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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4:41
作者: 許開禎
吃過早飯,屋裡屋外收拾一遍,大丫出了門。
大丫要去四十里堡,找公公葉兆天。昨天下午,城管部門的人又下了一道拆遷令。這是第五次了,前幾次大丫根本沒理睬,還把城管部門的人罵個狗血噴頭。昨天情況不一樣,打頭的是城建委一個副主任,那傢伙牛逼得很,一跳下車,就指揮著人往牆上寫字。寫字的人大丫認得,是河陽城有名的王書法,禿頂,眼睛高度近視,以前跟葉開有過來往,都是文聯的。後來出了事,把一個跟他學書法的姑娘搞了,大了肚子,姑娘家不依,要十萬塊錢,王書法拿不出,他一輩子就學會個寫字,還沒學到賣大錢的份上,哪有這麼多錢。姑娘家一狠心將他告了,丟了飯碗,若不是姑娘至死不肯出面指證,怕是現在還在牢里。大丫走上前,說:「王書法,你寫個啥字?」王書法沒敢看大丫,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王書法變了,變得怕見人了。也難怪,他現在淪落到給城建委寫「拆」字了,哪還有臉見作家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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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拆字。」王書法的聲音蚊子似的,臉幾乎貼在了牆面上。
「喲,你這個字是不是很值錢,咋寫得滿城都是?」大丫當時正在洗衣服,手裡還擰著一條剛洗完的褲頭兒,邊說話邊把褲頭兒甩了一下,水就濺在了王書法臉上。王書法臉漲得通紅,他知道大丫是個惹不起的主兒,不光她男人葉開是河陽城有名的作家,她公公更是不一般。王書法吭吭哧哧著,半天應不出聲,手在牆上比劃,卻遲遲把字寫不進園圈裡。一旁的城建委副主任看不過了,跑過來說:「你叫黃大丫是不,這房子限期拆遷,今天是最後一次通知。」說著把一張蓋有城建委大印的拆遷令遞給大丫。大丫盯了城建委主任半天,發現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臉上有幾片細碎的雀斑,有一片竟細細密密的爬在了鼻樑上,忽然就想起這種男人外強中乾,在床上一塌糊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主任讓她笑得莫名其妙,抖臉訓道:「笑什麼笑,我們這是依法辦事,希望你積極配合,否則別怪我們採取強硬措施。」
大丫哧一聲:「強硬,你硬得起來麼?」說完揚手一甩褲頭,差點將主任的眼鏡打下來。
褲頭是大丫自己的,粉紅色,帶著蕾絲。主任想發脾氣,眼睛卻讓褲頭吸住了。哼哼了兩聲,沖王書法說:「寫!」
王書法避開大丫目光,抖抖索索寫了個「拆」字。
大丫跑進院,端出洗衣盆,嘩地沷水過去,字便成了一片污漬。
城建委副主任誇張地叫來了「110」,要治大丫罪。葉開停下筆,跟他們據理相爭,最後還是打了公公葉兆天的電話,事情才算平息。不過副主任把話說得很死,別處拆不拆,這座孤院子一定要拆,第一個拆。
我就不信,你一支筆能寫出個喇叭!
這話是說給葉開聽的,河陽人怕葉開的筆,這些年他沒少損過人。
