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2024-10-05 15:49:22 作者: 魯迅 陳獨秀 李大釗等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遠從瀛島,返顧祖邦,肅殺鬱塞之象,一變而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冱寒9之天,一幻而為百卉昭蘇之天矣。每更節序,輒動懷思,人事萬端,那堪回首,或則幽閨善怨,或則騷客工愁。當茲春雨梨花,重門深掩,詩人憔悴,獨倚欄杆之際,登樓四矚,則見千條垂柳,未半才黃,十里舖青,遙看有色。彼幽閒貞靜之青春,攜來無限之希望,無限之興趣,飄然貢其柔麗之姿,於吾前途遼遠之青年之前,而默許以獨享之權利。嗟吾青年可愛之學子乎!彼美之青春,念子之任重而道遠也,子之內美而修能也,憐子之勞,愛子之才也。故而經年一度,展其怡和之顏,餞子於長征邁往之途,冀有以慰子之心也。縱子為盡瘁於子之高尚之理想,聖神之使命,遠大之事業,艱巨之責任,而夙興夜寐,不遑啟處10,亦當於千忙萬迫之中,偷隙一盼,霽顏相向,領彼戀子之殷情,贈子之韶華,俾以青年純潔之躬,飫11嘗青春之甘美,浹12浴青春之恩澤,永續青春之生涯,致我為青春之我,我之家庭為青春之家庭,我之國家為青春之國家,我之民族為青春之民族。斯青春之我,乃不枉於遙遙百千萬劫中,為此一大因緣,與此多情多愛之青春,相邂逅於無盡青春中之一部分空間與時間也。

  塊然一軀,渺乎微矣,於此廣大悠久之宇宙,殆猶滄海之一粟耳。其得永享青春之幸福與否,當問宇宙自然之青春是否為無盡。如其有盡,縱有彭、聃之壽,甚且與宇宙齊,亦奚能許我以常享之福?如其無盡,吾人奮其悲壯之精神,以與無盡之宇宙競進,又何不能之有?而宇宙之果否為無盡,當問宇宙之有無初終。宇宙果有初乎?曰:初乎無也。果有終乎?曰:終乎無也。

  初乎無者,等於無初;終乎無者,等於無終。無初無終,是於空間為無限,於時間為無極。質言之,無而已矣,此絕對之說也。

  若由相對觀之,則宇宙為有進化者。既有進化,必有退化。於是差別之萬象萬殊生焉。惟其為萬象萬殊,故於全體為個體,於全生為一生。個體之積,如何其廣大,而終於有限。一生之命,如何其悠久,而終於有涯。於是有生即有死,有盛即有衰,有陰即有陽,有否即有泰,有剝即有復,有屈即有信,有消即有長,有盈即有虛,有吉即有凶,有禍即有福,有青春即有白首,有健壯即有頹老,質言之有而已矣。莊周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云:「小知不如大知,小年不如大年。」夫晦朔與春秋而果為有耶,何以菌、蛄以外之有生,幾經晦朔幾歷春秋者皆知之,而菌、蛄獨不知也?其果為無耶,又何以菌、蛄雖不知,而菌、蛄以外之有生,幾經晦朔幾歷春秋者,皆知之也?是有無之說,亦至無定矣。以吾人之知,小於宇宙自然之知,其年小於宇宙自然之年,而欲斷空間時間不能超越之宇宙為有為無,是亦朝菌之晦朔,蟪蛄之春秋耳!秘觀宇宙有二相焉:由佛理言之,平等與差別也,空與色也。由哲理言之,絕對與相對也。由數理言之,有與無也。由《易》理言之,周與易也。《周易》非以昭代立名,宋儒羅泌嘗論之於《路史》,而金氏聖嘆序《離騷經》,釋之尤近精微,謂「周其體也,易其用也。約法而論,周以常住為義,易以變易為義。雙約人法,則周乃聖人之能事,易乃大千之變易。大千本無一有,更立不定,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謂也。聖人獨能以憂患之心周之,塵塵剎剎13,無不普遍,又復塵塵周於剎剎,剎剎周於塵塵,然後世界自見其易,聖人時得其常,故云周易」。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此同異之辨也。東坡曰:「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造物與吾皆無盡藏也。」此變不變之殊也。其變者青春之進程,其不變者無盡之青春也。其異者青春之進程,其同者無盡之青春也。其易者青春之進程,其周者無盡之青春也。其有者青春之進程,其無者無盡之青春也。其相對者青春之進程,其絕對者無盡之青春也。其色者差別者青春之進程,其空者平等者無盡之青春也。推而言之,乃至生死、盛衰、陰陽、否泰、剝復、屈信、消長、盈虛、吉凶、禍福、青春白首、健壯頹老之輪迴反覆,連續流轉,無非青春之進程。而此無初無終、無限無極、無方無體之機軸,亦即無盡之青春也。青年銳進之子,塵塵剎剎,立於旋轉簸揚循環無端之大洪流中,宜有江流不轉之精神,屹然獨立之氣魄,沖盪其潮流,抵拒其勢力,以其不變應其變,以其同操其異,以其周執其易,以其無持其有,以其絕對統其相對,以其空馭其色,以其平等律其差別,故能以宇宙之生涯為自我之生涯,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宇宙無盡,即青春無盡,即自我無盡。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氣魄,即慷慨悲壯、拔山蓋世之氣魄也。惟真知愛青春者,乃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惟真能識宇宙有無盡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種精神與氣魄。

