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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2:12 作者: 許開禎

  交完糧,德勝爺開始謀劃一件大事。

  是時候了,德勝爺跟自己說。我得下手呀,德勝爺對著黑蒼蒼的夜空說。人們發現,德勝爺像只焦躁的兔子,他整日陰著個臉,沒完沒了地在村子裡竄動。終於,人們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大志死了。

  哭聲是在半夜裡響起來的,很悽厲、很瘮人。人們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大志咽氣了。三嫂子伸伸腰,像說夢語一般說道,他總算不受罪了呀。說完她便穿衣。

  黃紙是三嫂子蒙上的,她和家駒老婆把大志抬到地下,就快快地拿了張黃紙,蒙在了大志臉上。家駒老婆拿了燒紙,去巷子裡通說,三嫂子忙拽起伏在地上哭的望秀,說你要把這張紙守好,千萬不能讓人揭呀。望秀嗯了一聲,又接著悲天愴地地哭上了。

  

  喪事辦得簡樸而隆重,幾乎所有姓馮的人家都送了花圈,晚輩們通通穿了孝衫,出門打散的時候,整個村子便是白花花的一片。道士是馮有志花錢從遠處雇來的,七個人的班子,算是個大道場,經念三天,紙活是全紙活,金銀斗,童男女,壽紙樓子,院外面居然還升了幡三丈高的黃幡,在風中呼呼地飄,一下就把氣氛給點燃了。

  馮有志穿了全孝,這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他完全像個孝子一樣,不停地張羅這張羅那,夜深人靜後,他便匍匐在靈柩前,做久久的痛苦狀。

  還不到三天,望秀的嗓子就哭啞了。人們便都勸,少哭點吧,心盡到這份兒上,他也該知足了。望秀止住哭,望著屋裡屋外忙碌的人,目光一下就空了。

  他真走了嗎?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看到靈柩前伏著的馮有志,他是誰?他為什麼要痛苦?

  望秀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做了一個夢,她不明白眼前的這兩個男人到底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們一個來了一個便走,她這些年到底跟誰在一起?她覺得恍惚得很,尤其是馮有志,為什麼他一出現,她的心立刻就變了,她原以為自己早把他忘了,忘得乾乾淨淨,她覺得她已徹徹底底做了大志的女人,沒想到他一來,她心底那些塵封的記憶在一夜間全都復活,像瘋長的野草,怎麼擋也擋不住。

  夜是那麼的靜,幫忙的人全都睡去了,馮有志仍就伏在地上,望秀忽然想看一看大志,她挪到他頭前,輕輕揭開那張陰陽紙,天啊,望秀渾身一抖,嚇得癱軟在地。

  那張臉痛苦地扭曲著,像是讓火燒焦一般。

  整個喪事中,人們沒見到德勝爺,他像是突然從馮家窪消失了一般。據玉兒講,德勝爺在她爹死的那天后晌來過她家,他坐在大志跟前,嘴裡念念有詞,說一種誰也聽不懂的怪話,他還把玉兒使到了門外。玉兒還沒說完,就讓三嫂子抱到外面了,三嫂子後來說,玉兒這娃,盡胡說哩。

  倒是小志的女人馬菊花不小心說了一句話,她說她家的毒鼠靈找不見了,家裡這兩天又鬧起了老鼠。

  喪完大志,整個屋子一下子空落起來,仿佛連心也一同喪進了那個坑裡。望秀痴痴地坐在門口,目光里是一望無際的空洞。馮有志默默地陪著她,懷裡抱著玉兒。

  夜又一次黑下來,無邊無際的黑,就像一張血盆大口,一下把馮家窪吞進了肚裡。馮有志剛要說什麼,就聽門外傳來村文書馮小志的聲音,你還愣在這幹什麼,楊雪梅自殺了,正在醫院搶救哩。

