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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11:36 作者: 許開禎

  八月的省城,空氣越發的燥熱,來自騰格里大沙漠的熱浪將這座西北城市烤得要著火,一場遮天蔽地的沙塵暴將人們的心情弄得極為灰暗。

  黃河岸邊,桃花園裡,厚厚的沙塵將滿園風景擊打成另一個樣子,這座新開發的風景園,看上去一派頹廢。

  不遠處,祁連山脈桃花山腳下,碧水蘭亭靜靜的。這是省城最具時尚元素的一座小區,也是有名的富貴階層休閒度假區,一場沙塵暴,讓這兒變了味。

  八號別墅里,湯萍正焦灼不安地等著主人。主人在通電話,她被送進來後,只簡單打了個照面,還沒等主人開口講話,樓上的電話便響了。

  他老了,簡簡單單一眼,湯萍便捕捉到這個真實的感覺。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低垂的眼袋讓人不忍目睹那張臉。稀疏的頭髮已無力遮蓋裸露的頭頂,長長的一綹很辛苦地梳上去,但也無濟於事。光亮的額上爬滿無情的老年斑,每一粒都那麼猙獰。尤其他的嘴,四下往下拖,像是收拾不住。男人一老起來,嘴竟是那樣可怕。湯萍深吸了口氣,說不清為什麼,她的心有點暗淡。

  看來,歲月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沒誰能阻擋住老去的步伐,也沒誰能抗得過無情的風霜。他有六十好幾了吧,也說不定,年齡這東西因人而異,像他這種位高權重的人,年齡有時是往下長的。但老是顯然的,湯萍再次在心裡強調了這個老,忽然就有种放松下來的感覺。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的門檻遠還沒這麼高,人也平和許多。三河那座紅磚砌成的小院裡,六月的紫老虎爬滿竹架,那是一種怪誕的草,生長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移到城市竟也能如此旺盛。湯萍跟著歐陽子蘭,弓身穿過形似甬道的花架,看到花叢中盛開的一張笑燦燦的臉。歐陽子蘭吟笑著介紹了她,湯萍記得他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歐陽子蘭笑著點頭,而後便像老朋友一樣拉開了家常。

  那天他的目光始終像兄長或父親一樣端詳在她臉上,他的年齡的確要比父親大,當然官也比父親高出幾品,要不湯萍是不會纏著歐陽子蘭向他說情的。

  「想到哪兒去?」那天他這麼問她,有點突然,有點讓人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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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歐陽子蘭還沒把來意完全說明白,他的殷勤和主動真是讓人感動,後來才發現,情況不是這樣。

  「聽你的安排吧。」湯萍聽到歐陽子蘭這樣說,心有些急,她是有目標的,就是沖那個目標而來。不過歐陽子蘭接著道,「你也知道,她身體不好,希望能給她安排一份不是太累的工作,當然了,要是能多接觸點人,那樣更好。」

  湯萍的心騰地落下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歐陽,她第一次發現,歐陽竟有如此不露痕跡的談話藝術。

  「是這樣啊?」湯萍聽見他略略驚訝了下,而後,那目光便又回到她臉上,這次長一點,也溫柔許多,盯得她都垂下了臉。她的心鼓動著胸脯,使勁地跳,按不住,她感到那兒也落上了一雙眼睛,很燙。這是湯萍第一次被男人看得緊張,她的臉紅成一片。

  歐陽子蘭起身,像是很感興趣地欣賞他屋裡的古董,他不得不收起目光,起身引領著歐陽子蘭。湯萍緊促的呼吸這才松下來。後來她才明白,救人是需要藝術的,不見得非要駁對方面子,歐陽子蘭做得真是恰到好處。

  那次之後,湯萍如願以償,去了想去的地方,當上了行署接待處的幹部。偶爾地,他也到接待處轉轉,目光遠比家裡傲慢,居高臨下地掃上湯萍那麼一眼,然後隨意問問工作,便消失了。湯萍琢磨不定,那時除了敬畏,對他沒別的,湯萍不可能對誰都有企圖,她的目標只是接待處,看中的是那些來來往往讓三河陷入匆忙的人,湯萍希望有一天找到對自己有價值的人。對他,湯萍卻是另一種態度,這態度跟歐陽子蘭有關。

