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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2024-10-04 19:29:48 作者: 王松

  小回看著嘴不饒人,心裡不擱事兒,遇上不高興的拿過嘴來就說,其實也有心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不說。鞋帽店往裡走,靠近後面的地方有個暗室,這事她早就知道。一開始也不知道。這場大水過後,鋪子修房,後面有一堵牆,來子一直不讓動。起初小回奇怪,但也不問,知道她爸不讓動,肯定有不讓動的道理。後來房子修好了,收拾鋪子時,偷偷注意了一下,才發現這牆上還有一個暗門。這暗門是藏在一個貨架子後面。一天晚上,鋪子上板兒了,她見跟前沒人,就問她爸,後面牆上的這個暗門是通哪兒的。來子一見小回已知道了,這時鋪子裡的夥計也都已回後面歇了,就過來,把這貨架子挪開,帶她來到這暗室里。這暗室比一般的房子窄,是個長條兒,剛夠擺開一個鋪,擠著能睡三個人。靠牆還有一個小桌,旁邊有個放東西的小柜子,也就沒地方了。小回覺著新鮮,環顧了一下問,弄這個暗室是幹嘛用的。來子這才告訴她,當年鬧過一場兵亂,街上的買賣鋪子都讓亂兵搶了,這些年也一直不太平,他一接手這鋪子,就修了這個暗室,為的是預防不測。小回眼尖,看出這鋪子好像有人住過。來子就把王麻稈兒的兒子王茂當年的事,告訴了小回。

  這次申明和田生來,來子本不想告訴小回。來子經了當年王茂的那一場事,就已知道了,申明和田生他們幹的這是掉腦袋的事。倘小回不知道,也就沒危險,一旦知道了也就被卷進這件事裡了。來子當初跟小回說這暗室的事時,不知申明他們還會來,現在再想,就後悔把這些事告訴小回了。這幾天,來子又反反覆覆地想,小回這麼機靈,既然前面的事她都已知道了,現在申明和田生又住在暗室里,經常出來進去,時間一長肯定也瞞不過她。再想,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萬一申明和田生有事,她也能幫上忙。一天晚上回到家,就還是把這事跟小回說了。小回一聽挺興奮,但又想不出申明和田生這兩個人是幹嘛的。來子說,不該問的,咱也別問,不過要我看,他們在外面幹的事,應該跟日本人有關。

  小回問,您的意思,他們是給日本人做事?

  來子說,反了,應該是打日本人的。

  小回哦一聲,這才明白了。

  小回再來鋪子,也就一直注意後面牆邊的這個貨架子。來子為了搬著方便,這貨架子上沒擱東西,還故意讓上面落了一層土,看著就像長年不動的樣子。申明和田生出來進去,都是用手摳著這貨架子的底下搬,儘量不碰上面的土。一天下午,鋪子裡沒人,前面柜上只有一個夥計。小回正坐在帳房裡繡鞋面兒,帳房敞著門。這時,就見一個生臉兒的年輕人走進來。小回從窗戶已經看見了,這年輕人不是一下進來的,他先在外面的鋪子門口走過去,過了一會兒又走回來,在門口站了一下,才進來。這時鋪子裡沒人,站櫃的夥計用兩個胳膊肘兒拄在櫃檯上,一下一下地衝盹兒。這年輕人一進來就快步朝後面去了。小回立刻明白了,放下手裡的繡繃子,也跟著過來。這時,這年輕人已進了暗室,正往回拉貨架子。小回跟過來,剛要幫他把這貨架子搬回原來的地方,裡面的年輕人一伸手把她拉進去,又拉過貨架子,回手關上門,接著就用胳膊勒住她的脖子。這一連串的動作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小回已經嚇蒙了,沒想到這年輕人的手這麼快。這時,年輕人也已發現這是個女孩兒,才慢慢鬆開手。

  小回還驚魂未定,看著這個年輕人。

  年輕人問,你是誰?

  小回說,我叫小回。

  年輕人一聽,這才鬆了口氣。來子曾說過,他有個女兒叫小回,也在這鋪子裡。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說,我叫田生。

  小回點頭說,聽我爸說過。

  年輕人又說,剛才,對不起。

  小回的臉一紅說,沒事兒啊。

  這以後,小回跟田生也就認識了。小回這些年還從沒接觸過田生這樣的人,覺著挺新鮮,有事沒事就經常來暗室。趕上申明不在,就跟田生聊天。倆人同歲,又都是年輕人,一說話也就能說到一塊兒。田生去的地方多,知道的事也多,還能講出很多道理。比如田生給小回講,現在這樣的四月季節,天津還冷,可海南島已經是夏天了,還別說海南島,就是福建和廣東,那邊的人也都已穿短袖衣裳了。可是在東北,還冰天雪地。田生說完問小回,你知道這是為嘛嗎?小回想了想,搖搖頭。田生說,就因為咱的國家太大了,國家一大,物產也就豐富,可這就像居家過日子,誰家一富有,也就會讓賊盯上了,所以這些年,外國人幾乎把咱們中國瓜分了,你看看這天津,有多少個洋人的租界?這本來都是咱自己的家,他們外國人憑嘛跑到咱家來占地方?現在日本人更可恨,乾脆把咱們全中國都給占了。

  田生說到這兒,又問小回,你想想,這是為嘛?