大丫現在住的院子位於河陽城中心,四周是鱗次櫛比的樓房。這一片原是老居民區,開發是前幾年的事。當初本來要拆的,補償價都跟開發商談好了,臨拆時公公葉兆天突然變了主意,開出一個天價。這價惹惱了開發商,將公公告到了市上,市里有關部門出面做了幾次工作,越做公公開價越高。公公只一個理,房子是祖傳的,跟周圍的公房是兩碼事,要拆可以,拿錢來。鬧來鬧去,房還是沒拆掉,反給公公鬧出了一城的名。事後大丫才知,當時公公剛給主管副市長辦成一件大事,靠著這座山,公公才敢漫天要價,把城建委不放在眼裡。
有了這座院,大丫跟葉開的日子便顯滋潤。葉開接連出了兩本書,一本比一本火,名氣如日中天,都要蓋過市長了。市上頭面人物不時要拉葉開去湊一些場子,以顯自己的文化層次。大丫也跟著見識了不少人,這一見識,大丫便不甘寂寞了,不時地鬧出些花樣,以顯自己名人之妻的身份。
大丫辭了工作,整日打扮得花容四射,要麼遊逛在高級休閒場所,要麼就守葉開身邊,看他怎樣一筆一划把平庸的日子寫得流光溢彩,金銀滾滾。丈夫葉開因了名氣陡增,越發地看不慣河陽城,將那些雜七雜八的應酬統統拒開,一門心思要寫出驚世之作。驚世不驚世大丫不感興趣,她只操心葉開每天能寫出多少錢,寫來多少光彩。她是個實際而又虛幻的女人,實際表現在對錢的態度上,大丫越來越感覺到,錢的確是個好東西,她能讓一個來自沒落家庭的女人過上超出想像許多倍的風光日子,這一點是她的胞妹二丫想都不能想的,為此大丫感到振奮。能勝過二丫是一件多麼令她出彩的事。她不止一次地嘲笑二丫,你不是嫁了雷嘯麼,你不是又跟了蘇朋麼,怎麼樣,他們兩個合起來怕還頂不上葉開一半。虛幻則表現在她跟葉開的愛情上。一談愛情,大丫忍不住臉紅。愛情是個啥,大丫到現在還弄不明白。她跟葉開所有的愛情都表現在了床上,別看葉開精瘦,沒雷嘯帥氣,沒蘇朋強壯,可實用。男人的實用一是能掙錢,二是能上床,這兩點葉開都具備了,而且出色得很。葉開上床有兩種時候,一是寫得很順,他會突然丟下筆抱住大丫,不管白天深夜,非要扎紮實實來上一場。二是寫得很不順,他會突然拋開紙筆,一把撕過大丫,歇斯底里地發泄上一場。兩種情景大丫都愛,都喜歡,而且表現得比葉開更猛。到現在她才發現,她跟葉開是多麼的般配,簡直就是為床而走到一起的。他們在床上製造出的歡樂遠遠大於其它歡樂的總數,這一點令他們自豪,令他們越發捨不得對方。大風颳起的那些個日夜,葉開的靈感如噴泉般四射,擋都擋不住,這就讓他的衝動一波接著一波,大丫還沒從頭次的暈眩中醒過神,二次浪潮又湧來了,幾天下來,她被葉開折騰得奄奄一息,卻又幸福得一塌糊塗。最後竟聒不知恥地說,我被你捅到了天上!
去四十里堡要在城西坐車。大丫完全可以以葉開的名義跟某個單位要輛車,這種事以前不是沒有過,但她放棄了這種舒適的選擇。葉開父子不和,好些年都彼此不說話了,緣由複雜而又簡單,大丫懶得追問。她要做的便是充當他們父子的調節器或潤滑油,特別是在房子的問題上,大丫不得不背著葉開,偷偷摸摸找公公,如果讓葉開知道,他會毫不客氣甩給大丫一巴掌。按葉開的話,這房子只是他的一個寫作棚,哪天用煩了,說不定一把火燒掉,還用得著他們三天兩頭跑來拆?大丫卻捨不得,現在她是越來越愛這座孤院子,除了葉開,這是她第二座金礦呀,她正在說服公公將房產辦到她名下。
路過貧民窯,大丫朝父親的小院望了一眼,正好二丫從院裡出來,披頭散髮地望天。她咋在這?大丫沒想會看見二丫,平日兩姐妹一個顧不上一個,葬文老先生時雖說見了面,也說了話,但都是不痛不癢的,是說給父親聽的。彼此心裡卻明白得很,眼裡根本沒有對方,既或有,也是鄙視的、小瞧的、幸災樂禍的,跟父親黃風看到的景致正好相反。這陣一見,大丫忽然來了心機,她倒要看看,破鳥跑父親這兒做什麼?
