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無尚親情
2024-10-05 15:10:01
作者: 蔣世傑
彭大鵬隨公司一個高級考察團出國考察。
出國前,他一直關注的南郭遊藝與金谷「三產」的合作談判塵埃落定。南郭已經派出團隊,不日可抵達永金,開展工作。
而在他結束國外考察活動回國的時候,南郭遊藝的子公司——北湖文化遊藝公司,已經落戶永金,展開他們的開發活動。
彭大鵬落地未穩,急匆匆趕到公司招待所。
上了樓,到了他要去的那件客房的門口,他抬頭看了看門牌號,定定神,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你找誰?」章子然佯做冷酷狀,鐵著臉問他。
「我找章小姐,可以告訴我嗎?」彭大鵬煞有介事地說,聽上去他倆仿佛從未見過面似的。
「有什麼事嗎?」
「我來給她送包子,你能告訴她嗎?」
「什麼包子?」
「肉包子。」
「那就進來吧!」章子然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側身讓他進去。他反身砰地一下關上門,急轉身撲到早已張開雙臂的章子然的懷裡。乾柴烈火,久別重逢,他倆緊緊地抱在一起,一對火辣辣的嘴唇頃刻間粘合起來,兩條饑渴的舌頭互相深入對方的口裡,滋潤著對方焦灼的心……
溫馨纏綿一番,兩人互相撫摸著,慢慢坐下來,說了一些離愁別緒之類的話,彭大鵬「埋怨」道:「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說來就來了!」
「你不出國考察了嗎?」章子然說,「再說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
「我以為給我來個突然襲擊呢,」彭大送調侃道,「看看拈什麼花惹什麼草啥的。」
「你別臭美了,你以為你是什麼香餑餑呀,有什麼資本拈花惹草的!」
「小瞧我是不是,在這金谷,大小也算個人物。」
「大鵬,你別說我俗氣。」章子然正色道,「是不是覺得當這個經改辦的副主任特滿足呀?」
「那你認為我怎樣做才算滿足啊?」彭大鵬感覺她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她的肚子裡有話,只是沒有直說出來罷了。他望著女友,企圖從她的臉上讀出點名堂來。他抬手撓撓頭,試探道,「你是不是覺得賺幾個錢就可以包打天下了呀?」
「大鵬呀,」章子然直言道,「光有錢當然不能包打天下,但沒有錢是打不了天下的。別的不說,你不是要結婚嗎?我問你,你拿什麼來娶我呢?」
這還真是一個問題。
可他從來或者至少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女友提出這個問題,過份了嗎?
沒有,一點都不過份。不僅不過份,而且再正當不過了。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光有愛是不夠的。他娶李爾嬌的時候,是父母一手操辦的。後來他才知道,那次失敗的婚姻,已使父母債台高築。為此,他把養活自己後所剩無幾的那點工資幾乎全部貼補到家裡了。
因此,他沒有積蓄。
沒有積蓄,他拿什麼成家立業?
結婚需要房子,需要一張床、一張餐桌和鍋碗瓢盆。這些基本的生活所需,他有這個能力去獲得嗎?沒有,至少在近期沒有。這讓他剛剛高漲的情緒一落千丈,甚至有點沮喪。
章子然見他這樣,不覺笑笑:「怎麼,生氣了?」
彭大鵬儘量掩飾著尷尬的表情,正色道:「哪裡呀,我正在想錢的事呢。」
「傻孩子,」章子然玩笑道,「如果想一想就能把錢想出來,那就什麼也不用做,成天呆在家裡想得了。」她說著,一下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溫存地望著他,「大鵬,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太俗氣,成天就想著這錢呀錢的?」
「哦,不是。」彭大鵬看著她說,「反倒覺得你是個實在人,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的人。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意識到,倒是我,是不是太理想化,太不負責任了?」
「你別自責了,」章子然說,「我也就那麼一說,和你相比,錢算什麼東西!錢可以掙,但彭大鵬只有一個。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別想那麼多了,啊!」
彭大鵬轉身把她攬入懷裡,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一時無話可說。兩人依偎在一起,沉默片刻,彭大鵬說:「只要咱倆在一起,這比什麼都強。」
「嗯,大鵬,」章子然深情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雖說我們沒有古聖先賢的這種胸懷,至少不能做金錢的奴隸,這點道理子然還是明白的。」
彭大鵬並未因女友的理解和浪漫而改變沮喪的心情。相反,在章子然靠在他肩頭的那一刻,他在問自己:我是不是活得很失敗?過去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值的?我拿什麼給我的愛人營造幸福的生活?