  馮有志騰地丟下玉兒,一個箭步躥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裡。

  望秀立在門口,目光探向遙遠的黑暗,望著望著,眼裡的淚水便噴涌而出。

  飛奔巨德開往二塘壩子的火車總會在午後一點多從老鷹崖底的石洞裡鑽出來,一望見黑煙,巨德就從茂密的莊稼地里奔出來,迎住巨大的轟鳴,目光竄上嘩嘩閃過的小窗。火車放屁一樣噴給巨德一團霧狀的白氣,水珠子鑽進他的白襯衣,貼住他的肌膚,巨德打個激靈,步子一跋,飛快地跑起來。

  車窗里有人探出頭,奇怪這個十來歲的孩子為什麼瘋了一樣追趕火車,他赤著腳,腳步扎進鐵軌邊尖利的石子,疼得車裡的人尖聲驚叫,巨德一點兒不在乎,他的身子貼住呼嘯的火車,兩隻胳膊鳥翼一樣撲扇,帶動瘦小的身子,嗖嗖地飄。穿制服的乘務員認得這孩子,她漲紅了臉,興奮地吶喊,快,快,追上了呀。巨德在叫喚聲中越發快起來,近乎要飛了。

  天空這時候會有一朵雲彩飛出來,罩住火車,也罩住巨德。雲下的巨德看上去怎麼也不像個孩子,倒像一隻鳥。他貼住火車飛的樣子讓人誤以為他是火車的孩子,或者本身就是火車的一個部件。

  一火車的人都讓這個部件吸引了。

  火車穿過老鷹崖下面的平地,繞一個彎,鳴叫一聲遠去了,把巨德遠遠地拋到後頭,巨德的步子還沒停下來,只是目光越來越失望,到最後,竟模糊成一片,霧狀的東西在眼裡盤旋著,結成兩顆淚水,掉了出來。

  大地死一般的靜。火車留下的氣味摻在莊稼黏稠的腥味里,吸進巨德的鼻子。巨德無奈地躺倒在石子上,眼睛盯住血管一樣細長無盡的鐵軌,腦子空成一片。路邊有人們獎賞似的從車窗扔下來的各種小食品,還有一元兩元的零鈔,巨德對這些竟無動於衷,目光死死盯住二塘壩子的方向,在藍色的天空下發上好一會兒呆,然後站起來,沮喪地掉轉身子。

  火車把他帶出了足足二里地,毛家溝掩在遠處的小山丘後,高大的白楊在風中搖著手臂,巨德往回走時,眼裡的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巨德並不是一個會跑的孩子,毛家溝的人甚至認為,這孩子木訥,遲鈍,呆傻得沒一點兒出息。三歲的時候,這孩子帶給毛家溝人一個樂趣,那就是只要在地上畫一個圈,把他放進去,告訴他鎖住了,不能動,你就等著看好戲吧。他就像地下長出的一棵苗,無論颳風還是下雨,無論烈日還是陰雲,他站的姿勢就是苗的姿勢。毛家溝的孩子看戲一樣圍住他,巨德你出來呀,巨德你不怕站死呀,巨德你出來我給你糖吃。毛家溝的孩子後來發現,不論咋喊巨德都是不會出來的,除非鎖他的人親自把那個圈擦掉,否則是沒有辦法讓他出來的。這方法百試百靈,很快成為毛家溝的重大娛樂項目,就連跟巨德一樣大小的碎孩隨便劃個圈,也能把巨德鎖住。

  毛家溝人邊娛樂邊說,這孩子有病,活不長的。巨德娘聽了會很誇張地說一句,巴不得早死呀,害人精,害夠了,害苦了。巨德娘的聲音很響,喊雷一樣炸在毛家溝大人的心上,毛家溝的大人發誓不再鎖了,他們跟孩子說,再敢這樣,天爺炸了你的手。

  表姑就是那年到毛家溝的。表姑來的那天,天上響著滾雷,雨像刀子一樣劈下來,劈得人生疼。表姑找不見巨德,急得滿村子喊,放羊的孫六說,火車路邊去看呀,他娘下雨前從那邊過來。表姑冒著大雨奔向火車路,果然看見一株枯秧兒在雨中瑟瑟。表姑撲過去,摟住巨德就哭了起來。

