齊,子貢、宰我頗涉謀亂之嫌疑。
《史記·弟子列傳》:「宰我為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墨子·非儒篇》言:「孔子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則田常之謀齊,宰我、子貢均為謀主。」《莊子·盜跖篇》言:「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胠篋篇》言:「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察莊子之言,是孔子亦與聞其事矣。墨子又言其徒屬弟子,皆效孔丘。子貢、季路輔孔俚亂乎衛,陽虎亂乎齊,胇肸以中牟叛,漆雕形殘。莊子又言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由諸家所說,子貢、宰我、陽虎、胇肸、漆雕開,皆欲據土壤,以施其治平之學。此處於專制積威之下,不得已而出此。湯武革命,一以七十里,一以百里,天下稱道其仁。儒家用心,較湯武尤苦,而誅殘賊、救百姓之績,為湯武所不逮,以列國之君,罪浮於桀、紂也。
墨翟、莊周不明此義,竟以亂黨之名詞誣孔門師弟,千載以後,遂無人敢道孔子革命之事。微言大義,湮沒不彰。愚誠冒昧,敢為闡發,使國人知獨夫民賊利用孔子。實大悖孔子之精神。孔子宏願,誠欲統一學術,統一政治,不料為獨夫民賊作百世之傀儡,惜哉!
(原載《新青年》第一卷第六號、第二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