  湯萍記得歐陽子蘭說過這樣一句話,是在得知她又一次跟他單獨接觸後,歐陽子蘭似乎有點火,斥道:「你最好別對他抱有企圖,記住了,跟他你是要付出代價的,慘重的代價。」

  湯萍當然不會,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該對怎樣的男人抱企圖。她還沒愚蠢到把自己當供品一樣奉上祭台,她領的是歐陽子蘭的情,如果說她必須要領這份情的話。對他,她只能抱以淡淡的微笑,這便足了,想得到別的,等著去吧。心氣高昂的湯萍當年確是這麼想的,她太年輕了,年輕便意味著傻,意味著對世事的不諳。果然,不久她便受到了懲罰,對年輕的懲罰。他再次邀請她時,她猶豫著,很想拒絕,可是實在拒絕不出,就含含糊糊地去了,是去他指定的另一個地方,她想不會有太大的事發生,大不了到時候把歐陽子蘭抬出來。這麼想著,她忽然有了底氣。那天的氣氛一開始很好,他關切地尋問著她的工作,後來又問起她父親,一提父親,湯萍的話多起來,甚至沒注意到他的臉色,其實他是很不願意談她父親的,不過他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等她說完,他淡淡地哦了一聲,算是對她激情的回應。湯萍有些失望,原本想著他會順著這個話題延伸下去,那麼她很有可能得到另一份喜悅,關於父親的喜悅。但是他沒,他突然停止了談話,甚至表現出一種近似於厭惡的冷漠。湯萍有點亂方寸,不知該怎麼應對面前的僵局。就在她焦灼地思考對策時,他忽然把手伸過來,摟住了她。是摟,不是攬,如果是攬,興許湯萍還能接受。

  湯萍驚了一下,又驚了一下。因為他說出一句話,一句讓湯萍想吐的話。

  「難道你不想報答我?」

  「來吧!」他又說了一句,便開始狂風暴雨似的掠奪她。對於掠奪這個詞,湯萍是很敏感的,也是恨之入骨的,如果真要那個,她也喜歡輕風細雨式的,自己主動地獻出去。她一把打開他,打到了臉上,她看見那兒有了紅印,接近於血的顏色,她興奮地說:「不要碰我,我會瘋的。」

  他捂著臉,驚愕地瞪著湯萍:「你敢打我?」

  湯萍笑笑,叫了一聲他的官銜,說:「你不希望我對著窗子喊吧?」

  現在想起來,湯萍就有點後悔,人在年輕時候,是會犯許多錯誤的,最大也是最致命的錯誤就是過高地估價自己,比之偶然遭受一次蹂躪或踐踏,這種估價帶來的一系列後果,代價更為慘重。

  可惜晚了,那一巴掌便把湯萍將要付出的代價全扇了進去。他們的關係突然中止在那裡,就跟湯萍前進的步子一樣,永遠中止在了那個晚上,為此她做了將近二十年的接待員,直到自己徹底地絕望,徹底地厭倦,才一聲嘆息地離開那個傷心的地方。

  她的夢想只能依附在吳達功身上,或者,她迫不得已做了某種轉嫁,想想,這是多麼地悲哀。

  電話終於打完了,這是一個漫長的電話,足足打了有一個小時。他拖著臃腫而鬆散的身子從樓上往下走時,湯萍停止了回憶,自動站起來。這一刻,湯萍竟羞臊得不知拿哪種目光看他。漫長的二十多年,她居然沒能再看到他,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花巨額代價買他這張神秘的門票。湯萍一時感慨萬端,數年前一伸腿便能做到的事情,曲曲折折繞了多大一個彎,想想,人生竟是這樣荒誕。

  他倒是表現得很大度,似乎早忘了當年臉上那團紅。「坐吧。」他說。

  湯萍怯怯坐下,遠距離地視著他。一時之間,竟張不開口,因為要說的話實在是太難。

  他替她解圍。到了這歲數,他還懂得怎樣替女人解圍,可見他的功力有多深。「聽說你愛人有了麻煩?」

  「是。」湯萍趕忙點頭。

  「哦——」他輕哦一聲,倒在沙發上,像是墜入了往事。

  「是麻煩。」他又這麼說了一聲,然後微微閉上眼,很久都不再開口。

  湯萍的心緊成一團,目光七跌八落,碎成一灘灘傷心的水,在他腳下殷紅地盛開。

  很久,他才睜了一下眼,問:「你的意思是……」

  湯萍不由得起身,走近他,在那張沙發後立住,有點顫抖地說:「請您說句話……」

  「哦——」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當你打算破釜沉舟最後一搏時,辦法也就來了。湯萍根本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只記得當時只有一個心思,豁出去,趁還能豁出去的時候,抓緊豁。她被這個心思鼓舞著,激動著,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至於怎麼捧住他的額,伸出纖縴手指給他按摩;又怎麼在輕鬆的按摩中將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全都成了一場夢,夢醒時候,她聽到一句話:「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二十多年了,他最終還是得到了曾經想要的東西,儘管這東西已不再那麼美好,不再那麼純潔,可畢竟,也是留在他心裡的一片憾。