  表姑跟巨德娘的吵架是半夜開始的,巨德一直發燒,表姑用身子暖著他,表姑的身子還是十八歲的身子,熱量不是很足,好在她給巨德喝了碗薑湯,不久便出汗了,表姑放下汗津津的巨德,奔向正屋。夜已很深了,正屋的燈黑著,皮匠老子是天黑回來的,飯都沒顧上吃,關起門就折騰。巨德娘是很會叫喊的一個人,她的叫喊聲是毛家溝的另一樂趣,叫喊聲還沒飛出院子,就讓趴在外面的光棍兒或半大孩子們聽去了,那聲音接近牲口挨刀的聲音,表姑聽了直覺毛骨悚然。表姑徑直闖進去,沖炕上的巨德娘喊,你起來。巨德娘懶得理她,捂住耳朵睡了。對二塘壩子的這個年輕表妹,巨德娘是懶得理的,倒是皮匠翻身起來了,很暗的屋子裡表姑還是看清了皮匠的一身肥肉,她驚呼了一聲,逃了出來。皮匠發出爽快的一聲叫,又要折騰巨德娘了。

  表姑只能站外面吵,你好毒呀,狼都不食崽哩。巨德娘騰出工夫,應了一句,早死早乾淨呀,他害死我哩。表姑對住門,噎得罵不出聲,踢了門一腳,回來了。

  以後表姑會隔段日子就來,二塘壩子到毛家溝一天的路,表姑扒上火車會快點,火車都是煤車,巨德見到的表姑總是煤球一樣,黑得只剩下一口白牙和兩個眼珠。巨德會給表姑打來一盆水,放到太陽下,這個時候皮匠和巨德娘大都不在的,皮匠終日在外面漂,干到哪兒睡哪兒,憋急了回來一趟,空閒的大多個日子裡,巨德娘便自己支配,她有時會去後山野上一趟,有時也會待在毛家溝的某個屋子裡。灼熱的太陽下表姑會脫下染黑的罩衣罩褲,露出裹在線衣線褲里緊繃繃的身子,巨德早把院門關好,並且用身子牢牢頂住,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就把表姑的身子全記住了。表姑的頭髮好長呀,黑得跟煤一樣,長長的黑髮浸上水,往後一甩,濕撲撲的香味就灌進巨德鼻子裡,巨德會死死地記住表姑甩頭的姿勢,他覺得這姿勢好看極了,一下讓表姑飄了起來。表姑甩完頭,巨德就該換水了,他用一根槓子頂住院門,快快地跑到廚房,換一盆淨水,站到表姑身後時,巨德忽然生出一種衝動,好想摸摸表姑的長髮,巨德猶豫半天,還是把伸出的手縮了回來。巨德重新回到院門處,替代槓子站在陽光下,一動不動地盯住表姑,眼裡竟湧出一股悵然。

  夜裡,表姑打開她的碎花布包,掏出一炕好吃的,油炸豆花、火烤薯片都是巨德最愛吃的,表姑望著他吃,吃得猛了表姑會讓他停下,心疼地告訴他不用急,一炕的東西都是他的,沒人敢搶。巨德便把動作放慢,邊嚼邊抬起小眼睛,油燈下的表姑總是那麼燦亮,一頭黑髮垂下,掩在臉兩邊,臉便生動得像五月盛開的山野,花香四溢,陽光簇簇,百草的清香瞬間瀰漫屋子,巨德一聞見這味,身子就飄飄忽忽的,目光也迷離得不成樣子。表姑望住他的傻樣,甜甜一笑,那笑就把整個屋子都感染了。巨德忍不住把頭靠向表姑,靠近清香味最近的地方。表姑溫軟的手掌長久地摸著他的臉,心疼地喚上一聲聲巨德。這個時候表姑已經知道巨德這段日子受了什麼,身上的青印紫塊包括臉上的刀疤早讓表姑心疼得沒地方放,表姑到現在也不明白,巨德這孩子為啥要受,他要是能跑是可以躲掉許多打的。你為啥不跑呀,表姑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顫,濃重的後音兒是帶了哭腔的。表姑真是心疼這孩子,她已教過他不少辦法了,可這孩子就是不跑。