  惟真有此種精神與氣魄者,乃能永享宇宙無盡之青春。

  一成一毀者,天之道也。一陰一陽者,易之道也。唐生維廉14與鐵特15二家,邃研物理,知天地必有終極,蓋天之行也以其動,其動也以不均,猶水之有高下而後流也。今太陽本熱常耗,以彗星來往度之遞差,知地外有最輕之岡氣16,為能阻物,既能阻物,斯能耗熱耗力。故大宇積熱力,每散趨均平,及其均平,天地乃毀。天地且有時而毀,況其間所包蘊之萬物乎?漫雲天地,究何所指,殊嫌茫漠,徵實言之,有若地球。地球之有生命,已為地質學家所明證,惟今日之地球,為兒童地球乎?青年地球乎?

  丁壯地球乎?抑白首地球乎?此實未答之問也。苟猶在兒童或青年之期,前途自足樂觀,游優樂土,來日方長,人生趣味益以濃厚,神志益以飛舞;即在丁壯之年,亦屬元神盛涌,血氣暢發之期,奮志前行,亦當勿懈;獨至地球之壽,已臻白髮之頹齡,則棲息其上之吾人,夜夜仰見死氣沉沉之月球,徒借曜靈之末光,以示傷心之顏色於人寰,若以警告地球之終有死期也者,言念及此,能勿愀然。雖然,地球即成白首,吾人尚在青春,以吾人之青春,柔化地球之白首,雖老猶未老也。是則地球一日存在,即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即地球之青春一日存在。吾人在現在一剎那之地球,即有現在一剎那之青春,即當盡現在一剎那對於地球之責任。雖明知未來一剎那之地球必毀,當知未來一剎那之青春不毀,未來一剎那之地球,雖非現在一剎那之地球,而未來一剎那之青春,猶是現在一剎那之青春。未來一剎那之我,仍有對於未來一剎那之地球之責任。庸得以虞地球形體之幻滅,而猥為沮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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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複次,生於地球上之人類,其猶在青春乎,抑已臻白首乎?

  將來衰亡之頃,究與地球同時自然死滅乎,抑因地球溫度激變,突與動植物共死滅乎?其或先茲事變,如個人若民族之死滅乎?

