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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來臨 1

2024-10-04 19:21:46 作者: 許開禎

  關於村文書馮小志到底睡沒睡上望秀這件事,我覺得很有必要先交代一下。

  按文書馮小志的說法,他沒睡上。不是他不想睡,是望秀不讓睡。馮小志還說,像望秀那麼好的女人,誰不想睡誰就是騾子。

  就是這句話,一下惹惱了德勝爺。德勝爺當時正在茅廁里屙屎,一聽兒子說這話,夾了屎便跳出來,沖馮小志罵,你個牲口,說這話不怕讓雷神爺劈死呀!

  馮小志說,我說的是實話。德勝爺罵,你給我夾×。夾×是馮家窪最常用的罵語。老子罵兒子,男人罵婆姨,媳婦罵公婆,罵到一半時總會罵出這個詞來。所以馮小志聽了並不真夾,他望了一眼德勝爺,笑著說,你的褲子……嘻嘻……德勝爺一低頭,才見褲子掉到了半腿里,整個屁股暴露在兒子的視線里。他當然不羞,有什麼羞的,老都老了,還怕露屁股。一聽兒子嘲笑他,德勝爺不依了,說:你有多俊?你再俊還不是它弄下的。

  文書馮小志立馬覺得德勝爺太沒素質了,順口道:球,跟你說不清,不說了。我去村委會,要收糧哩,年年這個時候,他媽的就沒個安閒。

  一聽「收糧」兩個字,德勝爺立馬嚴肅起來,邊提褲子邊說,收糧,收個毛哩,我跟你說,你可不能當叛徒。

  文書馮小志早沒影了,他拐進一條巷子,鬼一樣消失了。

  德勝爺望著陰沉沉的天,心一下暗下來。交糧,狗日的,又要交糧。他喃喃自語道。

  德勝爺穿過干話台子,下了坡,在回家的半道上,碰見瞭望秀。

  望秀挑著水桶,很明顯是要去挑水。德勝爺擋住望秀問,望秀你做啥去?望秀瞅了眼德勝爺,說是三叔呀,有事嗎?

  

  德勝爺讓望秀給問住了,一時記不起要跟望秀說啥,乾咳了兩聲,才說,有閒話哩,望秀,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干話台子上早就嚷翻了。

  你是說跟小志?望秀問。望秀問話的表情很平靜,一點也看不出做了啥丟人事。

  不是我說,是干話台子上說哩,望秀,你去聽聽,話淹死人哩。

  望秀笑笑。望秀居然笑了,這太出乎德勝爺的預料。在德勝爺的意識里,望秀應該立刻否定,說她跟小志壓根就沒那事,是人們亂嚼唾沫哩,或者望秀應該跳起來,沖干話台子罵上一陣,這樣就能證明她是清白的,馮小志也是清白的。

  望秀沒。笑完之後,望秀捋了捋頭髮,德勝爺發現,望秀的頭髮稀了,稀了好多。德勝爺的記憶里,望秀是有一頭好發的,又長又黑,濃濃密密的,望秀一洗頭,全村男人的眼睛都能亮起來。

  現在稀了,就像遭了冰雹的青稞地,稀零不啦插著些麥稈子,一望眼就疼。

  德勝爺揉揉眼,說,算了,不說這個了,大志呢,大夫咋說了?

  還能咋說?望秀一下子聲音暗了,她將水桶換了肩,眼睛使勁地盯住遠處的泉。德勝爺說,去吧,挑水去吧。望秀走了沒幾步,德勝爺又說,要交糧哩,望秀你得心裡有個底。望秀好像嗯了一聲,又好像沒嗯。她沒再理德勝爺,躕躕地挑著水桶走了。

  德勝爺怔怔地站在那兒,他的樣子顯得很孤單。

  在馮家窪,你不要指望啥事兒能瞞過干話台子,除非你不干。有時你不干在干話台子上照說。望秀的公公德慶一輩子總是個清白人吧,不抽菸不喝酒,好人一個,可在干話台子上照說,閒話久了不是真的也成真了。德慶聽了,大罵干話台子的娘,還賭咒發誓說,我德慶要是真那樣,讓車碰死,讓雷劈死。

  你瞧瞧這話說的,沒幹就沒幹麼,賭個啥咒,發個啥誓?真是的。眾人的媽媽是能胡日的嗎?德慶發過誓的第二天,就給摔死了。你說這事,玄還是不玄?

  那匹馬是德慶一手經管大的,從馬肚子裡掉下來,德慶就像親兒子一樣,一把屎一把尿地抓養它,直到它能犁地了,德慶還是捨不得抽它一鞭子。可就是這匹馬,最後還是把德慶的命給要掉了。

  也真是怪。好端端犁地哩,德慶當時還說,等這駕地犁了,我就給你放假,我們到後山去,後山的草好,美美地吃它幾天,抓點膘。說這話的時候,德慶的眼裡是浸了東西的,嗓子還有些濕潤,他一定是發現馬的膘分又掉了。話剛落地,一隻蚊子飛過來,到底是只啥蚊子,誰也說不清。要說馮家窪是沒啥蚊子的,即或有,也根本不會把馬蜇驚。可那隻蚊子一蜇到馬身上,馬立刻就驚了,四個蹄子一甩,就直奔山下而去。德慶當時還雙手扶著犁頭,明晃晃的犁鏵從地里躍起的一瞬,他知道要出事了,犁鏵要是砍到馬腿上,這馬就完了。德慶死死地抱住犁頭,說啥也不讓犁鏵飛起來。馬是飛奔著的,德慶也是飛奔著的。到後來,其實也沒啥後來,就一眨眼的工夫,德慶就倒在地上了,他抱著犁頭,死死地抱著,馬拖著他,就那麼下來了。