大丫腳步一拐,輕飄飄走了過來。
二丫一陣緊張,顯然她沒料到這麼早會遇上大丫。
二丫一擰身,給大丫掉個背,繼續看她的天。天空很藍,湛藍,大風過後的天空一直這麼湛藍,風把雲彩吹盡了。
「喲嘿,成精了,知道回娘家睡了。」大丫不想放過二丫,今天她心情好,好得沒法言說。昨夜她跟葉開幹得甭提有多美,葉開在激情中忍不住跟她說,他要去香港交流中國西部文化,是香港一位作家朋友邀請的,還要帶大丫一塊去。心情一好大丫就不想放過二丫,這跟二丫是相同的,畢竟一母所生,很多地方她們都是相同的。大丫憋了一眼二丫,僅僅一憋,大丫便明白,破鳥遇了難事了,八成是讓男人甩了,不甩能成這德行?大丫一下興奮,自己這一拐拐對了,拐到時候上了,便說:「天有啥望頭,能掉錢,還是男人?」
二丫忽地轉身,沒來由地沖大丫呸了一口。
二丫還沒洗臉,沒漱口,一口吐得,大丫跳了起來。
父親黃風聞聲走出來,一看陣勢,臉都氣黑了。
「什麼體統,瞅瞅,什麼體統!」黃風跺著腳,不知怎麼發泄。大丫忽然一笑,抺了痰,跟父親說:「沒事兒,鬧著玩呢。」
哼!二丫一擰身,進去了,她才沒興趣陪大丫演戲。
破鳥!大丫恨恨詛咒了句,嘴上卻說:「今兒沒事,過來看看你,不會這麼早就去廣場吧。」
哼!黃風也一擰身子,進去了。
大丫討了沒趣,心裡很不服氣,但又不能攆進去雪恥。父親面前,她們一向裝得很和睦,很友愛。傻站片刻,覺得這一拐不值,拐得掉價,讓破鳥白羞辱了。想走,又捨不得,還沒探聽到破鳥出了啥事,走了也不甘心。便跟身進屋,坐在了沙發上。
二丫鑽屋裡不出,裡屋的床被她弄得嗷嗷叫喚。
「丫兒呢?」大丫問。
「還知道問她,你這大姐當回去了。」黃風起身,在屋裡轉圈,他最難堪的便是這時候,明知姐妹不和,卻要做給他樣子看:「你們三個,真是氣死我哩!」說完騰地坐下,一聽二丫在裡面弄響動,掉轉頭又罵:「跑這兒耍啥威風,有本事找你男人去!」
「咋了,吵架了?」
「少問,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二丫突然撲出來:「我離了,我被男人甩了,你滿意了吧。」
大丫結了幾下舌,想說啥,忍了。尷尬一會,放下五百塊錢,出來了。
黃風身後罵:「你欠我的呀,老拿錢打發我——」
大丫突然覺得心情不太好受。憑直覺,她覺得二丫這破鳥事出得不輕,要不哪能這麼容易就把臉撕破。
她是把臉撕破了,女人一把臉撕破,是很沒面子的,大丫想。
二丫原本是很要面子的,比她更要,要不她們也鬧不到今天,她又想。
路上人多起來,還不到十點,街道就有些堵了。河陽城別的不多,就是人多,鄉下人拚命往城裡擠,擠得城裡人沒處躲,快要招架不住了。大丫避開來來往往的人,儘量往快走。這陣兒她有點恨自己,幹嘛非要跑進去找不自在?
快到車站時,看見一大片人,圍在車站廣場裡,廣場是去年修的,剪彩時大丫還跟著葉開出席了剪彩儀式,當時覺得風光,後來再到了廣場,看見污七八糟的人,那股風光便沒了影。有次她跟葉開說:「幹嘛非要修廣場,不修廣場這城還像座城,一修廣場這城便成了垃圾場。」
葉開搶白道:「不修,不修廣場官員吃啥,你望望這座城,哪一處不是官員為撈錢修的?」
大丫不像葉開,動不動就拿官員說事,大丫關注的是自個的心情,心情好啥也好,心情堵便覺啥也不順眼。這陣大丫又堵了,是為二丫。坦率講,她不想讓二丫栽太大跟斗,可二丫又不能不栽,她太知道蘇朋是個啥貨了。就在不久前,大風前兩個月吧,蘇朋就惹過一檔子事。他在美發廳把一洗頭妹摁在了床上,強行扒了褲子,結果讓公安給逮了。蘇朋喝了酒,嘴硬得很,硬說是洗頭妹勾引他的,還說這地兒能有乾淨小姐麼?公安給了他一嘴巴,說你放清楚點,人家不是小姐,是職業學校的學生。蘇朋不信,公安拿出了洗頭妹的學生證,還叫來了家長。蘇朋這才知道禍闖大了,嘴上賠著好話給人家道歉。公安念在他喝醉酒的份上,批評教育了一頓,要罰他五千塊錢。蘇朋拿不出,公安很生氣,把他丟進了鐵籠子裡,跟幾個嫖客關一起。天亮時分蘇朋堅持不住了,打電話叫葉開贖他。葉開哪有這閒情,電話里將蘇朋臭罵一通,沒想擱下電話不久,公安自動找上門來,說你是蘇朋的挑擔(連襟),你不幫他誰幫他?葉開明知公安是在找光陰,又懶得揭穿,扔給五千塊錢讓他們走人。
當時大丫嚷嚷著要告訴二丫,被葉開止住了:「你還嫌不亂,是不是要弄得我寫不下去才甘心?」
到了車站廣場,大丫聽人群中間有人唱歌,是河陽小調,周圍的人跟著喝彩,就知遇著邸玉蘭了。大丫想走開,卻鬼使神差擠了進去。
果然是邸玉蘭,手拿紅綢帶,邊跳邊唱:
河陽城 風口子城
一場大風顯了形
千年古塔轟隆隆
百歲老人喪了命
貪官污吏忙表功
帶上錄像跑京城
北京城 真糊塗
給錢還是大手筆
給的貪官笑嘻嘻
給的百姓沒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