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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鄉紀程·緒言

2024-10-05 15:51:25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陰沉沉,黑黝黝,寒風刺骨,腥穢污濕的所在,我有生以來,沒見一點半點陽光,——我直到如今還不知道陽光是什麼樣的東西,——我在這樣的地方,視覺本能幾乎消失了;那裡雖有香甜的食物,輕軟的被褥,也只值得昏昏酣睡,醒來黑地里摸索著吃喝罷了。苦呢,說不得,樂呢,我向來不曾覺得,依戀著難捨難離,固然不必,趕快的掙扎著起來,可是又往那裡去的好呢?——我不依戀,我也不決然舍離……然而心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滋味呵!這才明白了!我住在這裡我應該受,我該當。我雖然明白,我雖然知道,我「心頭的奇異古怪的滋味」我總說不出來。「他」使我醒,他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謎兒,他變成了一個「陰影」朝朝暮暮的守著我。我片刻不舍他,他片刻不舍我。這個陰影呵!他總在我眼前晃著——似乎要引起我的視覺。我眼睛早已花了,暈了,我何嘗看得清楚。我知我們黑甜鄉里的同伴,他們或者和我一樣。他們的眼前也許有這同樣的「陰影」。我問我的同伴,我希望他們給我解釋。誰知道他們不睬我,不理我。

  我是可憐的人兒。他們呢,——或者和我一樣,或者自以為很有幸福呢。只剩得和我同病相憐的人呵,苦得很哩!——我怎忍拋棄他們。我眼前的「陰影」不容我留戀,我又怎得不決然舍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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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伴們,我親愛的同伴們呵!請等著,不要慌。陰沉沉,黑黝黝的天地間,忽然放出一線微細的光明來了。同伴們,請等著。這就是所謂陽光,——來了。我們所看見的雖只一線,我想他必漸漸的發揚,快照遍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兄弟。請等著罷。

  唉!怎麼等了許久,還只有這微微細細的一線光明,——空教我們看著眼眩——搖盪恍惚?難道他不願意來,抑或是我們自己擋著他?我們久久成了半盲的人,雖有光明也領受不著?兄弟們,預備著。倘若你們不因為久處黑暗,怕他眩眼,我去撥開重障,放他進來。兄弟們應當明白了,盡等著是不中用的,須得自己動手。怎麼樣?難道你們以為我自己說,眼前有個「陰影」,見神見鬼似的,好像是一個瘋子,——因此你們竟不信我麼?

  唉!那「陰影」鬼使神差的指使著我,那「陰影」在前面引著我。他引著我,他亦是為你們呵!

  燦爛莊嚴,光明鮮艷,向來沒有看見的陽光,居然露出一線,那「陰影」跟隨著他,領導著我。一線的光明!一線的光明,血也似的紅,就此一線便照遍了大千世界。遍地的紅花染著戰血,就放出晚霞朝霧似的紅光,鮮艷艷地耀著。宇宙雖大,也快要被他籠罩遍了。「紅」的色彩,好不使人煩惱!我想比黑暗的「黑」多少總含些生意。並且黑暗久了,驟然遇見光明,難免不眼花繚亂,自然只能先看見紅色。光明的究竟,我想決不是純粹紅光。他必定會漸漸的轉過來,結果總得恢復我們視覺本能所能見的色彩。——這也許是瘋話。

  世界上對待瘋子,無論怎麼樣不好,總不算得酷虐。我既掙扎著起來,跟著我的「陰影」,捨棄了黑甜鄉里的美食甘寢,想必大家都以為我是瘋子了。那還有什麼話可說!我知道:烏沉沉甘食美衣的所在——是黑甜鄉;紅艷艷光明鮮麗的所在——是你們罰瘋子住的地方,這就當然是冰天雪窖饑寒交迫的去處(卻還不十分酷虐),我且叫他「餓鄉」。我沒有法想了。「陰影」領我去,我不得不去。你們罰我這個瘋子,我不得不受罰。我決不忘記你們,我總想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我願去,我不得不去。

  我現在掙紮起來了,我往餓鄉去了!

  (1920年11月4日,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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