  我不跑的,問急了巨德會這麼說,他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地方發出,沉沉的,穿透黑夜,砸在表姑心上。他們打不死我的,巨德又說。說這話時他把頭埋在了表姑懷裡。表姑沒法聽下去了,她緊緊抱住巨德,臉在巨德稚嫩的臉上摩挲,淚水潤滑劑一樣滋潤著他們。

  巨德的不跑成了毛家溝又一個熱鬧話題,幾乎所有的人都參與了這場討論。他咋不跑呀,從春暖花開到冰封雪地,毛家溝的天空里總是響著這樣的喟嘆,人們全都認為巨德有理由跑開,他應該跑到皮匠老子和娘找不到的地方,至少應該跑到皮匠的皮鞭夠不著的地兒,至於他娘,毛家溝人是另有想法的,他們出給巨德一個主意,你可以咬她呀,要不就拿把老鼠藥放她碗裡。

  毛家溝人很失望,不久之後他們再次看到巨德娘把巨德拉到井台上,手裡握著剛從樹上折下的枝條,七月的枝條已很結實了,抽在身上比皮鞭還難受,毛家溝的很多孩子都認同這點,換了他們,寧肯挨皮鞭也不挨這枝條。巨德像是無所謂,他的青布褂子很快讓枝條抽爛了,血從爛處滲出來,一股一股的,映得巨德娘的臉一片通紅。巨德娘抽出精神來了,揮舞枝條的樣子比毛家溝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好看。幾個半大的孩子看了一陣熱鬧,看不下去了,喚,跑呀巨德。躍過井台就是一片開闊的莊稼地,隨便鑽個地方都能讓巨德娘找半天。巨德沖幾個孩子笑笑,做了一個不跑的姿勢。幾個孩子失望了,跑回屋裡,跟爹娘說,又打了,井台上血染滿了。毛家溝的人就跑出來,齊齊地看巨德挨打。這個下午,毛家溝人看到了一個驚人的場面,一個八歲的孩子在她母親的抽打下顯得寧死不屈,他眼裡噴射著一種不屬於孩子的東西,那東西令毛家溝所有的父母膽寒,他們在井台邊竊竊私語,不能再打了,再打准出事。孩子們卻被這個八歲的小夥伴激得群情振奮,舞著、跳著,給巨德加油。巨德娘快堅持不住了,內心裡她是多麼想讓巨德跑呀,只要巨德一挪腳,她手裡的枝條就會無力地掉下去,她實在不能再打下去了,她把一生的勁兒都打出去了。可這個八歲的孩子就是不跑。他的身上染滿了鮮紅的血,兩道刺紅的血印在臉上盛開。他抹了一把臉,把頭遞給母親,再次鼓勵母親打下去。

  他的母親最後號啕大哭,徹底敗下陣來。毛家溝的孩子發出一陣狂歡,他們湧向巨德,差點兒把他擠到井裡。

  秋日的時候,表姑再次來到毛家溝,這次她給巨德帶來了一盒畫筆,還有幾本小人書。巨德還沒上學,巨德是不可能上學的,皮匠老子把話說到了絕處。表姑希望巨德能畫些什麼。巨德並沒表現出什麼高興,他照舊把院門鎖好,給表姑打水,在秋日的陽光下看表姑洗頭,是巨德唯一感到幸福的事。表姑的頭髮又長了許多,已經遮住了腰,看著散開的頭髮垂在表姑撅起的臀上,巨德臉紅心跳,飛快地把目光躲開了。

  這天晚上,表姑再看巨德身上的傷,巨德說啥也不肯了。他像個大人似的把衣服牢牢塞進褲子,兩手護著褲帶,反把表姑給弄羞了。表姑說巨德長大了呀,巨德紅了下臉,牙咬住嘴唇,一句話不說。