  具體的過程誰也沒見過,干話台子上誰說誰的,沒個統一。唯一統一的,是德慶死了。死得很慘,人被犁鏵劈成了幾截子,對了一天還對不到一起。

  比德慶更慘的,是那匹馬。它活活地載斷了脖子,就像樹一樣插到了山坡上。

  干話台子上一說這事,眾人的牙縫裡都有了涼氣。所以他們不說了,他們說望秀,說德慶家落到今天,全都因為望秀是個喪門星。

  在馮家窪,你寧可打光棍,也千萬別討喪門星啊!你要是討了喪門星,德慶家就是例子。

  眾人說這話的時候,村文書馮小志就站出來反對,你們有啥證據說望秀是喪門星?

  有人不服氣,沖馮小志說,你說不是就不是呀,一個文書家,你得擺事實講道理,對不?

  就是,馮文書,你是小叔子,望秀是不是喪門星,你最清楚,你給大家說說。

  村文書馮小志一聽眾人又想套他,氣呼呼地說,你媽是咋,望秀就是咋,不信,問你媽去。

  眾人吃了虧,就氣馮小志,就覺村文書馮小志一定對望秀沒安好心。大志癱了兩年了,就是木頭也該裂出縫了,何況是望秀,她能受住?

  關於村文書馮小志睡望秀的事,我想就是這麼來的。不過另一個重要的情節是,馮小志看不上他老婆。他老婆馬菊花為這事還跑到村委會鬧過。支書馮家駒是馬菊花的叔伯公公,一聽侄媳婦告狀,脖子一下紅了。他低下頭呵斥道,被窩裡的事,被窩裡說去,掀開被窩你臉不臊我尻子還臊哩。

  馬菊花當然不服氣,聽說她最近正打算到鄉政府去鬧哩。

  鄉政府的副鄉長馮有志是馮家窪長大的,他爹死得早,是他媽含辛茹苦養大了他。當然,馮有志能讀完大學,能吃上公家飯,全虧他生在了馮家窪。馮家窪至今還有一本帳,記的全是東家幫兩升麥子,西家借三個雞蛋。債主是馮家窪整個村子,還債的只有馮有志一個。他媽也死了,棺材錢還是村里湊的呢。他老婆是縣城的播音員,長得跟演員一樣,人家才不認這個帳哩。

  因了這一層關係,馮家窪的人才不怕鄉政府哩。在他們心裡,鄉政府就像是馮有志家的那個空院子,他們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壓根就用不著跟誰打招呼。如果遇上個愣頭青,想阻止他們,他們就會理直氣壯說,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馮家窪的!原來有個鄉長,不信這個邪,說屁大個馮家窪,牛吹得比天爺還凶,我就不信制不住它。鄉長罵完就來制,把大家召集到干話台子上,鄉長就很牛逼地講起了話,你們都給我聽著,我是鄉長,今天專門就是來整頓你們的,你們馮家窪這些年欠了多少糧,你們知道麼?眾人不吭聲,鄉長心想他們一定是給鎮住了,就拔高聲音說,今年的公糧一斤都不能少,誰家少交,我讓他到派出所里吃飯。鄉長講完,又讓派出所的馬所長講。馬所長清了清嗓子,講,剛才鄉長講了,不交糧的到派出所里吃飯,派出所里吃飯的,可都是些賊娃子、打砸搶,還有耍賭的、嫖娼的,總之,都不是些好人,我的話講完了,到底吃不吃,你們自己看著辦吧。鄉長嫌馬所長講的沒水平,接著又講。鄉長還沒開口,村里忽地爆響出一聲驢嘯,這時候一個村民站起來,說,報告鄉長,有人給你匯報工作哩。誰?站出來講。那個村民蹲下了,遠處的驢嘯一聲接一聲,吵得鄉長沒法講話。鄉長很生氣,罵,怎麼光有驢的聲音,人呢,說話呀?干話台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應聲。鄉長很尷尬,喝道,誰家的驢,給我拉來!

  這時候,村道上晃晃悠悠地閃出兩個影子來,原來是德勝爺牽著毛驢,一邊打,一邊罵,慢悠悠來到干話台子邊上。鄉長剛想說什麼,就見德勝爺拿棍子狠狠揍了毛驢一頓,毛驢一下仰起脖子,扯上嗓子直叫。德勝爺邊打邊罵,這個狗日的,走到哪裡亂叫到哪裡,你當你是鄉長呀。鄉長臉唰的紅了,德勝爺又罵,講完也就行了,你聽聽,他還想唱卡拉OK了,人群嘩地爆出一陣子笑,鄉長氣得一跺腳,想走,德勝爺又罵,你瞧瞧,你瞧瞧,唱完卡拉OK他還想洗桑拿。驢被德勝爺折騰得渾身是汗,不一會兒,就躺在地上不動彈了,德勝爺又罵,洗完桑拿還想按摩呀,你還真當你是鄉長了?鄉長早氣紅了臉,他指著德勝爺,想罵,又罵不出。德勝爺不理鄉長,專心致志地對付驢子,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叫警察了,你想等小車接你呀,沒門兒!

  到了這兒,鄉長才知道啥叫馮家窪了,氣沖沖對馬所長講,我們走!馬所長猶豫著,說,這不好吧,正事還沒辦哩!鄉長一擺手,你留下,我走。

  鄉長的小車剛發著,德勝爺的毛驢也起來了。德勝爺無不驕傲地說,看,看,還真是個坐小車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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