  小回想了想,還是說不出來。

  田生說,就因為咱的國家太弱了,這就像一個人,你強壯,就沒人敢惹你,就是賊來了,一看你五大三粗,他也不敢輕易動手,你弱了,當然就有人欺負,俗話說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更何況不光是善,還弱,所以,要想不讓人欺負,就得先強大自己。

  小回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能說的人,也沒聽過這樣的話,一下就覺著渾身的血都熱起來。這時小回雖沒問,心裡也大概明白田生和申明是幹嘛的了。田生顯然也跟申明介紹了小回。申明再出來進去,也就不避諱小回了。有時也有不認識的人來暗室,但一般都是在夜裡。偶爾有急事,白天來了,趕上鋪子裡有人,小回就給打掩護,故意把鋪子裡的人支開,或跟來的人打招呼,說幾句閒話兒,好像是自己的熟人。

  小回發現,田生和申明吃飯是個問題。自從她跟田生熟了,他們吃飯的事,小回就包下來。早晨買了一天的飯,一大早送進暗室。可天一熱就不行了,暗室里沒窗戶,又不透氣,比外面還熱。早晨買的飯不到中午就壞了。飯一壞,倆人就不敢吃了,倘吃壞了肚子更麻煩。後來小回想了一個辦法。她在武清老家時,學過做豆腐絲兒。鞋帽店的對面有一家豆腐房,賣豆腐的是老兩口兒,都六十多歲,無兒無女。小回有時沒事了,就過去跟這老兩口兒說話。老兩口兒也挺喜歡小回。這以後,小回就經常去豆腐房,給這老兩口兒幫忙。這樣也就可以用豆腐房的豆漿做豆腐絲兒。豆腐絲兒不光解飽,也比一般的東西撂得住,放在個小盆里,再弄一桶涼水泡著,至少大半天兒不會壞。小回就經常做了豆腐絲兒送進來。

  來子知道小回經常往暗室跑,一開始還說小回,申明他們幹的不是一般的事,別總去打攪他們。後來聽申明和田生說,小回還可以給他們幫忙做事,也就不管了。

  但又過了些日子,來子就看出有點不對勁了。一天晚上,來子跟吳鐵手兒商量幾個新鞋的樣子。吳鐵手兒這時也已上了年歲,眼不行了,來子就不讓他鞝鞋了。平時只在後面盯著做鞋的事,或去街上別的鞋帽店轉一轉,一是看看流行的款式,二來也隨時掌握行情。這個晚上,來子跟吳鐵手兒商量完了事,天就已大黑了。吃完晚飯,卻看出小回還不想走,說要去暗室看看。這樣說完,又看看來子的臉色,才沒再說話,跟著回來了。

  來子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一到家,就跟小回說,我跟你說個事。

  小回已猜到了,是要說暗室的事。

  來子說,對,就是要說這事。

  小回偷偷看一眼來子。

  來子說,我就你這麼一個閨女。

  小回說,我知道您要說嘛。

  來子說,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說了,他們都是難得的好人,咱只要能幫,就盡力幫他們,可話說回來,他們幹的都是掉腦袋的事,當年你麻稈兒爺爺的兒子,就是這麼死的。

  小回說,可咱也不能當亡國奴。

  來子問,這是田生跟你說的?

  小回說,甭管誰說的,也是這個理。

  來子說,理雖是這個理,可你一個閨女家,這是男人的事,況且,也不是咱一家的事。

  小回說,匹夫有責,只要是個中國人,就不能說跟自己沒關係,怎麼能說不是咱一家的事,要是家家兒都想指著別人,都不出力,咱這個國家不就完了嗎?

  來子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了。

  小回又說,再說,您現在做的,不也是在幫他們嗎?

  來子有些生氣了,沉了沉,索性問,你是不是,喜歡上田生了?

  小回的臉一紅,低下頭,不說話了。

  來子明白了,嘆口氣說,田生是個好孩子,如今這樣的年輕人,確實難找,可他現在整天是在刀尖兒上過日子,說不定哪天就遇上事兒。來子說著,就不想再說下去了,但看一眼小回,沉了一下,還是說,我跟你媽這些年,你都看在眼裡了,你這輩子,爸也不求大富大貴,只要能找個好人家兒,踏踏實實地過一輩子,爸也就心滿意足了,別的事,你想幹的事,爸去替你干,大不了多出一份力就是了。說著又搖搖頭,爸不能看著你這輩子沒著落。

  小回說,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掂得出輕重,您就放心吧。

  來子又看了看小回。小回來這兩年,已經顯大了。尤其這一陣,經常去暗室,總跟申明和田生他們說話,明顯懂了不少事,說話也跟過去不一樣,顯得更成熟了。但想想自己這些年,用力喘出一口氣說,人活一世,怎麼都是一輩子,怎麼才算活好了,大富大貴不一定好,小門小戶粗茶淡飯也不一定就不好,爸走的路,不想讓你再走了。

  來子說著,就說不下去了。

  小回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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