  果然,他很遺憾地說:「老了,你也老了。」

  次日,一個電話打到孫吉海辦公室,一聽口音,孫吉海站了起來。

  「三河怎麼回事,亂糟糟的,你這個常務副書記會不會工作?」「什麼由不了你,由不了你要你這個副書記做什麼?!該講原則的時候就要講原則,該替下面說話的時候就要替下面說話。好了,吳達功馬上回去,那個秦默不是要退嗎,讓他退下來好了,你是管組織的,得有組織原則!」

  放下電話很久,孫吉海的手還在發顫。不過,等他走進袁波書記辦公室時,臉色已經很堅定了。

  馬其鳴一再要求,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能亂,都不能失去方向,方向才是動力,方向才是戰勝困境的武器。

  孫吉海接到電話的同時,馬其鳴也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說三河可能要起點風波,要他有心裡準備。馬其鳴笑笑:「你們要是擔心我,就讓佟副書記把我原調走好了。」

  不提醒倒罷,一提醒,馬其鳴的犟勁上來了。接下來,他開始親自督陣。

  先是從王副身上突破,這傢伙經過一陣子的審訊,已經有點頂不住,不過他還是僥倖地把寶押在潘才章身上,心想,只要潘才章不鬆口,他們還是有希望。

  一見李春江和馬其鳴,王副頓時蔫了。尤其李春江,王副打心眼裡怕這個人。只要李春江狠上勁兒,十個潘才章也頂不過去,這把尖刀,插誰誰死。上次算是僥倖中的僥倖,這一次,怕沒那麼便宜。

  果然,李春江一開口便掐住了他的命門,「王副,我知道很多事兒你都是被逼無奈,是潘才章硬拉你的。現在你該考慮清楚,是讓潘才章把你當替罪羊供出來,還是你自己說出來,早說出來早主動,這點你比誰都清楚。」

  王副還眨巴著眼睛,想從李春江臉上窺點什麼,沒想李春江丟下這句話,竟跟馬其鳴走了出去。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來,內心困惑得要死。門外,李春江蠻有把握地跟馬其鳴說:「他頂不過去的,他太知道讓人當替罪羊的味道了。」馬其鳴讚許的目光落在李春江臉上,他本來是揣著一肚子好奇想看看李春江怎麼審人的,誰知剛開了個頭,卻沒了下文。

  第二天,馬其鳴便得到消息,經過一夜的掙扎,王副垮了!

  王副和盤托出了他和潘才章如何在看守所沆瀣一氣、暗結私黨、幫犯罪嫌疑人開脫罪行、收受不義之財的全部事實。據王副交待,僅三河公安內部,他們這條線上就多達二十六人,還不包括法院和檢察院的。但是對童小牛一夥迫害致死蘇紫丈夫陶實的事,王副卻矢口否認,拒不承認有此事。

  李春江看完筆錄,跟馬其鳴說:「他這是在玩眾責難罰的遊戲,一下子扯出這麼多人,目的就是想難住我們,為他們爭取時間。那事兒他當然不肯承認,因為童小牛隻是他和潘才章的座上賓。」

  「繼續審訊,看他能頂多長時間。」李春江對負責此案的警員說。

  與此同時,女警王雪那邊也有了收穫。經過將近一月的努力,裝扮成賣豆芽的王雪終於取得周翠花的完全信任,周翠花現在都親熱地喊她妹妹了。這天,王雪帶著試探性的口氣說,她男人出了點事,讓警察抓了進去,求周翠花想個辦法,幫幫她。已經完全沒有戒心的周翠花一口應承下來,答應跟三叔說說,讓三叔想辦法。

  「放心,這種事兒,三叔准能辦。」周翠花說。

  「好,就以這個法子,引三叔出來。」李春江興奮得直夸王雪。其實王雪還沒結婚,只是長相老氣一點,加上又在基層工作,皮膚糙黑,所以自稱有了男人也不會引起周翠花猜疑。再說了,說男人才能讓周翠花同情,要是換了男朋友,沒準周翠花還想給她另行介紹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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