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4-10-04 19:28:25
作者: 王松
來子的家有一個小院兒。這小院兒過去沒有,是來子他爸老癟當初自己圈的,為的是拉拔火罐兒的坯子和泥方便。家裡本來是兩間房,一間東房,一間西房,這一圈了院子,兩間房正好對著,也就成了東西廂房。小閨女兒搬來以後,來子還是沒搬出去。倆人每天晚上從鋪子回來,不一塊兒回,早晨去的時候也不一塊兒去。在院裡打頭碰臉,也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招呼一聲。小閨女兒是個心裡有話擱不住的人,這樣過了幾天就繃不住了。這天早晨,小閨女兒在東廂房朝這邊瞄著,見來子從西廂房出來了,看樣子是要去鋪子,就從屋裡出來,叫住他問,你不是要出去找地方嗎,我已經來這些天了,怎麼還不走?
來子沒想到小閨女兒會這麼問,一下不知該怎麼說。
來子沒搬出去,一是沒找著地方,二來,也是高掌柜跟他說了一番話。小閨女兒搬來的幾天以後,一天晚上,高掌柜見來子磨磨蹭蹭地還不想回去,就把他叫到後面,跟他說了帘子的事。來子這時已聽王麻稈兒說了,知道這帘子是小閨女兒讓馬六兒送來的。但這時高掌柜一說,心裡還是覺著挺熱。高掌柜說,咱爺兒倆這些年了,我可真是看著你長起來的,要說小閨女兒,就更不是外人,你現在跟我說句透底的話,當初的事不說了,可現在,從幾檔子事兒就能看出來,小閨女兒已經回心轉意,你怎麼反倒又不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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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子吭哧了一下說,不是不行,是不敢。
高掌柜不懂,問,怎麼叫不敢?
來子說,我也不傻,從給傻四兒挑水那陣子,有時在街上碰見她,從眼神兒就能看出她心裡是怎麼想的。說著又搖搖頭,可這事兒,我已經想明白了,成不了。
高掌柜更不懂了,看著他問,為嘛成不了?
來子說,不是因為她,也不是因為我,是這事兒,就不是這麼個事兒。
高掌柜越聽越糊塗。
來子說,我當初是給傻四兒挑水,現在就說不挑水了,可眼下,已經老大不小了還一事無成不說,連個正經的手藝也沒有,真娶了人家,我拿嘛養活?總不能讓她跟著我受罪。
高掌柜這才明白了,搖頭說,這你就想錯了,你一事無成又不是你的事,本來那鞋帽店已經讓你打理出來,眼看著已是個像樣的正經買賣,後來是老朱那不長進的兒子回來了。
來子剛要說話,高掌柜把他攔住了。
高掌柜說,我說過,人跟人,都是緣分,夫妻更如是。說著又搖搖頭,嘆了口氣,有句俗話,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你倆的事啊,我知道說也是白說,就隨緣吧。
小閨女兒在這個早晨叫住來子,問他怎麼還不搬走。來子就明白了,肯定是高掌柜已把自己的話告訴她了。於是低著頭,沒答話。小閨女兒說,我沒想到,搬到你這兒來借住,讓你為這麼大難,不過沒關係,我也不是死皮賴臉的人,你要是真覺著彆扭,我還搬出去,大不了回包子鋪,晚上把幾個桌子湊一塊兒,當初房檐兒底下我都蹲過,怎麼不能湊合。
來子一聽小閨女兒的話越說越難聽,剛要張嘴,小閨女兒已經轉身回屋了。
來子想了想,跟進來。小閨女兒沒抬頭,摔摔打打地收拾東西。
來子說,我沒這意思。
小閨女兒的手停住了。
來子又說,你,就住這兒吧,我願意。
小閨女兒慢慢轉過身,眼裡有淚。
來子沒再說話,就轉身去鋪子了。
這以後,來子和小閨女兒在院裡再碰面,就都自然多了。
小閨女兒一來,這小院兒也跟過去不一樣了。當初是來子他爸老癟整天在院裡拉拔火罐兒的坯子,還得和泥,拉出的坯子也得在院裡晾著。小院兒本來就不大,這一亂也就更插不下腳了。現在小閨女兒來了,把過去的雜物該扔的扔,該歸置的歸置,這一收拾不光顯得整齊,也豁亮多了。這天下午高掌柜沒事,溜達到胡同來。一進小院兒看了看,就笑著說,嘿,要說家家都是如此,有個女人,立馬兒就顯出不一樣了,這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兒。