  這個晚上,巨德聽到了一個消息,表姑要嫁人了。表姑是跑來跟巨德娘商量的,儘管表姑很生巨德娘的氣,但表姑沒別的親人,只能找巨德娘商量。巨德娘聽完表姑的話,說了一句喪氣的話,不嫁男人會死呀,你是不是也挨不住了。

  這話可以聽出,巨德娘嫁得並不好。事實也是如此。巨德娘一直認為,是巨德害了她,若不是提早大了肚子,她是不會嫁給毛家溝這個皮匠的,她可能會嫁一個幹部或者小學老師,總之是既有文化又吃皇糧的那種男人。娘無意中看見了皮匠光露的身子又輕信了皮匠的花言巧語,還沒想清楚就把身子白送給了自家做皮貨的皮匠,結果釀成大禍。直接導致這場婚姻的就是巨德。而巨德之後娘長久不開懷的事實又讓皮匠對巨德的純淨產生懷疑,固執的皮匠認定是娘帶了野種來騙他,這便把巨德推到一個危險的地步,好幾次他都差點兒死在皮匠的皮鞭下。

  巨德覺得自己不該來到這世上,可既然來了他也沒辦法,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們盡興打,巨德發現無論皮匠還是娘打過他之後總會露出一絲開心,這種時候他們不再吵架,而吵架是他們給他最多的東西。巨德活了八歲,至少有七歲的時間就活在吵架里。那種吵架是能把人吵死的,比挨打還痛苦。

  當然,這個法子也不是萬能的,娘好像看出了他的陰謀,比之皮匠老子,娘對他的恨更重,娘除了吵架時惡毒地詛咒他外,皮匠老子不在的很多無聊的日子裡,她會折騰出好多法子來讓巨德嘗受,比如讓巨德赤腳站在剛扒出的煤灰里,比如夜裡突然把光著身子的巨德提到院子裡,比如把長了毛的剩飯扔給巨德,然後詛咒為什麼不吃死,仿佛吃死了娘也就乾淨了,或者就能輕輕鬆鬆嫁給她想嫁的那些男人們了。

  八歲的巨德還不太懂嫁人是怎麼一回事,但表姑的憂傷讓他嗅到了一股不祥。表姑從娘那兒出來,一句話不說,雙手抱膝,兩隻圓潤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孤獨極了。巨德很想攬住表姑的肩膀,他想興許攬住表姑就不抖了。巨德害怕表姑抖,但巨德沒辦法,巨德的手在空中繞了一圈,停住了,表姑的沉默嚇住了他,這是表姑第一次對他沉默,表姑毫無遮掩地把憂傷打開,氣氛牢牢地攫住了巨德,一個晚上,巨德都沒敢跟表姑說話,他的眼裡噙滿淚花。

  表姑臨走時說,巨德呀,表姑以後怕是不能常來看你了。巨德突然掉轉身,兔子一樣撒開了腿,風在他耳邊呼呼地嘯,一種絕望的聲音在他心裡炸開。表姑驚愕地發現,巨德會跑了,巨德原來是會跑的呀。憂傷的表姑瞬間展開了笑容。

  巨德正是在八歲那個秋天開始瘋跑的。毛家溝人發現,這個原不會跑的孩子跑起來沒完沒了,而且跑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他常常在田野上站著,冷不丁想起什麼,突然就瘋了,巨德覺得總有個聲音在腦子裡炸開,轟地一響,銳利、絕望,帶著擊破血管的疼痛。巨德不知道是自己在跑,還是聲音在跑,他像是在追趕聲音。聲音有時沿著河灘,有時朝遠處的山巒,總之是些不著邊際的地方。巨德會一連跑上一個下午,看的人都堅持不住了,他還不停下來。最可怕的是夜裡,毛家溝人起來小解,猛然就聽到沙沙的聲音,那聲音極近恐怖,來自完全陌生的地方。濃重的夜色下,八歲的巨德像只精靈,披滿月光,嗖嗖飄動,看上去就像是月光在奔跑。