  斯亦難決之題也。生物學者之言曰:人類之生活,反乎自然之生活也。自婦人畏葸17,抱子而奔,始學立行,胸部暴露,必須被物以求遮衛,而人類遂有衣裳;又以播遷轉徙,所攜食物,易於腐敗,而人類遂有火食。有衣裳而人類失其毛髮矣,有火食而人類失其胃腸矣。其趨文明也日進,其背自然也日遐,浸假有舟車電汽,而人類喪其手足矣。有望遠鏡、德律風18等,而人類喪其耳目矣。他如有書報傳譯之速,文明利器之普,而人類亡其腦力。

  有機關槍四十二珊19之炮,而人類弱其戰能。有分工合作之都市生活,歌舞樓台之繁華景象,而人類增其新病。凡此種種,人類所以日向滅種之途者,若決江河,奔流莫遏,長此不已,劫焉可逃?此輩學者所由大聲疾呼,布茲駭世聽聞之噩耗,而冀以謀挽救之方也。宗教信士則從而反之,謂宇宙一切皆為神造,維護之任神自當之,吾人智能薄弱,惟託庇於神而能免於罪惡災厄也。

  如生物家言,是為蔑夷神之功德,影響所及,將驅人類入於悲觀之途,聖智且尚無靈,人工又胡能閼20,惟有瞑心自放,居於下流,荒亡日久,將為人心世道之憂矣。末俗澆漓21,未始非為此說者階之厲也。吾人宜堅信上帝有全知全能,虔心奉禱,罪患如山,亦能免矣。由前之說,固易流於悲觀,而其足以警覺世人,俾知謀矯正背乎自然之生活,此其所長也。由後之說,雖足以堅人信仰之力,俾其靈魂得優遊於永生之天國,而其過崇神力,輕蔑本能,並以諱蔽科學之實際,乃其所短也。吾人於此,宜如宗教信士之信仰上帝者信人類有無盡之青春,更宜悚然於生物學者之旨,以深自警惕,力圖於背逆自然生活之中,而能依人為之工夫,致其背逆自然之生活,無異於順適自然之生活。斯則人類之壽,雖在耄耋22之年,而吾人苟奮自我之欲能,又何不可返於無盡青春之域,而奏起死回生之功也?

  人類之成一民族、一國家者,亦各有其生命焉。有青春之民族,斯有白首之民族,有青春之國家,斯有白首之國家。吾之民族若國家,果為青春之民族、青春之國家歟,抑為白首之民族、白首之國家歟?苟已成白首之民族、白首之國家焉,吾輩青年之謀所以致之回春為之再造者,又應以何等信力與願力從事,而克以著效?此則系乎青年之自覺何如耳。異族之覘23吾國者,輒曰:支那者老大之邦也。支那之民族,瀕滅之民族也。支那之國家,待亡之國家也。洪荒而後,民族若國家之遞興遞亡者,茻24然其不可紀矣。粵稽西史,羅馬、巴比倫之盛時,豐功偉烈,彪著寰宇,曾幾何時,一代聲華,都成塵土矣。祗今屈指,歐土名邦,若義大利,若法蘭西,若西班牙,若葡萄牙,若和蘭25,若比利時,若丹馬26,若瑞典,若那威27,乃至若英吉利,罔不有積塵之歷史,以重累其國家若民族之生命。回溯往祀,是等國族,固皆嘗有其青春之期,以其暢盛之生命,展其特殊之天才。而今已矣,聲華漸落,軀殼空存,紛紛者皆成文明史上之過客矣。其較新者,惟德意志與勃牙利28,此次戰血洪濤中,又為其生命力之所注,勃然暴發,以揮展其天才矣。由歷史考之,新興之國族與陳腐之國族遇,陳腐者必敗;朝氣橫溢之生命力與死灰沉滯之生命力遇,死灰沉滯者必敗;青春之國民與白首之國民遇,白首者必敗。此殆天演公例,莫或能逃者也。