小閨女兒正在院裡晾衣裳,一聽高掌柜這話,臉立刻紅起來。
來子聽見高掌柜說話,從西廂房裡出來。
高掌柜說,正好你倆都在,商量個事兒。
來子說,您是要說八月十五的事兒吧,我聽尚先生說了。
小閨女兒笑著說,您怎麼說就怎麼是,還用跟我倆商量。
高掌柜要說的,確實是八月十五的事。高掌柜勞碌了一輩子,現在總算把鋪子的生意交給兒子,也能喘口氣了。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回過頭想想,這些年就沒正經地過過一個八月節。現在清閒了,就跟尚先生商量,今年想松下心來過個節,也踏踏實實地吃塊月餅。尚先生一聽說,好啊,難得您有這個心氣兒,今年咱就一塊兒過節吧。
這時,高掌柜對來子說,大後天就過節了,我的意思是,包子鋪在外邊,街上亂,也不是賞月的地方,就在你這小院兒里,連尚先生一塊兒,就咱四個人,清清靜靜地過個節。
小閨女兒一聽也高興,說好啊,就這麼定。
包子鋪跟菜館兒飯莊不一樣。一般的菜館兒飯莊都有飯口,到飯口的時候客人多,飯口一過,也就不上人了。但包子鋪沒飯口,從早到晚都一個樣,半夜不打烊也照樣有人來吃包子。所以這些年,高掌柜就定下個規矩,雖說冬天天短,夏天天長,但一年四季都一樣,只要街上打更的劉二梆子一響,到二更天,包子鋪就上板兒。高掌柜一輩子做生意兢兢業業,也明白,買賣上的事無盡無休,錢是賺不完的,還得細水長流。
八月十五這天晚上,街上的人都回家過節了。少高掌柜的看看沒嘛生意了,也知道父親已跟尚先生約好,要去來子的院兒里過節,就讓來子和小閨女兒早早回去了。小閨女兒事先已做了準備,去運河邊買了五斤河螃蟹、一條鯉魚,都在鋪子裡拾掇好了。又特意讓來子去「月盛齋」買了幾塊「百果百餅」,在「天寶樓」買了點兒雞爪和雞脖。晚上回來才發現,小院兒里還擺了兩盆黃白菊花。一問來子才知道,是尚先生事先讓人送過來的。
天一黑,高掌柜和尚先生都來了。小院兒里放下桌子,菜都擺上來。尚先生平時不大喝酒,但喝也能喝。小閨女兒也能喝一點兒。高掌柜一輩子沒染上菸酒的嗜好,就以茶代酒。這個晚上天氣也好,月明風清,天上一輪挺大的月亮。高掌柜一邊喝著茶,說起這些年經歷的大大小小各種事,不禁有些感慨。倒是尚先生,一邊喝著酒就笑了。尚先生說,這世上的人分兩種,一種是機靈人,還一種是不機靈的人。可再細想,這麼分也不完全對,說是兩種,其實還不止兩種,機靈跟機靈也不一樣。有的人看著挺機靈,遇事也挺機靈,還有的人看著挺機靈,可真到事兒上就不機靈了,不光不機靈,乾脆還淨干糊塗事;不機靈的人也不一樣,有的人看著不機靈,其實就是不機靈,也有的人表面看不出來,可真到碴兒上,總能幹出讓你想不到的機靈事兒。高掌柜先是讓尚先生的這番話繞糊塗了,再想,就明白了,用手一指來子笑著說,就是這樣兒的。來子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可沒覺出自己機靈。
高掌柜說,這一回一回的,咱這鋪子多虧了你啊。
小閨女兒說,前些天的事兒,一個月咱少說得省幾百個包子。
尚先生說,這可不光是幾百個包子的事,後來連城裡人都知道了。說著又笑了,要不是我緊攔慢攔,連大獅子胡同那邊的幾家商號,都要合著一塊兒來給包子鋪送帳子呢!
尚先生見高掌柜沒反應過來,說,那兩個日本人是抬著走的,都覺著解氣啊!
高掌柜也笑了,說,幸虧沒來,心裡高興就行了。
尚先生說,是啊,我也擔心給包子鋪找事兒。
高掌柜又感慨地說,要不說呢,都說這買賣行里也是江湖,可真正的江湖買賣不是學出來的,應該是天生的。一邊說著,竟然也給自己斟了一盅酒,端起來說,我這輩子滴酒不沾,今年頭一回踏踏實實地過個八月節,也是高興,就跟你們兩個年輕人喝一盅吧。
尚先生立刻也把酒盅端起來說,也算我一個。
高掌柜跟尚先生對視了一下,說,說點兒嘛呢?