  表姑是在巨德十一歲時嫁人的,曲曲折折,還是嫁了出去。

  那陣子巨德看上去有點癲顫,神思恍惚得不成樣子。有一陣他說不想活了,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把這話說得跟大人一樣,而且還是站在井台上說的。毛家溝人都怕他跳到井裡去,那樣這口幾十年的老井就用不成了。毛家溝人用很快的動作在井台四周加了欄杆,這樣巨德爬上去就有點兒費勁,再說也不可能直接就跳進去。可巨德又蹲在沙河邊說,毛家溝人沒辦法了,不可能把沙河也圍起來,況且這孩子眼裡越來越有一種讓毛家溝人弄不懂的東西,那東西就像沙河的水,渾渾濁濁,又像夜晚騰起的霧,總之是讓人害怕的東西。毛家溝人懷疑是讓鬼魂附了體,這種事以前發生過,驅逐的辦法就是請個巫婆或神漢,但皮匠和巨德娘無動於衷。

  皮匠已不做皮匠了,他在鎮子上開個皮貨鋪,生意興隆得很,聽說跟隔壁的三秀要好得很,三秀的男人讓車碾了,賠了她一筆錢,三秀拿這錢開店,賣菸葉,皮匠每天要從三秀那拿上一把子菸葉,把三秀拿極了,說你嚼著吃呀,皮匠真就嚼給三秀看,還衝三秀做了個鬼臉。據說就是這鬼臉把他們鬼到一起的,誰知道呢,毛家溝人很少到鎮子上去,去了也不會進皮匠的皮貨鋪。他們有事找巨德娘說,可巨德娘也越發不好找了,她現在老去後山,後山那男人也大著膽子來過一次,毛家溝人看了並不覺有啥好,比皮匠矮,比皮匠瘦,說話咬文嚼字,還當是老師,細一打聽,才知是個騸匠。毛家溝人就笑了。

  這樣就把巨德孤單了起來。十一歲的巨德常常傻坐在沙河沿上,望著沙河的水發呆,娘安頓他的拔草的事早忘了,牲口餓得跳出了圈,把王黑狗娃家的一槽食給吃盡了,為此黑狗娃的娘跟巨德娘吵了一天,人們擔心巨德又要挨打了。結果沒有。巨德娘懶洋洋地躺在院子裡,她比先前發胖許多,肉堆在脖子裡,她沖跑去看熱鬧的人說,沒熱鬧了,他現在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哪能攆上呀。果然就見巨德早已跑到了沙河下面。沙河水滾滾而下,捲起的浪花打碎了巨德的影子。

  表姑再來時已徹底嫁了人,大約是初秋吧,表姑都穿上圓領線衣了,可以看見表姑的身子越發鼓脹了。

  那天巨德正好得了病。

  巨德跟拔草的孩子打賭,把一根草吃了下去,贏了王黑狗娃的塑料飛機,回家後就拉起了肚。巨德拉得很厲害,這草是很毒的植物,每年都能毒死不少只羊,害得毛家溝人想了不少法子,還是沒能把它滅絕。巨德趴在茅廁里,上吐下瀉,吃上的東西全都倒盡了,胃裡還是翻江倒海,後來他在掙彈著往起站時一頭栽下去,啥也不知道了。

  表姑正好那個時候到了巨德家。

  半夜巨德甦醒過來,飄飄忽忽的,眼睛前面一片模糊。表姑搖著他的頭,巨德你醒醒,巨德你醒醒呀,我是表姑。巨德頭動了動,軟軟地倒在表姑懷裡。

  隔屋爹和娘的吵架聲此起彼伏,鴉叫一樣尖利而煩躁,巨德掙扎著捂住耳朵,想把這惡毒的聲音趕出去。這聲音最近又在折磨他了,幾乎脹滿了他所有的毛孔,一聽到這聲音,他的身子就氣球般轟鳴著膨脹起來,要把他脹破。巨德實在承受不了。表姑拿一塊布單擋在窗上,又用一床厚被堵住門,巨德的耳朵稍稍清靜了些,能掙扎著睜開眼了。