  支那自黃帝以降, 赫赫然樹獨立之幟於亞東大陸者,四千八百餘年於茲矣。歷世久遠,縱觀橫覽,罕有其倫。稽其民族青春之期,遠在有周之世,典章文物,燦然大備,過此以往,漸向衰歇之運,然猶浸衰浸微,揚其餘輝,以至於今日者,得不謂為其民族之光歟?夫人壽之永,不過百年,民族之命,垂五千載,斯亦壽之至也。印度為生釋迦而興,故自釋迦生而印度死;猶太為生耶穌而立,故自耶穌生而猶太亡;支那為生孔子而建,故自孔子生而支那衰,陵夷至於今日,殘骸枯骨,滿目黤然,民族之精英,澌滅盡矣,而欲不亡,庸可得乎?吾青年之驟聞斯言者,未有不變色裂眥,怒其侮我之甚也。雖然,勿怒也。吾之國族,已閱長久之歷史,而此長久之歷史,積塵重壓,以桎梏其生命而臻於衰敝者,又寧容諱?然而吾族青年所當信誓旦旦,以昭示於世者,不在齦齦辯證白首中國之不死,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國之再生。吾族今後之能否立足於世界,不在白首中國之苟延殘喘,而在青春中國之投胎復活。蓋嘗聞之,生命者,死與再生之連續也。今後人類之問題,民族之問題,非苟生殘存之問題,乃復活更生、回春再造之問題也。與吾並稱為老大帝國之土耳其,則青年之政治運動,屢試不一試焉。巴爾幹諸邦,則各謀離土自立,而為民族之運動,兵連禍結,干戈頻興,卒以釀今茲世界之大變焉。遙望喜馬拉亞山之巔,恍見印度革命之烽煙一縷,引而彌長,是亦欲回其民族之青春也。吾華自辛亥首義,癸丑之役繼之,喘息未安,風塵洞29,又復傾動九服,是亦欲再造其神州也。而在是等國族,凡以衝決歷史之桎梏,滌盪歷史之積穢,新造民族之生命,挽回民族之青春者,固莫不惟其青年是望矣。建國伊始,肇錫30嘉名,實維中華。中華之義,果何居乎?中者,宅中位正之謂也。

  吾輩青年之大任,不僅以於空間能致中華為天下之中而遂足,並當於時間而諦時中之旨也。曠觀世界之歷史,古往今來,變遷何極!吾人當於今歲之青春,畫為中點,中以前之歷史,不過如進化論僅於考究太陽、地球、動植各物乃至人類之如何發生、如何進化者,以紀人類民族國家之如何發生、如何進化也。

  中以後之歷史,則以是為古代史之職,而別以紀人類民族國家之更生回春為其中心之的也。中以前之歷史,封閉之歷史,焚毀之歷史,葬諸墳墓之歷史也。中以後之歷史,潔白之歷史,新裝之歷史,待施絢繪之歷史也。中以前之歷史,白首之歷史,陳死人之歷史也。中以後之歷史,青春之歷史,活青年之歷史也。青年乎!其以中立不倚之精神,肩茲砥柱中流之責任,即由今年今春之今日今剎那為時中之起點,取世界一切白首之歷史,一火而摧焚之,而專以發揮青春中華之中,綴其一生之美於中以後歷史之首頁,為其職志,而勿逡巡不前。華者,文明開敷之謂也,華與實相為輪迴,即開敷與廢落相為嬗代。白首中華者,青春中華本以胚孕之實也。青春中華者,白首中華托以再生之華也。白首中華者,漸即廢落之中華也。青春中華者,方復開敷之中華也。有漸即廢落之中華,所以有方復開敷之中華。有前之廢落以供今之開敷,斯有後之開敷以續今之廢落,即廢落,即開敷,即開敷,即廢落,終竟如是廢落,終竟如是開敷。宇宙有無盡之青春,斯宇宙有不落之華,而栽之、培之、灌之、溉之、賞玩之、享愛之者,舍青春中華之青年,更誰與歸矣?青年乎,勿徒發願,願春常在華常好也,願華常得青春,青春常在於華也。宜有即華不得青春,青春不在於華,亦必奮其回春再造之努力,使廢落者復為開敷,開敷者終不廢落,使華不能不得青春,青春不能不在於華之決心也。抑吾聞之化學家焉,土質雖腴,肥料雖多,耕種數載,地力必耗,砂土硬化,無能免也,將欲柔融之,俾再反於豐壤,惟有一種草木為能致之,為其能由空中吸收窒素31肥料,注入土中而沃潤之也。神州赤縣,古稱天府,胡以至今徒有萬木秋聲、蕭蕭落葉之悲,昔時繁華之盛,荒涼廢落至於此極也!毋亦無此種草木為之文柔和潤之耳。青年之於社會,殆猶此種草木之于田畝也。從此廣植根蒂,深固不可復拔,不數年間,將見青春中華之參天蓊鬱,錯節盤根,樹於世界,而神州之域,還其豐壤,復其膏腴矣。則謂此菁菁茁茁之青年,即此方復開敷之青春中華可也。