他甚至不敢再這樣問下去,他怕這樣追問下去會顛覆自己的價值觀,而這比要他的命還要讓他難受。於是他自己給自己鋪了個台階,輕輕地捻著章子然的耳朵問她:「你們這次過來了多少人?」
章子然回答道:「北湖文化籌備處的人都過來了,負責人是市場開發部的石經理。另外還有一位工程師,姓彭,是你的本家子。」章子然笑嘻嘻地問,「要不你會見一下?」
「別逗了,」彭大鵬說,「工作上的事,由三產辦的林主任呢,挨不上我。」
「剛才還一副包打天下的架式,這會兒怎麼謙虛起來了!」說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彭大鵬身子往後趔了趔,一副上當受騙的樣子:「哦,原來設了個套讓我鑽呢!」
「好了,別逗了。」章子然坐起來,「咱倆相處這麼長時間了,該見見我那未來的公婆的面了吧?」
「我剛想說這事呢,你一見面就給我一個下馬威,我都不好意思提這事了。」
「聽上去你也是個人物,原來這麼脆弱呀!」
「因為你擊中了我的軟肋嘛!」
兩人逗了一陣嘴,有人敲門。開了門,進來的正是石經理、彭工程師,陪同他倆的是林雪峰。石經理是老熟人,不用介紹。章子然就把彭大鵬的「本家」介紹給他,客套幾句,林雪峰便玩笑說:「人都說彭主任的女友如花似玉,百聞不如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哪。」
石經理對林雪峰說:「南郭進軍金谷,小章功不可沒。」
章子然逗他:「既然我功不可沒,你應該獎勵我點什麼才對。」
「沒問題,」石經理慷慨道,「你不是想去拜見公婆嗎,我現在就兌現,放你三天假,去趟公婆家,也好陪陪你的男友。這樣行不?」
「謝謝,」章子然向他鞠躬道,「這就是最好的獎賞,我一定珍惜它。」
「好,」石經理說,「彭主任用車可能有所不便,不成走的時候把籌備處的車開上。」
「不了,」章子然看一眼彭大鵬,和石經理開玩笑:「第一次去他家,帶個車,他父母以為他們的兒子談了個多麼嬌氣的女友似的。」
「也是,」石經理認同道,「差點忘了,你去的鄉里,小轎車還是個貴重物品呢。」石經理對彭大鵬說,「你看你這媳婦想得多周到啊!」
「呵呵,」大鵬回應道,「這是大鵬之福。」
「好了,不打擾了,」石經理說,「我和林主任出去辦點事,你和彭主任準備一下,早點過去,家裡可能早就盼著見見兒媳婦呢!」
「好的,謝謝。」
他倆下了班車,步行到彭家灣需要半個小時。
半小時後,他倆到了村頭。彭大鵬眼望著村口,輕輕地拉了一把章子然。她不解地瞅一眼彭大鵬,彭大鵬擺一下頭,對她說:「那不,我爹。」
章子然順著他的目光向前看,見一位半老頭趕著一輛牛車,向這邊緩緩行了過來。她再瞅一眼彭大鵬,彭大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似乎那裡蘊藏著多大的秘密似的讓他痴迷。章子然目光轉向前方,「我爹」和他的牛車不慌不忙踽踽而來。章子然甚感意外,她聽彭大鵬常說「我爹」是半拉子大學生,他本人深受「我爹」的影響:善良、誠實、勤勞……眼下的這個半老頭子,怎麼也與她心目中的「我爹」搭不上界啊!這樣想著,「我爹」已經趕著牛車到了他倆的跟前。「我爹」勒住牛車,那犏牛彎著頭,仿佛極不情願停下來似的。兩隻牛眼朝上翻著,露出全部眼白,眼珠子在眼眶裡旋轉了一圈,定格在彭大鵬的臉上,好像向他乞求著什麼似的。
這是剛實行承包責任時生產隊分給他家的,分它的那鬮還是他抓出來的呢。這牛分到彭家,還是個半大牛犢。調教它的時候,彭大鵬曾經參與過:幾個壯漢費盡力氣把它套進牛車裡,然後這幾個壯漢扯韁牽鼻子,用了十幾天時間才把它調教「成牛」,承擔起了彭家農田地里所需畜力的全部農活。
「爹。」彭大鵬叫了一聲,眼望著章子然,「這就是小章。」
「彭伯伯好!」章子然說著向老人家鞠了一躬。她見老人家臉堂黝黑,皮膚粗糙,鬍子拉茬的,不修邊幅。但他精神矍鑠,見到他倆,咧開嘴笑得無比燦爛。
「哦,你們先去,我把這車糞送下就來。」說著松一松牛的鼻繩,牛像聽到命令似的,拉著車向前走去。
見牛車走遠了,章子然對彭大鵬說:「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你們家怎麼還在使用牛車呀!」
彭大鵬聳聳肩,攤開雙手,似乎沒有辦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樸實的農家院落打掃得乾乾淨淨,彭媽媽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早已出嫁的姐姐也從婆家匆忙趕了過來,幫著母親接待遠道而來的准弟媳婦。