  表姑熬了蘿蔔湯,又給他灌下一碗醋,攬住他的頭問,巨德你好些了嗎?巨德很想沖表姑笑笑,眼皮眨了下,沒笑出來。巨德依稀望見,表姑的臉稍稍鬆弛,跟後便有一層月亮的顏色泛上來。巨德知道是表姑救了他,爹娘從他進門時就吵架,根本無暇顧及他,巨德趴在茅廁里吐時,娘甩出過一句話,吐,吐死才幹淨。巨德知道娘是拿他出氣,娘現在拿皮匠沒辦法。

  巨德真想就這麼死了,其實這麼死了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十一歲的巨德面對死亡是不怕的,甚至有點兒喜歡它。可巨德就是死不了,雪地里赤著腳幫皮匠老子在雪上漚皮凍不死,跟娘拔草讓娘扔到漆黑的山洞裡火車輾不死,就連放樹時皮匠把那麼大的白楊樹搡他身上也砸不死,這次吃了毒草竟讓表姑給救了。

  巨德在第三次喝下表姑熬的蘿蔔湯後好受些了,他聽見表姑罵娘,吵,吵,除過吵你們還有沒別的事?娘隔著屋扔過話,我愛吵呀,有本事你別吵。表姑唰地垂下頭,表姑像是讓娘擊中了,手一哆嗦,鬆開巨德的身體。巨德清楚地聽見,表姑的身體響了一聲,很清脆的聲音,緊跟著,表姑發出一陣子顫,像是要倒下去。巨德顧不上什麼,猛地抓住表姑,一掖就把她掖到了懷裡。表姑就那樣順存地偎他懷裡,表姑看上去像個孩子,身子抖顫,牙齒咬著嘴唇,這些都讓巨德感覺到了。巨德甚至感覺到,表姑玻璃一樣脆弱的身體那時是沒有熱量的。

  夜色在一步步加重,那邊的爭吵還在斷斷續續,這屋卻是出奇地靜。巨德身上發出一股熱,他感到身子在微微變化著。

  表姑終於平靜下來,表姑其實沒什麼,她只是想起了打她的丈夫,表姑後來安慰自己,有什麼呢,哪個女人不挨打呢。

  表姑用身子貼住巨德的臉,沁著微汗的手掌在他額上撫來撫去。表姑想,有什麼比這孩子的經歷更讓人心痛的呢?表姑索性把自己的苦惱拋到腦後,本來她就不是跑來說自己的苦惱的。

  巨德就在那時候聞見了那種氣味,這氣味曾在他的幻覺中出現過,他跑上山巒或是沙河,這氣味就包圍了他。他在夜空下奔跑,這氣味就在前面,他一直追,一直追不到。巨德知道,這氣味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也是他的死。

  不是娘的氣味,也不是王黑狗娃姐姐的氣味。巨德有一天無意中聞到了王黑狗娃姐姐的氣味,誤以為就是這氣味,結果他弄錯了。娘的氣味讓他想死,王黑狗娃姐姐的氣味讓他昏睡,只有一種氣味,才能讓他的身子瞬間打開,獲得一種奔跑的力量。

  巨德深深地沉醉到那氣味中去了。

  那一夜,巨德像是一直在奔跑,夢中奔跑的巨德把表姑嚇壞了,不得不藉助身子的力量,讓巨德安靜下來,可巨德哪能安靜呀,表姑反把自己折騰得很不平靜了。

  表姑挨打的消息三天兩頭傳來,有些是毛家溝人帶來的,有些是二塘壩子傳來的,當最後一次巨德親眼看見表姑身上的血印時,他就知道自己的奔跑沒法停下了。

  只有奔跑巨德才能把那道道血印驅趕走。

  有天皮匠老子也帶來這樣一條消息。皮匠老子快要跟賣菸葉的三秀結婚了,聽說三秀的肚子懷了他貨真價實的孩子,這就讓皮匠不得不頻頻回來,催巨德娘辦手續。可巨德娘這邊出了問題,後山那個騸匠在一次雨中失足摔下山崖,成了殘廢,巨德娘突地反悔了,說啥也不答應皮匠。但這時候已由不得巨德娘了,答應不答應都沒關係,皮匠把話扔到屋裡,屁股一掉去了鎮上。皮匠走得好不輕鬆,他沖呆呆地望著雲彩的巨德說,你個野種,這下解放了。