  顧人之生也,苟不能窺見宇宙有無盡之青春,則自呱呱墮地,迄於老死,覺其間之春光,迅於電波石火,不可淹留,浮生若夢,直菌鶴馬蜩之過乎前耳。是以川上尼父,有逝者如斯之嗟;湘水靈均,興春秋代序之感。其他風騷雅士,或秉燭夜遊;勤事勞人,或重惜分寸。而一代帝王,一時豪富,當其垂暮之年,絕訣之際,貪戀幸福,不忍離舍,每為咨嗟太息,盡其權力黃金之用,無能永一瞬之天年,而重留遺憾於長生之無術焉。秦政併吞八荒,統制四海,固一世之雄也,晚年畏死,遍遣羽客,搜覓神仙,求不老之藥,卒未能獲,一旦魂斷,宮車晚出。漢武窮兵,蠻荒懾伏,漢代之英主也,暮年詠嘆,空有「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奈老何」之慨。最近美國富豪某,以畢生之奮鬥,博得$32式之王冠,衰病相催,瀕於老死,則撫枕而嘆曰:「苟能延一月之命,報以千萬金弗惜也。」然是又安可得哉?夫人之生也有限,其欲也無窮,以無窮之欲,逐有限之生,坐令似水年華,滔滔東去,紅顏難再,白髮空悲,其殆人之無奈天何者歟!涉念及此,灰腸斷氣,灰世之思,油然而生。賢者仁智俱窮,不肖者流連忘返,而人生之蘄向荒矣,是又豈青年之所宜出哉?人生茲世,更無一剎那不在青春,為其居無盡青春之一部,為無盡青春之過程也。顧青年之人,或不得常享青春之樂者,以其有黃金權力一切煩憂苦惱機械生活,為青春之累耳。諺云:「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豈惟無處購買,鄧氏銅山,郭家金穴,愈有以障翳青春之路俾無由達於其境也。羅馬亞布達爾曼帝,位在皇極,富有四海,不可謂不尊矣,臨終語其近侍,謂四十年間,真感愉快者,僅有三日。權力之不足福人,以視黃金,又無差等。而以四十年之青春,娛心不過三日,悼心悔憾,寧有窮耶?