尚先生說,嘛也別說了,都在酒里!
高掌柜點頭,行,那就嘛也不說了,都在這酒里了!
說完,又把這酒盅朝來子和小閨女兒舉了舉,四個人就一塊兒把酒喝了。
高掌柜沒喝過酒,一杯下肚就撐不住了,說有點兒暈。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來子一見,就趕緊攙著送回包子鋪去了。回來時,尚先生也已走了。小閨女兒已經把院裡收拾利落。來子沒再說話,跟小閨女兒打個招呼就回西廂房,想洗洗睡了。可剛喝了點兒酒,說話又說得挺興奮,還不太想睡。這時,小閨女兒來敲門。來子去開了門,小閨女兒進來,手裡拿著一根擀麵棍兒,看一眼來子說,我看你這兩天總歪著脖子,回頭也費勁,是睡落枕了?
來子說,是,夜裡脖子受了點兒風。
小閨女兒就把他拉到床沿兒坐下,說,我給你擀兩下。
這是天津街上的一個偏方兒,夜裡睡覺歪著脖子,再受點風寒,早晨起來脖子就疼得不能動了,俗話叫「落枕」,中醫講就是「風痹」。把擀麵棍兒烤熱了,在肩頸上擀一擀,就能緩解,也有的一擀也就好了。來子就在床沿兒上坐下來。小閨女兒的擀麵棍兒往來子的脖子上一擱,挺熱乎兒。來子這才知道,小閨女兒來之前,已經先把擀麵棍兒焐熱了,是揣著過來的。心裡頓時也覺著一熱。小閨女兒的手法兒很細,擀麵棍兒在脖子和肩膀之間來回擀著,力道有輕有重。來子的脖子本來又僵又疼,這一擀也就擀開了,一下覺著鬆快了很多。
小閨女兒一邊給來子擀著,忽然說,今天有點兒怪。
來子問,嘛事兒,怪?
小閨女兒說,這個晚上,你沒覺出來嗎?
來子立刻明白了。其實來子也覺出來了,這個晚上,看著是高掌柜約了尚先生,一塊兒來這小院兒過節,可吃飯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們說的話,好像話里話外都有所指。
小閨女兒沒再說話,擀麵棍兒卻一點一點慢下來。一會兒,就停住了。來子聽出來,小閨女兒站在身後,喘氣越來越粗。來子的心裡也一緊。這時,小閨女兒的兩隻手就從來子後面的脖子滑到臉上,一下一下摸著,先摸腦門兒,又摸鼻子,接著就摸到了嘴。來子這時也忍不住了,回身一下抱住小閨女兒,兩人就倒在床上。小閨女兒看著瘦,可這時來子一壓上來,手一伸進衣裳,才感覺到,竟然軟軟的。小閨女兒閉著眼,一伸手拉過床上的被子。
到半夜時,小閨女兒起身要穿衣裳。
來子歪在被窩裡問,你要幹嘛?
小閨女兒說,回去。
來子攬住她光滑的腰說,別回去了。
小閨女兒停住手,回頭看看他說,我今晚要是不回去,以後就回不去了。
來子說,回不去,就不回了。
小閨女兒說,不回去行,可這算怎麼回事呢?
這一下把來子問住了。這才意識到,蠟頭兒胡同就這麼大,又是平房,都老街舊鄰,整天出來進去打頭碰臉,眼觀鼻子鼻子觀眼,誰家屋裡放個屁都能聽見,倆人還沒成親就住到一塊兒,這要讓人知道了好說不好聽不說,以後在這胡同里,也就沒法兒見人了。
這時小閨女兒已經把衣裳穿起來,摟住來子的脖子親了一口說,定個規矩吧。
來子說,你說。
小閨女兒說,咱就這一回。
來子一聽瞪起眼,就這一回?
小閨女兒笑了,先別急,以後日子長了,等將來,我正式過了門兒,都是你的。
來子噘著嘴,沒吱聲。
小閨女兒又摟住他親了一下說,好吧好吧,這樣,你要實在忍不住了,就去我那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過來,可完了事兒還得回,這樣行了吧?
來子吭哧了一聲,點頭說,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