彭大鵬一一做了介紹,章子然多少有點矜持。她向彭媽媽鞠躬問好,和姐姐拉了拉手,互相問候了一聲,就被未來的婆婆牽著手一塊兒進了北屋。此時的太陽從窗戶里照進來,屋裡一片亮堂,大家的臉上都一片燦爛。章子然坐不慣大坑,她半坐在坑沿上,和她未來的婆婆拉起了家常。
彭老爹也卸了牛車,拍打幾下身上的灰塵,進了屋。姐姐進來說飯好了。彭媽媽就擺上小坑桌,用抹布抹了抹,擺放端正,姐姐端著菜上來了。端了幾個來回,擺滿了小炕桌,緊接著端上來兩碗面,微笑著問:「不知合不合小章的口味。」
彭媽媽笑笑,玩笑道:「進了彭家的門,就是彭家的人,合口不合口,不都得吃嗎!」說得章子然也笑了起來。
彭大鵬湊近她說:「灰面,是我媽的拿手戲。我們這裡的風俗,第一次進家門的媳婦,不論你吃得多飽,撐死了也得吃兩碗。」章子然瞅一眼彭大鵬,用筷子撈起幾根麵條慢慢地往上抻,一直抻到最高位置也沒有把麵條從碗裡撈出來。他望著長長的草綠色的泛著光亮的韌性十足的麵條,無奈地放進碗裡。
她那有點滑稽的笨拙的樣子,把旁邊的姐姐逗得樂不可支。姐姐沖她笑笑,說:「過門第三天,你要親自做一頓灰面的。」說著向她介紹了這種麵條的特色和做法。所謂灰面,是用一種叫艾的植物汁液和的面,顏色呈灰綠色。擀薄切細,用手反覆攥捏,捏成粉絲般粗細的麵條,煮熟了調上油潑辣子和醋,吃起來要多得勁有多得勁。因做起來費時費力,一般不常吃,就成為招待貴客的一道名吃。
章子然就說:「做起來這麼麻煩呢,謝謝大媽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彭媽媽說,「快吃吧,要不坨住了。」
飯罷,彭大鵬拿出章子然買給二老和姐姐的禮物,一一分頭給爹媽和姐姐。二老接過禮物,臉上掛著微笑。彭老爹收起禮物,遞給彭媽媽,對她說:「拿出來吧,到時候了。」
彭媽媽走過去揭開一口畫著兩隻大花瓶的箱子,翻騰了半天,拿過來一個存摺,遞給彭大鵬。彭大鵬眼望著媽媽,翻開存摺,那上面竟然是一個很大數字。他轉身問他爹:「家裡哪來這麼些錢啊?」
彭老爹裝上一鍋煙,劃了根火柴點著,吧噠著嘴抽了兩口,說:「哪來的,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都是你寄來的,這不,你爹一分都沒動,存著你娶親的時候用。」
彭大鵬明白了,他寄給「補貼家用」的這些錢,現在一分不少地拿來「補貼」他的婚姻。他再看一眼存摺上的數字,對他爹說:「我也沒有寄來這麼多呀!」
彭媽媽說:「這幾年,家裡添了些。人家小章可是大城市裡的閨女,不要太虧了。」
當著未婚妻的面,彭大鵬含淚哽咽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他湊到父親身邊,就要把存摺塞進他的夜兜里。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汗味和旱菸味,他說什麼都不能讓父母再為他的婚事抽筋扒皮了。
「這孩子,」父親擋住彭大鵬拿著存摺的手,嗔怪他,「俗話說,兒愁父葬呢,父愁兒妻呢。誰家娶媳婦,不都這樣!」
「這錢說啥我都不能要。」彭大鵬堅持道。
章子然從彭大鵬的手裡接過存摺,放到彭媽媽的手裡,說:「我和大鵬的事,我倆能解決。雖說我家不是什麼鐘鳴鼎食之家,但也衣食無憂。所以我工作這麼些年,也有些積蓄,辦個婚禮,足夠了。二老的心意我們領了,大鵬孝敬二老的這些,是他這個當兒子的應該做的,二老就不要再推了。」
「好姑娘,」彭媽媽拉住章子然的手,搓摸著,「你有是你的,彭家娶媳婦,哪有讓你花錢的道理!」
「這就是媽媽您多心了,」章子然發自內心地說,「既然您認我這個兒媳婦,我的就是彭家的,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分那麼清幹什麼。所以這錢我們一定不能收。」
「不行,這成啥體統!」彭媽媽把存摺放到章子然的手裡,用她的另一隻手蓋在上面,生怕那東西飛回來似的。兩人推讓了半天,難分勝負,最後章子然妥協道:
「好,這錢算大鵬的,您老先為他存著,日後有用得著它的地方,他再來取。您看,這樣總可以了吧!」
二老互相對視了半天,彭老爹說:「那就先這樣了,再推讓,就要冷了小章的心——心比金錢貴哪,老婆子啊!」
這事就算過去了。
彭老爹對彭大鵬說:「抽空去趟蘭州,和你岳父岳母商量出個日子,把事辦了。都老大不小的了。」彭大鵬點頭稱是。他又說,「按說我應該去趟蘭州,見見親家。可我腿腳不好使,怕麻煩親家。你在你岳父岳母面里替我賠個不是,欠他一份情,日後一定補上。」
「好,我一定把您的意思帶到。」
他倆住了一夜,第二天與二老和姐姐依依惜別,返回永金,準備操辦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