  夫青年安心立命之所,乃在循今日主義以進,以吾人之生,洵如卡萊爾所云,特為時間所執之無限而已。無限現而為我,乃為現在,非為過去與將來也。苟了現在,即了無限矣。昔者聖嘆作詩,有「何處誰人玉笛聲」之句。釋弓年小,竊以玉字為未安,而質之聖嘆。聖嘆則曰:「彼若說『我所吹本是鐵笛,汝何得用作玉笛?』我便云:『我已用作玉笛,汝何得更吹鐵笛?』天生我才,豈為汝鐵笛作奴兒婢子來耶?」夫鐵字與玉字,有何不可通融更易之處。聖嘆顧與之爭一字之短長而不憚煩者,亦欲與之爭我之現在耳。詩人拜輪33,放浪不羈,時人詆之,謂於來世必當酷受地獄之苦。拜輪答曰:「基督教徒自苦於現世,而欲祈福於來世。非基督教徒,則於現世曠逸自遣,來世之苦,非所辭也。二者相較,但有先後之別,安有分量之差。」拜輪此言,固甚矯激,且寓風刺之旨。以余觀之,現世有現世之樂,來世有來世之樂。現世有現世之青春,來世有來世之青春。為貪來世之樂與青春,而遲吾現世之樂與青春,固所不許。而為貪現世之樂與青春,遽棄吾來世之樂與青春,亦所弗應也。人生求樂,何所不可,亦何必妄分先後,區異今來也?耶曼孫34曰:「爾若愛千古,當利用現在。昨日不能呼還,明日尚未確實。爾能確有把握者,惟有今日。今日之一日,適當明晨之二日。」斯言足發吾人之深省矣。蓋現在者吾人青春中之青春也。青春作伴以還於大漠之鄉,無如而不自得,更何煩憂之有焉。煩憂既解,恐怖奚為?

  耶比古達士35曰:「貧不足恐,流竄不足恐,囹圄不足恐,最可恐者,恐怖其物也。」美之政雄羅斯福氏,解政之後,遊獵荒山,奮其鐵腕,以與虎豹熊羆36相搏戰。一日獵白熊,險遭吞噬,自傳其事,謂為不以恐怖誤其稍縱即逝之機之效,始獲免焉。於以知恐怖為物,決不能拯人於危。苟其明日將有大禍臨於吾躬,無論如何恐怖,明日之禍萬不能因是而減其毫末。而今日之我,則因是而大損其氣力,俾不足以御明日之禍而與之抗也。艱虞萬難之境,橫於吾前,吾惟有我、有我之現在而足恃。堂堂七尺之軀,徘徊回顧,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惟有昂頭闊步,獨往獨來,何待他人之援手,始以遂其生者?更胡為乎「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哉?惟足為累於我之現在及現在之我者,機械生活之重荷,與過去歷史之積塵,殆有同一之力焉。今人之赴利祿之途也,如蟻之就膻,蛾之投火,究其所企,克致志得意滿之果,而營營擾擾已逾半生,以孑然之身,強負黃金與權勢之重荷以趨,幾何不為所重壓而僵斃耶?蓋其優於權富即其短於青春者也。耶經有云:「富人之欲入天國,猶之駱駝欲潛身於針孔。」此以喻重荷之與青春不並存也。

  總之,青年之自覺,一在衝決過去歷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殭屍枯骨,束縛現在活潑潑地之我,進而縱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一在脫絕浮世虛偽之機械生活,以特立獨行之我,立於行健不息之大機軸。袒裼裸裎37,去來無罫38,全其優美高尚之天,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白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殺來日白首之我,此固人生惟一之蘄向,青年惟一之責任也矣。拉凱爾曰:「長保青春,為人生無上之幸福,爾欲享茲幸福,當死於少年之中。」吾願吾親愛之青年,生於青春死於青春,生於少年死於少年也。德國史家孟孫39氏,評騭錫札40曰:「彼由青春之杯,飲人生之水,並泡沫而干之。」吾願吾親愛之青年,擎此夜光之杯,舉人生之醍醐漿液,一飲而干也。人能如是,方為不役於物,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自我之青春,何能以外界之變動而改易,歷史上殘骸枯骨之灰,又何能塞蔽青年之聰明也哉?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乃示以去累除憂之道,有曰:「『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舟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此其謂道,殆即達於青春之大道。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進前而勿顧後,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乘風破浪,迢迢乎遠矣,復何無計留春望塵莫及之憂哉?吾文至此,已嫌冗贅,請誦漆園之語,以終斯篇。

  (原載《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1916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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