  巨德聽不懂皮匠在說啥,對娘的哭喊也沒一點興趣,巨德只對皮匠說過的一句話感興趣,那個騷娘們,差點讓男人一刀劈了。

  一刀劈了。巨德忽然走進廚房,忽然提起菜刀,他的動作把娘給嚇住了,哭喊著的娘本來是要拿他出一頓氣的,跑出來一看,巨德手掄著菜刀,噼里啪啦就把院裡一棵樹劈斷了。巨德娘跑到村巷,沖人們喊,不好了呀,殺人呀。毛家溝人這次沒來看熱鬧,毛家溝人知道,巨德娘早不是巨德對手了。

  日子到了冬日。整個深秋表姑都沒來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也越來越少,現在索性聽不到了。巨德常常站山崗上,望住二塘壩子的方向,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白花花的陽光下,巨德望著望著就望出最後一個晚上的風景。那晚他好像沒睡,表姑也沒睡。娘跑到鎮上找皮匠去了,臨去時還抓了一把老鼠藥,說要死給他看。表姑先是跟他講完了那個男人,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呀,表姑說她不想活了,後來就指給他看傷。傷痕累累的表姑最終傷心地哭了,眼淚灑在巨德的胸膛上。那個晚上巨德的身體都在發著一種轟響,類似於青苗拔節的聲響,巨德聽見自己在催自己,快點長呀。巨德的牙齒咬在一起,嘴唇出了血,手一刻也沒離開表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表姑牢牢抓手裡,後來表姑讓他抓疼了,說巨德呀,想不到你這麼有勁。巨德就覺渾身充滿了勁,豈止是勁,什麼也有了。他不容分說摟過表姑,把全身的勁給了表姑,他說,表姑呀,等我長大。表姑聽不懂他的話,表姑想把身子挪出來,結果讓他箍得更緊了。表姑掙扎了下,說,巨德呀,你已經長大了。表姑說這話時臉紅了下,跟著身子熱起來。屋子裡那股氣味一下濃起來,巨德感到自己喘不過氣,表姑也喘不過氣,巨德騰地從炕上跳下來,赤腳跑到院裡,跑出村子,跑到田野里,他聞見一田野的氣味,沙河的水嘩嘩作響,巨德控制不住腳步,整個身子充滿了氣的要爆裂,只有跑下去,不停地跑下去。

  後來他看到了表姑,不是炕上的表姑,表姑在另一個世界上,風中的世界,巨德拼命追趕,眼看要追上了,一陣風起,表姑又到了風的另一端。

  整個深秋,巨德都在做同樣的事,追趕。只要一想起最後那個夜晚,他就沒法不讓自己奔跑,那個夜晚他離表姑那樣近,近得都能聽到表姑血液奔響的聲浪。他渴望那聲浪停下來,停在某個地方,那樣他就能追趕上了。他不知道追趕上做什麼,但他必須追趕上。

  空氣中又多出另一種氣味,一種讓巨德不敢承受的氣味,可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自那個夜晚以後,它就牢牢抓住了巨德,巨德無法擺脫。是跟前一種完全不同的氣味,卻又來自同一個身體。是的,身體。巨德不能承受了,巨德又要奔跑了。

  冬日白花花的陽光下,奔跑的是毛家溝十一歲的孩子巨德。

  而他的表姑,再也不能來了。誰也不敢告訴巨德,冬日的某個夜晚,表姑死了,是讓男人失手打死的,一木棍下去,表姑就再沒抬起頭來,她好像掙扎著喊了聲,巨德呀……開往二塘壩子的火車又來了,汽笛響過,穿制服的乘務員就看見,那個長了老高的孩子,以比兔子更猛的速度,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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